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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日—傲慢·上 ...

  •   今日的驿馆很是安静。

      正是秋末冬初的时节,枝头的落叶在瑟瑟秋风中暮气沉沉地走向凋零,聒噪了整个盛夏的蝉鸣声终也销声匿迹,院中少有人来往走动,负责值守的妖兵稀稀疏疏地站着。

      万妖国隔三差五便会送来书信一封,左右都是些相差无几的内容,不是询问取西经的进程,便是万妖国中那些零七碎八的杂事。几日前的回信中已是词简意赅地告知过她,将在祭赛国多留上一段时日,万妖国上下大小事宜由她决断即可,无需来信征询他的看法。

      尚未出五日,又是一封书信如期而至。

      通臂猿猴按了按眉心,无甚心情拆开侍女送来的书信,亦无兴趣去看猪八戒今晨递上的劫难簿。
      他们行了月余,未曾遇见过妖魔拦路,劫难簿上本就无事可记。猪八戒那厮,为了凑足八十一难,将他与黄眉拌嘴输了这等小事都写了上去凑数。

      他看与不看,总归是还差上一些劫难。

      通臂猿猴将手中的书信扔到案上,向后便靠上了椅背,随口问上了一句,“夫人呢。”

      屋内久久没有回音,他掀起眼皮,眄向案旁侍立的侍女。

      那侍女低垂着头,看着十分紧张,似是不知如何答话,又像是怕极了他,不敢开口。

      “回大王,夫人在万妖国。”出声回话的是另一位侍女,语气沉静态度恭敬,又似是在有意提醒着些什么。

      通臂猿猴只觉太阳穴隐隐跳痛起来,他扶着额头浅按过几下,那刺痛感却是不减反增。本就寥寥无几的耐心须臾便消磨了个干净,他烦躁地从椅子上起身,踱步之间又问道,“孙悟空在何处。”

      唐三藏一大清早便在沙僧的陪同下去了城外的金光寺拜佛扫塔。在敬佛礼佛这一事上,唐三藏有着自己迂拙的坚持,通臂猿猴懒得白费口舌与他争辩,不过是再多留上几日,左右也不差这些时日。至于猪八戒,四体不勤好吃懒做,在如何骗过唐三藏的眼睛偷懒耍滑上,一向多得是,投机取巧的法子。

      行经唐三藏等人居住的院落,尚隔着段距离便听见屋中鼾声如雷,中气十足,不见半点唐三藏口中的精神不振,缠绵病榻之意。

      通臂猿猴皱了皱眉,快步走过此地,将那吵闹的声音远远甩在了身后。

      据侍女所说,孙悟空在院中午睡。

      他允诺过孙悟空可以外出。可自从那日回来后,孙悟空便日日呆在房中,连院门都不曾踏出过半步,不是坐在屋里发呆,便是在院中坐着,看那秋去冬来渐渐枯黄了的草木,一看便是一天,一整日都不说一句话。

      好似那肃杀的秋风,带走树梢草间的生机之余,将孙悟空身上的生气也跟着抽走了。

      那座观音庙里,观音像支离破碎,孙悟空背光而立。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滴滴沥沥地往下淌着,那紧攥成拳的手皮开肉破,是一片血肉模糊。他从来不曾想过,那如此鲜妍的殷红落在孙悟空身上,竟也会这般的刺眼,让他眩目惊心。

      孙悟空在一地狼藉间回过身来,那高扬着的嘴角应是在笑,滚落过脸颊的泪水又像是在哭。他踩过观音佛像的残躯,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又偏要走得坚毅倨傲,在踏出佛殿之后,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通臂猿猴摇摇头制止侍女上前叫醒孙悟空,轻抬下巴示意她们退下。

      院中的秋千不知是何人所建造的,从他们住进来,便已经在此处了。孙悟空似是很喜欢秋千,常常一个人坐在这,累了便会将头靠上一边的藤绳,小睡上片刻。

      虽是初冬,午后的暖风也称得上和煦,翻涌的云海遮匿了西移的日头,却有日光破开厚重的云层,明朗而温柔地倾照而下,如碎金般洒落在孙悟空的发捎,眉眼。

      通臂猿猴放轻了脚步走近孙悟空,挨在他身边坐下。秋千应声晃动,孙悟空的身子随着摆荡向后倾去,通臂猿猴眼疾手快地扶住孙悟空的腰,将他揽了过来。

      秋千稳稳地停了下来,他的肩上跟着一重,孙悟空靠上他的肩头,睡得酣然安稳,呼吸声平稳匀长。

      通臂猿猴偏过目光,看向熟睡的孙悟空,秀气的小脸娇痴可爱,收敛了所有的锋芒,温驯而又乖巧。

      他与孙悟空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变化的。

      他厌恶孙悟空,同样的,孙悟空也憎恨着他。

      一开始的时候,他用尽所有办法去折辱报复孙悟空。将他当成……一样,扔给万妖国众妖狎玩,折辱他身为男人的尊严。发现他可以受孕后,又一次次地□□他,报复似地想要让他怀上仇敌的孩子,看他得知有孕后,崩溃不已的悲惨模样。

      可那个孩子真的到来之时,他却怯懦地退却了。

      那夜是孙悟空第一次不曾在他靠过去时惊醒,安安静静地任由他抱着。他睁开双眼,只觉孙悟空身上异常滚烫,那双手也不知为何,冰凉地如何也沾不上半分他掌心的温度。

      他披衣起身,点亮了烛火。孙悟空脸色煞白,额上冷汗渗流,他将手背覆上孙悟空的额头,如他猜想的一样,孙悟空在发热。

      头疼脑热之类,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小病。外面深更半夜,他也没有那么多的闲情逸致,去为孙悟空找个大夫看病。发热而已,多烧上个几个时辰,又不会死人,顶多是,烧得傻上一些。

      他抬手拉了拉被子,一路遮过锁骨处的吻痕,盖至孙悟空颈下。

      至此,这已是他对孙悟空,最后仅有的几分,仁尽义至的怜惜。

      可他还是为孙悟空叫来了大夫。

      (有删节)

      烛火明明灭灭,那老大夫在他面前来来去去,他拿着手巾,对着桌上的烛台,擦拭着手上的血迹。

      他的五指很干净,那掌上沾染的血污早已被清水洗净,就连残留的水迹也擦得干干净净。他低着头,仍一遍又一遍,细致地擦着。

      那是他心中竭力克制与隐藏的,不愿被他人窥见分毫的,也不应萌生出一星半点的。

      “恭喜大王。”

      通臂猿猴手上动作一滞,面露不豫之色。他抬眸沉沉地看了一眼回禀的大夫,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大夫说空空有了,男的怀孕可以过的吧)

      见通臂猿猴面色似是有所缓和,大夫暗自舒了一口气,这才斟酌着将一切细细禀来。

      他心绪恍惚地听着那些话,却不曾听进耳中半句。待耳边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切重归于寂静之时,他疲惫不堪地挥挥手,示意大夫出去。

      屋内很快又只剩下他与孙悟空两人,又或者说,他和昏迷不醒的孙悟空。

      他将手巾丢在桌上,朝着床铺走来,在床沿坐下,看向昏睡着的孙悟空。

      高烧尚未退去,血应是止住了,那张小脸白里透红,气色红润了不少。

      他向来都清楚,孙悟空长得不错,唇红齿白的,无论是放在遍地美人的天宫,还是如今身在妖族之中,都称得上颇有几分姿色。

      他们每日有大把的时间共处,不是在恶语相向,便是在勉强折磨,鲜少有如现在这般的时刻,安静祥和,让他暂时忘却那些偏见与厌恨,不带任何思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夜半的时候他困意袭来,靠着床柱昏昏睡去,未过多时,又被耳边隐隐约约的呓语声吵醒。
      孙悟空退了烧,却是陷入了梦魇,脸上是细密的汗珠,紧紧蹙着眉头,口中说着含糊不清的梦呓。

      他低下头,将耳朵贴近孙悟空唇边,终是听清了他在说些什么。

      孙悟空在做噩梦,而他,就是孙悟空的噩梦。
      他无言地坐回身,为孙悟空掖了掖被角,将手伸向孙悟空露出被外的手臂,又在指尖将触上那温热的肌肤之前,踟蹰不前地悬在半空中。

      孙悟空厌恶他的触碰,哪怕只是徒劳无功的关切,于孙悟空而言,都不过是无端地加深他的梦魇。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捉着孙悟空的手腕,将他微凉的手塞回了被中。将要抽离之际,那只手猛地抓上了他,紧攥着他的手腕。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孙悟空的声音惊慌急促,抓着他的手跼蹐不安,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在他腕处划下几道痕迹。

      他循声看向孙悟空紧闭的双眼,眉头紧锁,梦呓不断,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他安抚地将另一只手摸上孙悟空的脸颊,指尖来回轻柔地扫过他的脸庞,看那眉间的川字渐渐地舒展开来。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明知孙悟空在说梦话,仍是轻声回道,“我相信你没有。”

      孙悟空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熹微的晨光越过半开的窗,轻笼在他的脸上。他似有所觉地睁开惺忪的睡眼,转目便瞧见了坐在床边,似是在闭目养神的通臂猿猴。他心中浮起几分疑惑,奈何脑子混混沌沌的,想了许久才朦朦胧胧地,想起些昨晚的事来。

      (有删节)

      他蹙了蹙眉,这才注意到那从掌心传来的,不容被忽视的热度。他急遽地松开了抓着通臂猿猴的五指,鬼鬼祟祟地偷缩回了被中,又在对上通臂猿猴的视线之时,心虚地垂着眼睫,抓着被子移到了床角。

      通臂猿猴夜里没有睡好,又是被那窸窣作响的动静吵醒,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睁开眼,正看见孙悟空为了离他远些,抱着被子缩坐在床角。他心中瞬时涌起一股不悦,抬手便想将孙悟空强拽过来,动手之际又想起孙悟空昨夜,被他折腾地生了病。

      他心尖忽得一软,没来由地生出几分顾怜来,正欲收回手,却见孙悟空偏着脸闭上了眼,一副赴死如归的模样。

      他本就恼火,此刻更是不愿丢了面子,扬手拽过孙悟空胸前的被子,张嘴便是一句冷嘲热讽,“大圣爷,你的胸那么平,有什么好挡的,还真把自己当女人了。”

      女人二字往往最能,也最快便可激起孙悟空的怒火。他骤然睁开眼来,恶狠狠地怒视着通臂猿猴,熊熊的怒火在他眼中烧得杀气腾腾,紧握成拳的手被他捏得骨节咯吱作响。

      若是有金箍棒在手,通臂猿猴毫不怀疑,孙悟空一定会掣棒向他打来。

      不过可惜,他不仅再拿不起金箍棒,更要为了唐三藏,永远受制于他。

      通臂猿猴愉悦地勾起嘴角,用从容不迫的笑容挑衅着孙悟空,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被子丢到了地上,“大圣爷,过来。”

      他知道,孙悟空一定会忍着屈辱投入他的怀中,除非他想,赤身露体地走出这间屋子。

      今日启程地要比往日晚上一两个时辰,想是因今日,通臂猿猴起得比往日晚上许多。

      通臂猿猴抱着他走出村庄,尚未走近马车,孙悟空便听见猪八戒那贱贱的声音,又拽又欠揍,跟个大爷似地喂了一声,问黄眉怎么还不上路。二人话不投机,没说上几句便针锋相对地互损了起来。

      孙悟空窝在通臂猿猴怀里,听着他俩斗嘴,想起好久没有见过师傅了,动了动脑袋想远远地看上他一眼。

      “别乱动。”若非是腾不出手,通臂猿猴定会在出声前,先将孙悟空的头按回去。见孙悟空两只眼睛左右乱瞄,似是在有意寻找着谁,他明知孙悟空心忧唐三藏安危,却偏是要作弄他一番。

      通臂猿猴轻咳了一声,促狭地笑了笑,语调轻佻下流,“大圣爷,这是在看谁呢,怎么才大清早的,就开始想男人了?”

      孙悟空霎时耳根脖颈红了个透彻,连颊边都浮着一圈淡薄的浅红,他顾不得其他,抬着眼又羞又恼地瞪着通臂猿猴。后者却是心情甚佳,弯着嘴角面带笑意,也不垂眼看他。孙悟空瞪了会儿,看通臂猿猴看不见,没什么意思地敛下眼帘。

      (有删节)

      孙悟空正想着,鼻头有些发痒,忍不住地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眼中都沁出了泪光。他故意地往通臂猿猴怀里钻了钻,将涕泪一股脑儿地,全擦在他衣服上。

      通臂猿猴瞄见了孙悟空的举动,脚步微微一顿,面色有些难看,什么也没说地将他抱上马车放在软塌上,转头便下了马车。

      通臂猿猴再上来时,换了新的衣服,手中似还拿着什么。孙悟空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知通臂猿猴方才是全看见了。他裹着锦被坐在软塌上,吃着案桌上的瓜果,目光瞟向案边放着的两碗汤药,按耐不住心中的疑问,主动地和他说了话,“那是什么药?”

      “毒药。”通臂猿猴随口回道,将手上那洗得破旧的衣物扔到孙悟空头上,撩起衣袍坐上矮几,装模作样地拿起桌上的书册,却是借着看书的由头,用余光偷瞄孙悟空。

      眼前忽而一片漆黑,衣物在木柜中放久了的霉味混着浓烈的皂角味蓦然钻进他的鼻腔,刺鼻地让孙悟空直打喷嚏,他炸毛地将手中未啃完的苹果用力地扔到地上,一把扯下头上的衣服,抬目就瞪通臂猿猴。

      (有删节)

      “把衣服穿上。”他别开眼,看向案上未动的素餐,旁边还有两碗煎好的汤药,一碗是治风寒的,另一碗是安胎的。“穿好将药喝了。”

      孙悟空向来最是讨厌通臂猿猴那命令似的语气,纵然往往不得不做,他也要想方设法地让他跟着不舒坦。孙悟空磨磨蹭蹭地在那堆褪了色的布料中挑挑拣拣,越看越觉得眼熟。他连忙抓起外衣翻找着衣袖,待看见袖口处那歪歪扭扭的针脚,瞬间认出这是他自己的衣服。

      那回老沙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他外衣的袖口破了一道口子,要拿针线给他缝补,他嫌老沙缝得难看,不乐意让他缝。他虽没学过女红,一心觉得拿针和使棒差不了不少,折腾了一个晚上歪七扭八地缝好了。大功告成之时,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老猪一把抢过他手上的衣服,嘲笑他缝得跟狗爬似的,还不如老沙缝的呢。他恼怒地一脚踹上猪八戒的小腿,伸手将衣物抢了回来,揪着他的耳朵臭骂了他一顿,最后仍觉得不够解气,拿着金箍棒用武力逼迫猪八戒答应给他洗上三个月的衣服。

      孙悟空拿着衣服,从那些过去的回忆中抽身,狐疑地将视线落到通臂猿猴身上,“你今日又抽得什么风,竟舍得给我穿衣服。”

      “大圣爷这话倒才是奇怪,你往日穿得那些,怎么算不上衣服。”孙悟空的话夹枪带棍,通臂猿猴不甘示弱地出声回讽。本是看见孙悟空吹风受寒的好意,他更是口不应心地说成另外的意味。“你日日穿女人的衣服,我看得腻了,提不起兴趣。”

      (有删节)

      “怎么只喝一碗药。”

      “那种东西有必要喝那么多吗。”

      通臂猿猴听出孙悟空是误会了什么,他放下书册,将眉一挑,“是吗,大圣爷以为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你不是说过了吗,”孙悟空知道通臂猿猴不会轻易让他死,那断不可能如他所说是毒药,想来定又是些催情助兴的淫药。他将手攥成拳,迎上那道视线,咬牙切齿地回道,“毒药。”

      ”若真是毒药,大圣爷恐怕巴不得多喝上几碗。”通臂猿猴讥讽着,看着冲他张牙舞爪的孙悟空,没有半分身为阶下囚的自觉,一寻着机会便跟他叫板惹气,放肆地很,嚣张跋扈地好似他还是齐天大圣。

      通臂猿猴忽而觉得很没有意思,他费尽心机地想要报复孙悟空,可兜兜转转了这么一大圈,孙悟空还是那个孙悟空。

      唯一不同往昔的便是,他腹中多了一个孩子,他们的孩子。

      “你方才不是说是毒药,这会儿怎又改口了?”

      那种药物素来见效极快,不出半刻便能教他浑身燥热难耐,如今饮药多时,孙悟空仍不觉身上哪里有不适之感。见通臂猿猴闭口不谈,一切愈是疑窦丛生,他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通臂猿猴瞥了眼情绪异常激动的孙悟空,垂着眼眸读着书册上的文字。

      正当孙悟空以为通臂猿猴不会回答的时候,那冷淡的声音伴随着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在一片寂静中,如幻听般落入他的耳中,也真的像极了幻觉。

      “你……说什么。”孙悟空咽了咽口水,迟疑地再次问道,“什么风寒?”

      “你昨夜发着高烧,抓着我的手叫嚷个不停。怎么,这才过了多久,大圣爷便全忘得一干二净了。”

      “才没有。”孙悟空情急地出言反驳。他是齐天大圣,断不会生病发烧,不会在发梦时说梦话,更不会在说梦话的时候,去抓通臂猿猴的手。他转瞬又想起晨起之时的头昏脑胀,想起那掌心指尖的融融暖意。好似福至心灵一般,他平静了下来,不安地捏上衣角,低声问道,“我昨夜,跟你说了什么?”

      “不记得了,”通臂猿猴将视线从书册上抬起,掠过惴惴不安的孙悟空,看向那碗放凉后失了药效的汤药,“左右一些不打紧的胡话。”

      孙悟空屈拢着的五指松缓地展开,他轻轻地松了口气,顺着通臂猿猴的目光问道,“这一碗又是什么药?”

      这一回通臂猿猴依旧没有出声,他静默了许久,转目对上那双明澈如鉴的金眸,“大圣爷觉得是什么药?”

      孙悟空眼睫微微颤动,下意识地将手摸上小腹,确认那里尚还平坦如初。

      他永远无法记得那夜通臂猿猴是如何粗暴地强行进入他的身体,如何轻描淡写却又残忍至极地对他说出,他会怀上,他的孩子。

      这是他此生都挥之不去的梦魇,如影随形地纠缠着他,夜夜在他梦中重现。

      孙悟空垂下手臂,却无轻松之意,日夜压在心头的石头仍然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知道,依照他如今的处境,只要他的身体可以受孕,只要通臂猿猴想要,那他必然会怀上,今日,明日,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我怎会知。”孙悟空重抬起眼,偏过脸看向他处。

      通臂猿猴的目光紧追不舍地盯着他,“你当然知。”

      那日他们僵持了很久,久到孙悟空翻身躺回软塌上,钻进锦被中背对着他睡起了回笼觉,他将未曾看进去几行的书册摔回案上,掀起帏帘喝令驾车的小妖停下。

      马车停了又走,走了又停,晚间投宿在一间破旧的佛寺,侍女重又端进来一碗安胎汤。

      孙悟空打定了主意不搭理他,一句话也不肯同他说,除去衣物便自顾自地躺进了被中。

      油灯里的火苗忽长忽短,欢忻不已地跳跃着,他越看越觉心烦意乱,不堪其忧地起身,拿起桌上那碗安胎药。

      他无法开口,更不敢开口,只能用尖酸刻薄的讥嘲遮掩他开口时的懦弱,再以避子汤为名,哄骗孙悟空饮下。

      或许早在这个孩子到来之前,在他尚还不能察觉之时,他已经对孙悟空萌生了其他,既无关于仇恨,亦无关于风月的情愫。

      他与万妖女王成亲是万妖国时隔千年再次迎来的一大盛事,办得热闹喜庆,大到万妖女王亲自挑选的婚服,小到那挂满万妖国的红绸,每一处都打点得细致。哪怕已是婚礼的前夕,万妖国依旧处处灯火通明,小妖们忙忙碌碌地准备着明日的大婚,或是在张灯结彩,或是在查对流程。

      他漫无目的地走过那些喧嚣,只想寻个清静些的地方,再抬目之时,已身在地牢门口。

      这里没有那些飘荡的红绫,仅有的两个守卫松懈地聊着闲天,一看见他又慌慌张张地站得循规蹈矩。他没有理会那几声心虚胆怯的大王,径直走进了地牢。

      这里是如今最不像万妖国的地方,却也应该是,最像万妖国的地方。

      地牢内潮湿阴暗,蛇虫鼠蚁肆行,照明的烛火昏暗而压抑。上好的锦靴踩在脏污的地上,格格不入地吸引了囚犯的目光。

      在这关了太久的妖魔认不出他是何人,三五成群围聚一处,低声猜测议论着。他沿着幽暗的甬道往里走着,身后的窃窃私语声兴起又销匿,混着零星的污言浊语,悉数被风吹进他的耳中。他置若罔闻地走过一间间牢房,在一处牢房外停下,看向蜷缩在墙根的一团素白。

      (有删节)

      他皱着眉头听着周边那些不堪入耳的淫词秽语,示意看守的妖兵打开牢门。他走进牢房,在孙悟空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十分痛苦地捂着腹部,汗水湿透了额前的碎发。

      那胸前如蛇行般的细长鞭痕让他一时心绪不宁,让他下意识地想要遮挡住那些痕迹。好似这样,他就可以自欺欺人地仍当自己是神仙,仍是西方弥勒佛的弟子,仍是曾经降妖除魔,有着济世功德的神猴将军。

      红绸覆落在孙悟空身上,遮住了他身上的鞭痕,蒙住了他迷离的双眼。

      通臂猿猴蹲下身,将孙悟空半抱入怀中,凝神用术法疗愈着他身上的伤痕。

      手臂上的血痕渐渐消退,转瞬便白皙如初,他将手掌隔着一段距离虚抚过孙悟空的大腿,抹去那些狰狞地盘踞在上面的鞭痕。

      孙悟空似是没那么痛了,靠在他身上不安分地乱蹭,拱着脑袋往他怀里钻,他身子骤然一僵,将掌心按上那光滑细腻的肌肤。

      (有删节)

      他抱着昏睡过去的孙悟空离开地牢,行走在万妖国王宫的宫道上,长风穿过那些朱甍碧瓦,檐下梁上高挂着的红绸在风中飘曳不休,孙悟空身上裹着的红绸被夜风掀起一角,张扬绚丽的赤色在那白嫩的腿间翩然翻飞。

      他一路将孙悟空抱进了后殿,放置在偏殿的床上,动作轻缓小心,不似昨夜那般,冷眼站在床边,任他狼狈地跌落。

      蓦然想起昨夜之事,他微微一怔,看向孙悟空的腹部。

      万妖女王斜靠在美人榻上,身上盖着毡毯,长长的蛇尾从毯下露出,直拖到了地上。她听着侍女的禀告,悠悠睁开一双美目,慵懒地开口道,“不必敲了。”

      敲鼓的小妖这才停了手,将鼓桴交给一旁的侍女,那侍女抬手招来两个妖兵,领着他们将追魂鼓搬了下去。

      通臂猿猴进来时,正与搬鼓的小妖错身而过,他回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敛去翻涌的思绪,举步走进神殿,“这么晚了,怎还不回寝殿?”

      万妖女王坐起身腾了些位置给他坐下,借着通臂猿猴揽上她腰的手顺势靠入他怀中,抬目对上那双流露着柔情的眼,她弯起嘴角笑得盈盈,”大王不是,也还没有休息吗?”

      “晚间闲来无事,出去走了走,顺便去了趟地牢。”

      “哦?”万妖女王抬手抚上胸前的长发,拈起一缕发丝在指上缠绕了几圈。万妖国中发生的一切事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不仅知道通臂猿猴去了哪,更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她遽尔松开发尾,那缕发滑过她的指尖重落回发间。

      “那大王可看到了,”万妖女王微微歪头,睨向通臂猿猴,仍是先前那副说辞,“那个奸细?”

      “地牢囚犯众多,一时倒也不知,”通臂猿猴神情自若,眼中柔情不减,“你说的是哪个。”

      “那我给大王提个醒可好,”万妖女王说着,涂满丹蔻的手碰上通臂猿猴的手指,随着话音缓缓向上移动,“说来也巧,他与大王是同类。”她摸着通臂猿猴手背上的猴毛,面上笑意愈盛,“也是只猴子。”

      “更巧的是,他与那齐天大圣同名,竟也叫孙悟空。”

      话既已挑明到了这个份上,何况通臂猿猴本就无意隐瞒将孙悟空带回万妖国一事,便反握住万妖女王的手,开门见山地同她坦言道,“你既知我与他结怨颇深,断然不会与他有染,又何苦如此难为他。”

      “大王与人结仇,而我,身为大王的夫人,自当帮大王排忧解难才是。”

      “怎在大王口中,无白成了难为?”万妖女王仍在笑着,却是笑里藏刀。她执掌万妖国千年,早已不是昔日那任人欺凌的百岁小妖,而那份属于雀仙的善良纯真,在她被迫嫁给万年蛇妖的那日,便同那老蟒精的尸体一同埋葬在了,万妖国王的王位之下。

      “倘若真是难为,大王今日,恐怕便不会出现在此地了。”

      通臂猿猴被戳中了心思,他却是来讨要解药的。

      自他见到万妖女王的第一眼起,便对万妖女王一直抱有戒备之心。他恳求黄眉前来万妖国为他讨要万妖金丹,这个女人却故意设计引他师兄入魔,将他也变成妖魔。其居心之叵测,可窥见一斑,偏又在他面前深情款款,做出柔柔弱弱的模样。

      可这到底是他与她之间的事,拿孙悟空来试探,连累他身中蛇蛊,总归是他做得过分了。

      通臂猿猴思虑至此,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想如何?”

      “我想如何?”万妖女王反问,从通臂猿猴怀中坐起身来。

      “大王可还记得,我救你的时候,曾同你讲过一个雀仙的故事。”见通臂猿猴点头,万妖女王施法将蛇尾变回双腿,掀开毡毯一步步走下高台,边走边缓缓言道,“那只万年蛇妖,垂涎雀仙的美色,将她变成丑陋的蛇妖,强迫雀仙嫁他为妻。雀仙恨毒了他,在洞房之夜将他杀死,吞下他的万妖蛇丹,统治了他的万妖国。可是雀仙每一日都不开心,因为她想要的东西,万妖国给不了她。”

      万妖女王一甩袖子,回身看向坐在高台上的通臂猿猴。她得到了万妖之王的王位,又将它拱手送给了他。现在的通臂猿猴同她当初一样,日日郁郁寡欢,妄想得到那不属于他的,也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取经,成佛,天大的笑话。

      万年蛇妖在她眼前断气的时候,她何尝没有想过她还能做回小雀仙。

      法力大增以后,她何尝没有想过,她能找到办法破解毒咒变回雀身。

      登上万妖国王位的时候,她又何尝没有想过,她能再见到她的将军。

      “后来雀仙,她成了万妖女王。”万妖女王挽着双手,踩过台阶重走上高台,抬着脸看着通臂猿猴续言道,“她将万妖国送给了她此生唯一爱慕的人。她的万妖蛇丹,万妖金丹,全给了他。而她所爱慕的人,答应了跟她成亲,可她仍然不开心,每一日都不开心。”

      万妖女王站在高台之上,俯身将手轻搭上通臂猿猴的肩,“想要解药,那便永远留在万妖国,陪着我。”

      通臂猿猴攥着万妖女王的手腕拽开她,眼底的温柔杳无踪影,他冷声道, “你未免太看得起孙悟空了。”

      “将军。”

      万妖女王这次没有叫通臂猿猴大王,而是久违地称呼他将军。她坐回软塌上,看那道快步离去的身影随声顿住脚步。

      那个万年蛇妖死得最有价值的便是教会了她,只要是想要得到的,哪怕他的心在他处,哪怕不择手段,也要强留住。

      “你会回来的,”她理了理有些褶皱的华服,目送通臂猿猴再次弃她而去,笑得娇媚,说得笃定,“将军,你会回来找我的。”

      晚来天色转阴,日光暗淡地消散了,天上愁云惨淡,人间暮色苍茫。

      风势渐渐地大了,挟带着冬日的寒气,冷冽地刮过面庞,掠过裸露在外的肌肤。

      孙悟空仍未醒来,却是觉察到了凉意,怕冷地缩了缩身子。通臂猿猴侧目,抬手捉过孙悟空微凉的手,带入掌中帮他暖着。

      自那日他许诺会放孙悟空离开后,孙悟空便不再如往常那般抗拒他了。虽仍是不愿同他说太多话,可每每提及腹中的孩子时,也总会多答上他几句。夜间两人同睡在一张床上,他无意间碰到睡着了的孙悟空,那个身子再不会忽然醒来,惊怕地浑身都在发抖。

      有时夜里觉得冷了,裹着被子总也睡不安稳,动来动去地便往他身上贴,钻进他的怀里睡。

      等睡够了睁开眼来,又同他拉开距离,挪着身子翻出他的怀抱,背过身又躺回了床榻里侧。

      靠在他肩上的人动了动,通臂猿猴将目光落去,看孙悟空缓缓地睁开了眼,“弄醒你了?”

      孙悟空轻轻摇了摇头,将头枕回通臂猿猴肩上。他近日睡得多,脑袋也昏沉,“睡得有些乏了,不想睡了。”

      “不睡了也好。明日启程,恐有数日见不到城镇。”通臂猿猴摩挲着孙悟空的手背,轻声询问道,“晚间带你出去转转,买些吃食与你路上吃如何。”

      孙悟空对此并无兴趣。这些时日他的肚子显怀了许多,纵然他体态纤瘦,看着只是腰身胖了些,可他依旧不想出门,不想教人知道,他怀有了身孕。

      他坐直了身子,视线微微垂落,回想起他今日做的那个梦来。孙悟空定了定神,将被通臂猿猴抓着的手抽了回来,开口道,“我不想去。”

      通臂猿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孙悟空的五指擦过他的指尖之际,好像也带走些了什么,徒留下那掌间未散的微末余温,心上惘然若失的无名惆怅。

      “那你可想,”通臂猿猴抬起眼来,顾视着孙悟空,缓声道,“见你的师傅。”

      孙悟空未答,只是看了通臂猿猴良久,攀着他的手臂将身子靠上他的胸膛。

      他垂着双眼,听着通臂猿猴心口处正加快着的心跳,一字一句说得很轻,应是恳求,却又不似是恳求。

      “我想回花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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