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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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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讲到这里暂时告一段落,当然尚未结束。
娄启身穿龙袍,注视着眼前这位一直低头不语的小僧人,仍旧觉得眼熟得紧,脑中却是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或许是一处不知名的街道上?
又或许是在雪山脚下,某处叫不上来名字的角落?
娄启想不起来。
他转而向玄慈方丈说道:“这......梦中之人,方丈可有解释?”
玄慈方丈却缕起了自己的胡子,一派高深莫测的模样:“凡尘俗世自有因果,早早地便种下了因,只是这果却迟迟未曾到来,许是天意。”
“天意?”娄启疑惑。
“今日过后,到底会怎样结果,还是要靠陛下自己啊。”
“方丈这是何意?”娄启往前探身,疑惑早已溢满,只差泄洪而出:“是否和我曾经的记忆缺失有关?”
方丈却笑而不语,忽地站起身来,而后唤道:“无怨。”
无怨应声而来,始终未曾看向娄启一眼。
他们转身欲走,娄启坐在上方连忙挽留:“方丈——”
“今日时候也不早了,往后的日子还长。”方丈略微一偏头,淡淡地说道,而后便不理会身后人,朝着前方走去,推开门来,室内的光照亮了一片雪地,此时鹅毛大雪已经停止,世界已经变为雪白。
无怨走出门外转身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回头看了一眼上方,稍微痴楞了一瞬,而后又迅速移开目光,低着头紧紧跟着玄慈方丈离开此地。
独自一人的娄启,坐在上位紧蹙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烛光忽明忽灭,近乎已经燃尽,身旁的宫人走了进来,本分地将那烛光掐灭,又点上了一只新的,那灯光仍旧在偶尔钻进来的风中轻轻摇晃,娄启看着那烛光又发起了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是那张小僧人的脸庞,还有那道疤痕。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想不起来。
娄启猛地起身,带起了一阵风,惊动了身旁的烛光,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紧接着跑出了门外。
地上的雪痕仍在,一路通向为方丈与诸位小僧人准备的房间。
娄启已经许多年没有这般激动过,心砰砰直跳,好像下一刻即将要跳出来,落在手掌上跳舞一般。他急匆匆地顺着脚印而去,一抬手便将身后如百鸟朝凤一般赶过来的宫仆遣散,自己又跑了起来。
雪忽然又悠悠荡荡地飘落下来,娄启忘记了穿披风,此刻冷飕飕的风直往他的袖口领口里钻,可是他却顾不上许多,似着了魔一般沿着地上的脚印往前跑去。
那脚印一前一后,在跑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分了道,娄启想也不想地朝着后一道脚印追去。
风还在吹,雪还在下。
风雪映衬红墙绿瓦,在道道墙壁之中围绕着的是奔跑的娄启,他不敢停歇,不愿停歇,不能停歇。他只能听到耳边传来急促的呼吸声,却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传来。喉咙中呼吸进入了许多冷气,此刻很是发干甚至有些发疼,娄启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沫,才算是好受一点,但是仍旧不敢停下。
他已经不知道有多长时间如同这般奔跑过了,不是没有过散步的时刻,也不是没有过骑马围猎的时候,只是这样的奔跑,却实在是难以见得。
宫中许多规矩,疾行便是其中一条。自己又是九五之尊,任谁看到了都会偷偷念叨一声不守规矩,实在是丢皇家的颜面,如此一来,更是未曾尝试过奔跑。
轻功更是无处施展,若是连皇帝都要飞檐走壁,这皇宫之中还有没有规矩了?
轻功?
对,轻功。
娄启忽然想到了自己还有这般本领,这还是十四年前,在忘忧谷底的时候——
在忘忧谷底的时候?
娄启的头部忽然传来剧痛,他忍着剧痛又加快了几分速度,妄图将已经丢落了许多年的轻功再捡回来。
可是动作却不记得了,该怎样控制身体?
娄启想不到,他只知道自己想要往前跑,顺着地上的脚印,一直跑下去,跑到那个人面前。
那个人——
是谁?
娄启还是没有停止,脚下的速度越来越快,可是脑中却忽然陷入了一阵茫然,好像过快的速度让他眩晕,打在脸上的雪花将他打懵。
“我要去见谁?”
娄启已经跑到了红墙绿瓦之上,踏着那咯吱作响的墙壁,迎着风霜便急匆匆向前跑去,脑海之中的回忆如同海浪一般翻滚,将所有曾经的回忆都拍打在了岸上,送到了娄启面前。
曾经落崖的艰辛苦难、曾经崖底的美好时光,清安河、苦菊菜、偶尔泛酸的烤鱼,角熊、巨蟒、乐乐,还有——
阿四!
前路分明近在眼前,那一抹闪烁昏黄的灯光就在眼前,脚印在门口处停止,洋洋洒洒地延伸到娄启的脚下。
他却停住了。
灯光下一抹熟悉的身影在室内来回走动,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娄启却不敢往前继续走了。
分明不过还有两三步的距离,却好像整整隔了十年的时光,这十年的时光横亘在两人中间,形成了一道怎么也无法填补的鸿沟。
这十年,娄启当政的十年,娄启失去阿四的十年。
漫天的雪飘落下来,洋洋洒洒地落在他的头上,与鬓边不知道何时长出来的白发映衬,分明还正值壮年,却已然被这朝局扰乱了心思,催白了鬓发。
“阿四......”娄启喃喃自语。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反复排练着两人再次见面的场景,该说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曾经的他一度以为失去了阿四,而后又失而复得。可后来还是将阿四弄丢了,最可恨的是又在日复一日的时光消磨之中将阿四忘记。
他恨那时候自己中了毒箭,恨阿四寻遍了天下都无药可解的时候,却在雷昭寺中得到了答案。
可是代价确实让自己逐渐忘记了他,在时光不停地往前奔走的时候,自己关于阿四的记忆、关于崖底的一切却逐渐流失,终于有一天,他坐在雪山旁一处木屋外,牵着身旁人的手,面前是正缓缓升起的朝阳。
“他是谁?”
娄启猛地将那人的手松开,只获得了一抹转瞬而逝的惊讶还有无休止的了然于心,以及——悲伤?
“终于还是忘记了啊。”
娄启不解,只是愣愣地盯着那人的背影逐渐远去,好似永远也不会回来,娄启的大脑禁不住地想要往前走,想要阻止那人的离去,可是身体却停留在原地,双脚好似被钉在了地面上,怎么也挪动不了。
阿四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没有回头。
或许在他心中,已经不知回头了多少次,可是在娄启记忆逐渐流逝的情况下,却首先是娄启扭过头去,再也不接受来自阿四的回望。
娄启还记得那时候他冷漠地看着阿四,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他清楚地记得阿四望向自己的淡然眼神,一汪潭水之下隐藏着无可言说的悲伤。
分明两人好不容易在经历了洪水之后再次重逢,分明两人已经要过上安然又舒心的生活,分明所有的仇怨在那些时刻已经消散,他的三师兄身死,曾经的“天后”——太后总是这样让其他人这样称呼她,也早已付出了应得的代价。
他们带着满身伤疤——一个离开了三年之后登上雪山发现母妃早已身亡,就在十七岁的自己离开拉结罗的当晚;一个师门遣散,二师兄早已在他不知道的角落被牺牲在政权斗争之中,三师兄与大师兄狼狈为奸,为了权利不惜将同门师兄弟甚至将师父也送上了死路——他们终于要在这孤独的世间拥有彼此,却在最后的欢乐时光走散。
一把毒箭将他们彻底分离,娄启受了这只本飞向阿四的毒箭,却也让这只毒箭将两人分成了两个世界。
娄启不知道在自己中毒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可是可想而知,阿四定然与某些力量做成了特定交易,不然,从来不信神佛的他又怎会剃度为僧?
娄启想不通,现在却也不想去想。
面前的烛火摇摇晃晃,好像在诉说着一段被掩埋多年的时光,娄启终于踏出了第一步。
可是第二步却停在了原地,门前忽然出现了阿四的身影。
他拿着烛火,停在了门口,好想知道门外有人似的,因为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了好久,久到娄启尚未收回的脚已然发麻,却还没有动作。
娄启犹豫,心脏在看到阿四的身影一刻停跳,而后又哐哐地运动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胸腔之中来回捣乱,惹得人坐立不安。
室内的灯光渐渐昏暗下去,好像是烛火即将燃尽。
娄启害怕再看不到阿四的身影,一个飞奔跑上前去,而后生怕碰撞到站在门内的阿四,又急切地在门窗前停住,而后喃喃道:“阿四......”
他轻轻地附上手掌,就放在绿纱窗上,在阿四一定能看到的位置,娄启忍住心中的渴望,颤抖着双手,望着眼前的那抹身影,呢喃自语:“阿四......”
他知道对面一定就是阿四,娄启有这种自信,无论是心中还是脑海之中,都在告诉他这样一个讯息,他所有的冲动都凝聚在此刻,想要破门而入将阿四狠狠地拥入怀中,可是身体却停在原地,保留了最后一刻清醒。
——或许阿四还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自己。
娄启总是担心许多事情,这便是其中一件。
可是还未等他的担心落地,门倏然开了,开得是他旁边的一扇,紧贴着他的衣衫而过,却并不会触碰到他,映入眼帘的便是阿四那张熟悉的面孔,好像比刚刚在大殿之中都要清晰上了几分。
这时候娄启才能看清,记忆中的脸庞与此时此刻的阿四重叠。
“你还是一点没变。”娄启轻轻地抚上阿四的脸庞,顺着眉尾走到唇边,雪花簌簌而落,偶尔一阵风吹过,便将雪花吹到了屋檐下的阿四肩头:“还是和从前一样。”
和从前一样好看,娄启没有说出来这后半句。
“你却老了。”阿四捻起了娄启一丝因为慌乱垂落在肩膀的头发,低垂双眸,淡然一笑:“终于想起来了啊。”
同样淡然的语气,好像这不是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好像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而已,并没有发生其他的什么事情。
可是娄启却听出来了不一样的东西,一种痴怨,怨他为什么这种时候才将他想起,这时候才将两人之间发生过的点点滴滴,曾经的崖底,曾经的雪山,将它们一概想起。
“再也不会忘了。”娄启一个眼神也不愿意将阿四放过,愣愣地盯着他,眼含热泪,却迟迟地未曾落下,口中喃喃道,即是对自己说,也是对阿四说。
他们两人都不容易,一直磕磕绊绊地走到了现在,才算是真正地重逢。
曾经拥有过美好的时光,也拥有过艰难的时光,曾经以为彼此失去,终于又在最后一刻将对方捡起,互相拥入怀中。
阿四手中的烛火明明灭灭,一如当年山洞之中的火堆。
最后在一阵风吹过的时候,熄灭了。
黑暗之中白雪飘然而至,两人紧紧相拥。
自从从崖底出来之后,他们经历了许多变故,所幸第一次分离的时间并未持续太久,在娄启从崖底到拉结罗雪山,再到常安的时间,不过一个月而已,他们便再次得以重逢。
那时候的阿四早已被他的三师兄尹行带走,美鸣其曰为保护,其实不过是囚禁自由、另一种报复而已。
其实早在阿四刚刚落崖的时候,尹行便不信阿四真的已经身亡,所以便悄悄地动用了几批劳工凿打石壁,希冀能寻觅到一个出口。十几年后,差不多是娄启落崖已经有一段时间之后,他的权力稍微大了一些,才开始动用火药。
火药的效果很是明显,阿四与娄启在崖底听到的响声便是由此而来,用了没有多长时间,恰逢一次洪水,便将那石壁径直冲出了一个豁口来。
也就是在那时候,洪水缓缓退下、劳工开始拿着画像寻觅的时候,便在一处石壁脚下浅水滩中,找到了昏迷许久的阿四。
而之后阿四便被带到了尹行身边。
与此同时,娄启也带着乐乐万念俱灰地回到了雪山,而后便得知母妃已然去世的消息,灾祸一个接着一个,天后听闻了本应该化为死魂的娄启居然生还,在民声舆论的压迫之下,她还是将娄启安安稳稳地接回了常安。
这正合娄启的心意,只是他没有想到,居然会在常安遇见阿四。
那时候他们相视一笑,不用言语,便明了了对方的心意,经过了度日如年的分离之后,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犹豫不决也烟消云散,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了一起,却又被现实打碎。
在年号长宁这四年以来,灾害不停,难民不减,上位者尸位素餐,天后所积累的民怨太多,而当时自己的弟弟娄辛又太过年幼、性子在天后的逼迫下又太过软弱,终于在最后的时刻强硬了一回,与天后对抗,按照自己的意愿退位让贤,让给了娄启。
天后启动兵变,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娄辛想要阻止已经迟了一步,尹行也死在了那场兵变之中。
她走到了最后还是一场空,从最开始失去了爱情进入宫廷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获得过什么东西,权力财富不过是过眼云烟,到了最后就连自己的亲身儿子都离自己远去,天后自知已是穷途末路,于宫外绿柳树边自缢身亡。
天后走的时候悄无声息,只有流水伴落花,欢畅地流出宫外。
早已没什么留恋的娄辛便带着母后与尹行的骨灰远走他乡,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他去追求了他所想要追求的自由,而娄启便坐上了这个位子。
在其位谋其政,娄启一路便是这样走过来的。
可是他与阿四的重逢又是如此短暂,在天元元年拉结罗雪山祭祀母妃的时候,不幸中了毒箭,两人便又再次分离,这一次便是十年。
此时此刻爱人就在眼前,其他的一切,无论是过往的时光也好,还是未来的日子也好,都不过是浮云一般,承载了记忆、承载了未来的浮云,都不如当下眼前人最为重要。
娄启忽然从怀中拿出了玉兔,这还是很早之前崖底的时候,阿四送给他的,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因为这只玉兔也在帮了他不少忙——毕竟这可是陈宰相之女留下的物品。
“这——?”阿四趴在娄启的肩头,疑惑地问道:“陈宰相没有拿走吗?”
“他是个明白人,说‘女儿送给人的东西,自然有她的道理,无需拿回’,他也知道这东西对我有多重要。”
娄启悄悄亲了阿四的额头一下,惹得阿四又偏手去挡,两人便像是小孩一般地再次笑开了。
娄启便又将那玉兔挂在了阿四的脖颈上:“我要将用这玉兔将你紧紧拴在身旁。”
阿四便笑,在落雪中牵起他的手来,笑着回应:“也拴住了你自己。”
他们坐在屋顶一角看雪,只遮了一件披风,紧紧依偎在一起,珍惜着雪落的每一分每一秒。
“和宜剑我放在了藏书阁。”娄启轻声说道,轻到几乎听不清的状态,而阿四却听清了:“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一把什么剑,只是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东西,便将它珍藏了起来。”
阿四轻轻地点头,牵娄启的手又紧了几分。
“乐乐走得很是安详,他陪了我这么多年,却没能让你见上他最后一面。”
“我见过的。”阿四悄悄回应道:“他好像早就知道自己的命数,连续几天在梦中缠着我玩闹,到了最后一天,我们在梦中静静地互相对视,一直到天亮,醒来的时候我还模糊看到了乐乐佝偻的背影,我知道他走了,你照顾他照顾得很好。”
娄启也笑了,他们之间还有太多的话要说,还有太多的故事要讲,他恨不得用一生的时间去补偿这失去的几年,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这么做的。
而现在,雪落无声,娄启感受着身旁人传递过来的温度,好像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崖底,那是他们最为简单最为幸福的时光。
不,与阿四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如此幸福。娄启轻轻地将身旁的阿四揽入怀中,细细嗅着专属于阿四专属于自己的味道,他与阿四十指相扣,再也不愿放开。
“对不起......”阿四倚靠在娄启的肩头,忽然轻声说道:“如果当年我同意与你一同离开——如果当年我从来没有离开你——”
“不。”娄启轻抚阿四的脸庞,那道伤疤已经在岁月的积淀之中逐渐隐去痕迹,只有那么淡淡的疤痕留在上面,在黑暗之中不甚真切:“什么都不要说。”
什么都不要说,现在这样就足够了。
雪还在下,风已经不冷了。
时光与雪就在这重逢的日子里沉醉迷离,谱成一首词曲,唱得婉转连绵,欲说还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