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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七日—傲慢·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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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应是个极好的晴日。
初升的日轮半隐于彤云霭霭,潋滟摇金冲云破雾流照人间,冬日里难得煦和的暖风拂面而过,渐散了连日大雪绵延的冷冽寒意,襄着不远处集市的喧攘人声入耳。
除夕将近,正逢人世岁暮,街市甚是喜庆,家家户户忙着辞旧迎新,或是扫洒庭院,或是装饰门户。惟有那些少不经事的稚童不谙岁末交替,三两成群地扎堆在巷口嬉闹,用街角未化的积雪堆着雪狮子。
那狮子的双目尚未雕刻完整,不见狻猊威严之态,倒是有些憨态可鞠。
唐三藏正与借宿的人家攀谈着,言谈间温和有礼地婉拒着主人家热情好客的再三挽留。猪八戒抱着钉耙站在屋檐下,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看那些小妖们往车上搬着行李。
不知那只疯猴子又发的什么疯,前些日子连日大雪催着他们冒雪行了半月,唐三藏肉体凡胎,受了风雪病倒难行,他同老沙苦苦求了数次也不见那猴子肯多休息上一日。突然间又似发了善心一般,让他们在此地停留了月余,唐三藏的风寒痊愈了多日,竟也不见催着他们行路。
猪八戒看了许久,直到那些妖兵搬完了行李都不见那顶熟悉的轿子,他心中隐隐浮上些不详的猜测,连带着晨起时心慵意懒的困意都陡然消退了。
他将钉耙推给站在旁边的沙僧,拢起袖子小跑到通臂猿猴身边,壮着胆子便上前和他套起了近乎,“大师兄啊,怎么这都快走了,还不见夫人啊?”
通臂猿猴饶有兴趣地旁观着那群幼童堆雪狮,偏目看到猪八戒那张谄媚的笑脸。他微眯着眼瞧了片刻,抬手拍了拍猪八戒的肩,勾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似笑非笑地反问道。
“夫人,什么夫人?”
猪八戒脸上堆着的笑瞬时僵硬在嘴角,畏惧地下意识便想往后缩缩身子,又被那按在他肩上的手钉在原地不得动弹半分。
他脸上顿时冷汗直冒,小眼睛闪烁地左右转着,心里不停地盘算着如何脱身。
通臂猿猴瞥过猪八戒惴恐不安的窘态,目光再度游转到街角的雪狮子上。那雪塑的狮子约莫一人高,双目新嵌了两颗石子,瞧着精神了许多。
“好师弟。”他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我的夫人,不是在万妖国。”
“是是是,大师兄说得是,瞧瞧我这张猪嘴,真是乱说话,欠打,该打。”猪八戒如蒙大赦,他忙不迭地陪着笑脸,颤颤地抬起手来,咬着牙往自己脸上左右各掌掴了一下。
通臂猿猴无趣地瞧着猪八戒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又看了眼正与借宿的主人家辞行的唐三藏,随口打发他道,“行了,去叫唐三藏过来上路。”
猪八戒连忙点头哈腰地应声,举着宽大的袖子擦着脸上豆大的汗珠。跟着上路的妖兵已然搬完了东西,他张望间遍寻不见孙悟空的身影,不禁壮着胆子上前几步,冲着通臂猿猴的背影,再度追问起他的下落。
通臂猿猴握紧手中缰绳,翻身跃上龙马,抬目望向西方,冷淡地朝身后丢了句话,“他死了 。”
猪八戒一时不及反应,只呆呆地愣在原地,唐三藏亦是听见了这惊心夺目的话,他眼前登时目眩不止,脚步踉跄地险要晕厥,幸有沙僧及时上前,托扶住他晃荡不稳的身形。
再抬眼时,唐三藏眸中不觉潮润,婆娑泪光泫然欲坠,他望着通臂猿猴渐渐远去的身影,颤抖着抬手抓住从他们面前走过的黄眉。尚不及他开口问询些什么,黄眉便目光悯然地移开了视线,扒落下他攥着衣袖的手,低声说了句节哀。
那只猴子,死在他们初到小镇的那个雪日。
时值正午,天色仍是灰蒙蒙的,翻涌着低压的阴云,虽不见日光,好在雪小了不少。他抖落裘衣上一路风尘的霜雪,将翻叠的裘皮递给一旁的小妖,嘱咐他们待安顿好住处后,派人送些斋菜和热水给唐三藏师徒。
小妖殷勤地满口称是,黄眉无意理会那些奉承,只举步踏过宅门,引路的侍女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带他转过那些曲曲折折的庭院。
铺天盖地的白茫雪光刺得他双眼作痛,停步休憩间遇到一行侍女行步匆匆地走过,他抬起隐痛的眼朝她们看去,正窥见托盘上一件被鲜血浸透的衣物。
他右眼皮子猛地一跳,折转过脚步,便沿着她们的来路走去。
院落中被雪水晕开的一大片朱红炫目惊心,淅淅沥沥的零落血迹一路蜿蜒到屋内,他踩过地上那些凌乱无序的脚印,走过那些滴落一地的殷红。在屋内喧扰的声音中,将手撑上半敞的门扉。
万妖国随行的几位老医官正跪在地上,个个都抖索着低垂着头颅,其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夫不知颤声说了些什么,惹得那人平白发了脾气,抬脚便踹上了老人家的胸口。
“滚出去。”狠戾的声音里迸涌着强压不下的怒气,通臂猿猴在榻前踱步几番,愤然间再次举步走到伏地吐血的老医官前。
通臂猿猴望见了站在门外的黄眉,抬脚的动作蓦然停住,他将阴鸷的目光瞥开,回过身朝着床榻上的人走去。路过那些跪了一地的医官时,他抬起手烦扰不堪地吩咐道,“都下去。”
那些提心吊胆的医官闻言皆是长舒一口气,慌手慌脚地起身,搀扶着倒卧在地上的医官便匆匆忙忙地退出了屋门。
黄眉走进房中,隔着不甚幽远的距离,看清了塌上那张苍白的面容,如他猜想的那般,是孙悟空。
通臂猿猴正坐在榻边,垂目从被中捉出孙悟空的手,源源不断的真气通过相握一处的手流入他的身体,又在瞬息之间消散在他的体内。
那只被他紧攥在掌中的手,依旧冰冷地好似屋外,凛冽寒峭的风雪。
“那几个沽名钓誉的庸医,说他死了,当真是可笑至极,三界之中谁人不知孙悟空闹地府时销了生死簿,哪个不长眼的鬼差敢来勾他的魂。”
“方才还有个不通医术的,竟说要趁着胎儿尚有心跳,剖开他的腹部将孩子取出来……”
黄眉打断了那些絮絮不休的话,万妖国的妖官于医术上的造诣虽难比肩人世间青史留名的名医,却也绝不算是庸碌无为之辈。孙悟空既在生死簿上无名,他的魂魄便不再归于地府管辖。
一朝身死,那离体的魂魄若不去往幽冥界,便是飘荡在浩瀚天地之间,轻易难觅踪迹。
“师弟,”黄眉又唤了一声,他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唤过他了。
那应是通臂猿猴再一次败于孙悟空手下,他扶着气数将尽的师弟跌跌撞撞地离开罗刹国,正欲带他回到弥勒佛殿求师傅救命。倒在他怀中的师弟攥着他的衣襟,那双被仇恨渐染得猩红的眼满是炽盛的不甘,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喃喃着去万妖国。
再次见到师弟的时候,他同那个浓妆艳服的女妖站在高台上,诺大的神殿中跪满了乌泱泱一片的妖魔,在身旁的妖魔呼声雷动的连声高唱中,他只觉那高台上的万妖之王离他如此之远。
那张本应看得清晰的面容渐渐惝恍不清,陌生地再不似他的师弟。
他心中恍恍荡荡地生起些惊惶,推开旁边的小妖便脚步虚浮地逃离了神殿。
他想起那个梦魔为他编织的,害他佛心不稳堕入魔道的梦,又在抬目时猝然想起师傅。
他天资愚笨,对待佛法亦不称得上虔诚,在师傅身边千年仍只是个为他敲磬的小童,时常在诵经时偷懒打盹。师傅嘴上说着罚他抄经却少有验查,连他带着师弟下界,惹出如此滔天大祸,都只是罚了他看守三十年的佛塔。
凡间的三十年不过天上的三十日,连那无量大海中五百年的漂泊浮沉,在重入六道轮回的千百年苦修面前,都仁慈地不值一谈。
他望向身后那再看不真切的神殿,心头忽然间开始涌溢出嗟悔。悔带重伤濒危的师弟来到万妖国,悔当初跋涉千里带回那万妖金丹,更悔今时日暮途穷,再也无转圜的余地。
“你不是,一直都想让他死吗?”
在那日卷土重来的最后一场争斗中,重伤了孙悟空的心脉,又去天宫抢来皂天旗,用严寒与酷暑摧残他受创的气脉。
在孙悟空撑着病体活着站到他面前时,命猪八戒用金箍棒打出他毕生修为,七十二棒法力散尽,他竟还能活着爬起。
即使如约放孙悟空出了破庙,又在回程时掉转过脚步,不远万里将他抓回万妖国,使尽万般手段搓磨他千疮百孔的身体。
纵是启程前往西天取经,亦是不愿就此放过他,将他带在身边日日折磨。
黄眉在通臂猿猴的沉默不语中前行了几步。
以孙悟空如今的修为,早就连人形都难以维持,那副相貌全靠通臂猿猴的法力支撑着,如今了无生气地躺在榻上,亦是靠着那流入他体内的真气才不致变回原形。
于佛法上,他悟性不如师弟,比他多在师傅身边修行了千余载,也没能悟出些什么成佛的机缘。在情一事上,他更是愚钝不堪,他不懂得师弟分明已如愿同那个与他有着宿世情缘的女妖成亲,又为何执意要与孙悟空如此,不清不楚地纠缠着。
明明恨不得夺走他拥有的一切,将他打成废人,却又要拼尽一身的修为为他续命,强留在身边。
“你就算将全身真气都渡给他,他也不会醒来!”黄眉紧紧抓住通臂猿猴的手,破声喝止住他这近乎疯魔的行为。
通臂猿猴抬手便将黄眉的手甩开,他平静地看向孙悟空褪变为小猴子的面庞,不觉抖颤的指尖渐渐摩挲上他颊边柔软如初的绒毛。
“师兄,”他的语气淡漠地不带任何情绪,出口的话语却决然地不容置喙,“他会醒来。”
他如此说,也这般做,他的师弟从来都是如此,孤行己见,不顾一切。
从九重天抢来的聚魂灯可招回孙悟空的魂魄,将重聚的三魂七魄强留在那副陨殁的躯壳里。
太上老君炼制的九转还魂丹可逆转生死让他的心重新跳动,迫使那双阖着的双目再次睁开。
可若是,若是孙悟空他自己,不愿意醒来呢?
黄眉牵着慢行的龙马,抬目看了眼马上的通臂猿猴,不经叹息着摇了摇头。
如今的孙悟空,徒留一副痴痴傻傻的躯体,即是活着,又同死了有何分别。
通臂猿猴神情疲惫地按压着眉心,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走出今夜借宿的农舍。
已是夜深人静之时,月悬中天断云微度,数点疏星浮光蔼蔼。他垂首慢行,忽闻得风中似有低微的哭声传来,敛步细听,像是沙和尚的声音。
心念神动之间,他已来到唐三藏师徒的住处,看他们不知从何处化来了香烛纸钱,趁着看守的妖兵疏忽职守,正在院中偷偷祭拜孙悟空。
“……大师兄,对不起,是我们没用,连你的尸骨都找不到。”沙僧落着泪从行李中翻找出孙悟空的衣物,一件件扔入火中焚烧着,边烧边哽咽地哭道,“我和二师兄呢,多烧些衣服给你,你在下面至少不要再挨饿受冻。”
“那只疯猴子,他丧尽天良,活该他几辈子都做不了佛。”猪八戒一边添着纸钱,一边小声地咒骂着。一想到他大师兄是被那疯猴子活活冻死在雪地中的,他便忍不住眼中涌流的热泪。
八戒举起袖子狠狠地抹了把泪水,将手中剩余的一杳纸钱投入了火中,“一夜夫妻,百日恩义,大师兄怎么说都怀着他的孩子,就算大师兄再怎么惹他不痛快,他不顾大的也总要顾下小的吧,虎毒都还不食子呢,他怎么能……”
猪八戒骂至激愤之处,声音不由得拔高了些,担心招来妖兵察看,他只得愤恨地甩了甩袖子,再不作声地扭过脸去。
“阿弥陀佛,悟空自随为师上路以来,鞠躬尽瘁,披肝沥血,如今遭此厄难,为师怎能不同你们一般,痛心切骨。”
唐三藏眼中盈着泪光,温声宽慰着两个徒儿,“一切诸世间,生者皆归死,夫盛必有衰,合会有别离。”
“悟能悟净,你们莫太过悲痛,悟空生虽不能与我们同去西天,可我们亦能尽绵薄之力,为他诵经超度,望他早登西方极乐……”
通臂猿猴倚在门边听了几句,没兴趣听那几人诵念往生的经文,亦无回房休息之意。
他曾在那座神猴将军亭,探知到孙悟空的法力,那应是曾经的孙悟空。
时隔数月再次回到这里,被他推倒在地的金像另换了番风光姿态,连那副经年累世的牌匾都被擦去了风吹雨打的痕迹,像是被人重新翻修过一番。
那群凡夫目光短浅唯利是求,因他人施予的一点蝇头小利便可忘却千年前的恩义,将为他修建的神猴亭拆毁重建为大圣庙,又怎会因他的一顿斥责而幡然悔过,请来工匠悉心修缮,浇筑上一尊崭新的雀仙金像。
他伸出指尖碰触上那尊雀像,孙悟空残留的一缕法力随之消散,一只草编的小鸟显现在他的眼前,被一阵清风从金像掌心掠起,直直跌进了他的手中。
这只落在他手上的雀鸟,有着青翠的羽翼,如那迢遥的十三世前,他已记不清的那些翩然而过的岁月中,那曾相伴在他身旁的雀鸟。
在人间修行的那十三世,他遇到过太多的人和妖,世间有施恩布德的善人,便必然有恶贯满盈的歹人,妖有做恶之妖,亦有向善之妖。
那只雀仙,只是这熙攘人世间,形形色色的万物众生之一,被他忘却在飞升成仙后,脱出轮回修得长生之后。
在弥勒佛座下修行佛法的千年,他遗忘了那些苦修千载的的前尘往事,也早已不记得,在他尚是神猴将军之时,曾有一只雀仙,衔去他身上的金箔,替他救助灾民。
直至那一日,孙悟空到来,砸了那座神猴将军亭。
若要论起来,他其实并不多在乎那被毁去的雀像。
在三十三天外天的千年,他有漫长的时光可以回想起那只雀仙,可以下凡去看看,一别多年后,她在人间过得如何。可他一次也不曾想起这位口中的故友,却借着情非泛泛的幌子,上门向孙悟空讨公道,质问他为何教唆村民,拆了他的神猴亭。
他不过想,找个冠冕堂皇一些的由头,去找孙悟空麻烦,揍他出气,再代替他取经成佛。
取经,成佛。
因为取经,故而成佛,为了成佛,所以取经。
通臂猿猴牵动嘴角,习惯性地勾出笑来,却只得一抹无可奈何的苦笑。
为了取经,他失去了千年修得的仙籍,叛出师门改拜唐三藏为师,连累师兄堕妖与妖魔为伍。
他明明有千百种理由杀了孙悟空,到底那日为什么,在废去他的修为后,留了他的一条性命。
明明孙悟空和他是一样的人,只要尚留一口气在,便定然会在他日重振旗鼓,跟他不死不休。
孙悟空真的在他面前停止呼吸的时候,他看着他在瞬息之间变回原型,小小的一团蜷缩在无垠的雪中。
那些恍若流不尽的鲜血浸湿了覆落在他身躯上的衣物,连那些浅金的毛发上都沾带上渐渐干涸的血块。
落雪在寒风中飘摇,他站在雪中静看着,心中既无报仇雪恨的畅快,亦无一丝一毫的悲怆浮掠。
他本不应恨他,更不可能爱他,孙悟空不过是他的阶下囚,同他曾有过一个不及出世,便胎死腹中的孩子。
只是多么讽刺,这个他抛却性命都不愿留下的孩子,在他抱起他冰冷一片的身体时,竟然还有微弱的心跳。
(有删节)
通臂猿猴顿住脚步,眼前的街巷依旧昏暗一片,却有隐约的血腥气弥漫在空中。凭着千年前为民降妖炼就的那份直觉,他轻易地便追踪至一条小巷,看到遗落在月光下的铜锣与竹梆。
擎天柱将要落下之际,一声惊恐不已的大王使得那铁棒硬生生往旁偏移了几分,沉闷地砸进了地面。
小妖心惊胆颤地看着裂开的青石地面,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脖子上尚还健在的脑袋,顾不得死里逃生的欣喜,魂消胆丧地爬了过来,同其他小妖连声告饶。
通臂猿猴扫过地上跪着的几个小妖,又在触及一旁那断气多时的更夫时,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擎天柱,他压着翻涌的怒火,冷声质问道,“谁准你们伤人的。”
小妖们面面相看,谁都没敢出声答话,有胆大些得偷偷抬起脸,借着阴晦的月光窥探着通臂猿猴的神色,有些畏惧地小声开了口。
“大王,我们是妖精,做妖做魔的,本就要吃人的。”
通臂猿猴抬手抚上心口,他胸腔中有一颗万妖蛇丹。那是众多凡人与妖魔的精元所化,亦是他身上浓郁妖气的源头所在。
“大王,此山地处偏僻,数里不见人烟,只前面有间荒废已久的破庙,可供歇上一程。”
跟着上路的妖兵大多被遣返回了万妖国,没了侍候的小妖,探路等打杂的活便皆数压到了他与雪妖、蜘蛛精这几个大妖的肩上。
梦魔回报着打探来的消息,看唐三藏三人累得坐在地上休息,恐又是行不了多远便要喊累休息,他看向龙马上的通臂猿猴,犹豫着问道,“若是继续往前行路,晚间恐是无处借宿。”
通臂猿猴闻声半掀起眼帘,遥望了眼那破庙的所在,“那今日便到这吧。”
通臂猿猴发了话,到破庙的这一小段路倒是行得快上许多。
猪八戒扒拉着地上干瘪的稻草堆至角落,两腿一伸便舒舒服服地躺了上去,沙僧扶着唐三藏跟着后面进了破庙,与八戒一同挤在角落处歇息。
通臂猿猴一下马,龙马便被人牵去拴好,更是有人殷勤地捧来了刚摘的新鲜瓜果。
他站在破庙之外,心烦意闷地挥挥手,便让那妖精将吃食送去庙内。
近来西去的路程行得较往日里快上许多,却也愈显枯燥乏味,往常猪八戒那三人时常趁着无人注意,聚在一起窃窃密谋些小动作,现今无了那些小妖看管他们,一个个反倒安分老实了下来。
想来是得知孙悟空死讯,自知再翻不出什么风浪。
通臂猿猴皱了皱眉,他怎又无端想起那只猴子来。
孙悟空缓缓睁开双目,抬眸间难掩眼底疲顿,他月份渐大,又行动不便,连日来嗜睡成性,时常一睡便是大半日。白日里尚还有小猴子陪在他身旁,同他说上几句话,夜间他一人拥着衾枕睡在榻上,翻翻覆覆总也卧不安眠。
他百无聊赖地坐起身,又掀起床幔披了件外衣,拿过桌上的一盏烛火,缓步走出了石室。夜里的水帘洞很安静,那些小猴子跑跑跳跳地折腾了一日,一沾了床便一个个累得呼呼大睡。
他举着摇曳的烛火穿过那道悬挂于山涧的水帘,沿着倾洒着银辉的石径走过山谷间的潺潺溪流,在山间盈起衣袖缭乱发丝的劲峭夜风中,拐进了一处草木掩映的小洞。
石洞内并不深,几步便到了头,有月光从洞顶的岩隙奔涌而下,流映在前方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孙悟空将烛火放置在一旁,手指拨动间松开了衣衫的系带,半敞的寝衣滑过肩头半遮半露地掩映着身躯,他偏目望了眼在一阵细风中忽然暗下的烛影,抬步踏过脚下飘落一地的衣物,将身子沉入了微波摇漾的池水。
在他意识将要消散之际,一束金光将他带去了落伽山,在紫竹林那烟岚缭绕的莲池旁,他再次见到了观音菩萨。
观音菩萨坐在莲台上,一如往常那般开口唤他悟空,那双落在他身上的眼温蔼而慈悲,悲悯地为他坠下一滴泪。
那滴清泪落入玉净瓶中,又被观音菩萨拈起的杨柳枝遥遥一甩,化作一段记忆飞入他的眉间。
那是,那夜笙歌鼎沸的罗刹国王宫,在他大哥牛魔王娶亲的喜宴上,他与前来贺喜的故友新交猜拳行令,酒过多巡后终是喝赢了一桌的宾客。他怀抱着空了的酒坛便要去再拿上几坛好酒,只是晕晕乎乎地未行上几步,便摇摇晃晃地一脚栽下了长廊,醉倒在攀缠着酒香的轻风中。
在他半躺在长阶上醉眼朦胧之际,隐隐有道金光从天而降,温柔地在对他低声细语着一些听不明白的话语,那些喋喋难辨的絮语在他耳边渐渐远去,戛然消逝在酣醉一场后昏昏成眠的梦里。
他做了一场遂心快意的美梦,他同师傅和师弟们功行圆满,到达了真正的大雷音寺,被如来佛祖各自授与了大职正果。在架起筋斗云一个跟斗翻回花果山前,他们一行五人带着历经千难万险取回的真经重回了东土,在长安百姓夹道相迎的欢呼声中走过街市坊巷。
他一回首,在身后那些跟随了他们一路的僧人中,见到了众多昔日取经路上相熟的面孔。
白骨精,恩恩,朱大娘一家,蜈蚣精,小云雀,还有……通臂猿猴。
一捧热水轻缓地浇在他披散着的发上,温热的水流一路淌溅过他……的肩背。
孙悟空回过眸,他的一束垂发正拢在那人掌中,那半垂着的狭长眉眼在幽暗月色下平添了几许缱绻柔情。
他将目光渐落,停留在沾了水珠的参错发梢,“弄湿了要擦上许久。”
通臂猿猴闻声动作微微一顿,复又舀了些水一点点打湿那头浅金的发,轻声开口道,“待会我用术法帮你烘干。”
凭借玄光镜这种信手拈来的小法术,他可以看到孙悟空每日在花果山都在做些什么,无非就是陪着那些小猴子玩闹,或是靠在石座上睡上小半日。
今日在一间破庙落脚,夜来他倚着身后结着蛛网的佛像左右无甚睡意,便抬指在空中凝了个玄光镜。思绪犹自游转间,镜中便现出了水帘洞的景象。
本是随意地瞥上几眼,却在撞见那猴子的身影消失在那道水帘时,他胸腔中那颗沉寂多日的心脏骤然一紧,架起云头便一路匆遽地飞到了花果山。
“怎么一个人到这来了,”他随口问着,不禁抬目去看孙悟空,那双明亮的眸子此刻半垂着,眼波流转间再不复现刻骨憎恨。
他终是咽回那不应出口的疑虑,压下心中难平余悸,斟酌着出声解释道,“也不叫上些人服侍你 ,若是一个不慎,摔了滑了如何。”
“它们不过都是些孩子,”孙悟空话至一半,未言之意在忽如其来的缄默间,悉数尽溢于半敛的眼眸。
他拨过湿发拢在胸前,后颈处湿透的系带显露出了真容。纤长的一抹绛色俏生生地落在水汽缭绕的莹白肤色上,似映雪余霞,又似白玉微瑕。
“既是来了……”
孙悟空在雾气氤氲中抬起那双莹然的眼,眸光一交一缠之间,解开的衣带便悄声滑入水下,那对……………涌动在层叠荡漾的水波中。
(有删节)
那双红润的唇嚅动着轻启,又似羞郝无极地将语未语,只是抬起被水雾渐染上一层薄粉的手拉扯住了岸上之人的衣襟。
“不如,”
一拽一退,一倾一进,孙悟空下巴微仰,这佯装的一吻并不曾落下,只是挑逗地用鼻尖一点点蹭上对方的鼻梁,再将绞缠着欲望的热气喷洒在那张咫尺的面容上。
“你来服侍我。”
孙悟空倏地松了手,在那一吻将落之时。
通臂猿猴拽住那渐远的手腕,那紊乱了呼吸的气息紧随而至,炙热地攀缠过孙悟空的耳颊,啃咬上了他微张的双唇。
(有删节)
通臂猿猴一把搂回那翻脸无情的腰肢,他就知道孙悟空不会平白无故给他亲。
自打知晓怀有身孕后,孙悟空便从不肯给他碰,莫说晚间同他欢好了,一亲他便将手摸上肚子装作不适。
唯有在有事求他的时候,才会撒痴卖乖向他示好,使那拙劣至极的美人计。
可他偏偏,最吃孙悟空这副做派。
一个青涩却主动的吻,枕席之上示弱地叫疼,抑或是那夜在水帘洞,醒来的孙悟空挪着身子空出半副床榻,默然地允了他上床同寝。
通臂猿猴扳起那张小脸便亲了下去。
这一吻落得遽然,温情款款地抵开了那方嫣红的唇,在探入唇齿后强势地追逐上那深藏的柔软,至纤至悉地舔吻过口腔中的每一寸,侵占着那些,独属于孙悟空的气息。
这回孙悟空没有咬他,难得配合得窝在他怀里。
他松开了那被研磨得靡艳微肿的唇,抬指临摹上唇面上残留的水迹,有扯落的涎水晶莹地挂在唇角,如银带般漫延至正被他捏在手中的下巴。
他抬起眸光对上那双春情迷朦的盈泪金眸,想唤他的名字,又不知该如何唤他 ,在此时才算称得上合适。
往常他们是仇敌的时候,他咬牙切齿地叫他臭猴子,连名带姓地唤他孙悟空,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
在他失去修为,被他玩弄于鼓掌,雌伏在他的身下任由他作贱时,他故意挖苦地称他一声大圣爷。
至于悟空,空空,如此亲近的称谓,即是在那场抹去了前尘诸事的幻梦中,他亦不敢这般唤他。
孙悟空抬起手轻轻覆上那只钳着他下巴的手,他在那双沉默的眼中看见了被他挑起的涌动情欲,又竭力压抑在眸光交缠中蓦然低敛的眼眉。
溅荡的水花在倏忽之间滚沸过寂静如镜的水面,破碎成纤尘的月光浮泛在晃开池水的圈圈清涟,水汽蒸腾的云雾弥漫在水中四目相对的两人之间。
孙悟空望着被他拉入水的通臂猿猴,在他倾下身来拥他入怀时,迎合地轻仰起那张半笼在水雾里的小脸。
(有删节)
孙悟空抬起酸懒的手臂拉下蒙盖过面颊的锦被,石室外一声声奶声奶气的大王教他昏沉的脑子清醒了不少。他乏困地睁开睡眼,拥着被子看向凌乱的床铺,思潮起伏间才悠悠地想起 。
昨日似是应承了几只顽皮捣蛋的小猴子,今日醒时要帮它们捉虱子。
(有删节)
他扬手束发的动作在目光触及铜镜之中,脖颈处蓦然露出的红痕时征住,顷刻又垂着目拨落下缠在发上的红绳。
孙悟空倚靠在他的王座上,用手拨弄着小猴子头上纤密的毛发,心不在焉地寻觅着那些恼人的小虫子。
小猴子唤了好几声大王都没等来孙悟空的应答,还是晃了晃小脑袋才得到孙悟空的注意。
饶是小猴子再懵懂无知,也看出它们大王今日意兴索然。
“大王,”小猴子抓了抓自己的脑袋,大王明明捉了那么久,它的小脑瓜怎么还是痒痒的。它想不明白,只得举起小手东抓抓西挠挠,趴在石座旁仰着小脸问道,“大王有心事吗?”
孙悟空回过神来,他弯起嘴角对小猴子露出笑来,抬手将小猴子那被他拨得蓬乱的头毛又揉得更乱,随口搪塞着哄道,“大王只是昨夜有些没睡好。”
“大王骗小孩。”小猴子摇头晃脑着将小脸蹭上孙悟空的手,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调皮地往他脸上东瞧西望。
“大王一定是在想昨天来找大王的那个猴子哥哥,今天早上我们还瞧见他了,就在……要去找大王玩的时候。”
“你们这些小鬼灵精,”孙悟空板着脸佯作气恼地捏了捏小猴子得意的脸颊,带起小猴子软乎乎的小身子便将它抱上了王座,目光重落时他淡去眸中柔情笑意,只轻言细语地问道,“他走的时候,可有同你们,说上些什么?”
“他说,大王还在休息,让我们不要那么早打扰大王,还有……”小猴子靠在它们大王怀中,高兴得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它绞尽脑汁地想上了许久,又蔫不唧地摇了摇头。
它光记得,等大王睡醒了,要找大王捉虱子,还要找同伴们捉玩迷藏,炫耀大王今天给他捉虱子了。
这一想起玩乐之事,小猴子瞬时精神了,抓着耳朵便又想起些事来。
“大王,你生病……”小猴子想了想,仰着小脸改口道,“大王不能和我们玩的时候,那个猴子哥哥,拿了很多东西给大王。里面有个小木头箱子,放了很多看着很有趣的东西,有同伴说这些……是给小孩子玩的。”
小猴子说着说着心虚地垂下了小脑袋,忑忑忐忐地对着手指,“大王对不起,我们拿去玩了。”
小猴子如此一提,孙悟空方才记起,那日通臂猿猴带他出门,他见市井繁华喧闹,漫步间触景而伤怀,想起昔年取经路上种种欢心乐事,心中酸涩如潮涌动,双目亦浸湿于咸涩。
他只当不过是一时无话的宽慰之言,那个疯子竟真在路经市集时停步,将他牵去了一处贩卖孩童之物的摊前。
小贩见来了生意,殷勤地挑了几个样式递来,口似悬河地介绍起来。他不识得也无兴趣,那胎儿在他腹中不过两月,手脚都未必长了出来。
即是他日,这个孩子真的从他腹中生了下来,他也断然不愿,这个他一生的污点,存活于这世间。
通臂猿猴踏着夜色到来时,正见孙悟空坐在石桌旁,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亵衣。
他解去身上落满了来时寒气的披风,放轻了脚步走到不知何时睡去的人身旁。尚不等他俯身将阖着双目的孙悟空抱上床榻,便见他轻抬眼帘转醒了过来。
“怎么在这睡,”他揽过孙悟空的腰肢,拥着他将他抱坐到了腿上。
那头细软的发丝飘拂着在他眼前垂落,露出一截白皙的颈子,披散的浅金色毛发半掩着透着薄粉的耳尖,视线再往下,隐约可瞧见颈边淡去的吻痕。
他将手撩起那缕垂发,俯首在他晨起时留下的那处痕迹上落下亲吻,薄唇碾磨着又加深些娇丽的颜色。
在他印象中,无论他多晚回来,孙悟空都会穿着盈满冷冽清香的寝衣,坐在昏黄烛火投下的晃动灯影中等他。
不是因他盼念着他,只是不得不如此。
不得不低眉折腰,盈着故作姿态的笑脸,对他甜言软语,用这副身子服侍他,换取那几个和尚的平安无虞。
“既是困了,便上床去睡。”
孙悟空侧着身子轻仰着下巴,温情脉脉的亲吻缠绵在他的颈侧,随着起伏的喘息渐渐缭乱,他的声音不觉沾带上几分婉转媚人的发懒,那双明媚动人的眼眸也跟着晕开一抹浸润眼角的薄红。
“烛火太亮了,有些晃眼睛。”
他抬着手扶上通臂猿猴的肩膀推拒着落到锁骨的啄吻,半推半就地被他搂抱着,将脑袋枕进他的怀中,“白日里睡得多了,睡不着。”
“那便待会再睡,”通臂猿猴温声哄着,垂目抚摸上那隆起的腹部。
依着月份推算,这腹中胎儿早便应有了胎动,只是孙悟空的身子太过虚弱,又修为尽散没了法力。仅仅是孕育这个孩子,便已将他身上最后的一点仙力,蚕食殆尽。
孙悟空靠在通臂猿猴的胸膛,他忽而开口的声音很轻,与其说是在询问,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它会同我一样吗。”
“同你一样也无妨。”通臂猿猴握上孙悟空的手宽慰着,缄默了片刻后,又顿然松开了那被他紧攥在掌心的手。
他轻声开口道,“无论如何,我会都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是吗,”孙悟空低垂着眼睫,将手覆上高挺的孕肚,腹中的心跳声依旧平稳。他的火眼金睛可以看穿妖怪真身,也能一眼看出怀孕妇人腹中男女。
如今的他虽没了火眼金睛 ,可对于通臂猿猴而言,只需随手掐上一个法诀,便可知晓他腹中所怀的,到底是什么。
“你不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瞧见桌上散落着的孩童玩物,通臂猿猴拿起一个沾了尘土的布老虎,转目又瞧见身首分离的竹蜻蜓,说话间将话题掀了过去,“今日怎么翻出来了。”
“小猴子们贪玩,拿去玩了,”孙悟空坐直身子瞥了眼那些小猴子拿回来的玩物,解释之余拿过石桌旁泥土捏的一只小猴子。
小泥猴捏得歪歪扭扭其貌不扬,只约莫着瞧出个猴子模样,看不出五官,连那根猴子尾巴都不知掉到了何处。
“喜欢这个?”通臂猿猴也注意到了这个捏得稚嫩的泥人,一看便是出自小孩子之手,想是花果山中的小猴子送给孙悟空的。
他想起过往牵着孙悟空在街市上行走时,孙悟空走的很慢,一路东瞧西望,看凡人售卖的货品,尤其是那些与猴子相关的摆件,或是干脆做成猴子形状的吃食。
“明日我捏几个给你如何?”通臂猿猴拢过孙悟空握着泥人的手,摇曳的烛光流映在那张低眉垂首的小脸上,柔和了那天真灵俏的圆钝眉眼,他心荡神摇地倾身吻上他的脸庞,在他的耳畔柔声续言道,“捏个我同你,还有我们的小猴 。”
孙悟空偏过脸躲着那些染红他耳尖的热气,挣出手歪进他怀中摆弄着那只小泥猴,他的耳根颈后绯红一片,说出的话听着似嗔似怨,“我才不要。”
他一手拿着小泥猴,抬着手用指甲在它脸上一笔笔细勾出灵动的轮廓,小猴子眼笑眉舒的欢欣笑颜跃然眼前,配上怪模怪样的身形,瞧着有几分憨头憨脑的傻气。
“那都是你用法术捏的,”孙悟空唇边扬着未散的笑意,低敛着的眸子掩住了情绪,“我才不想要。”
通臂猿猴落目看下向枕在他臂弯中的孙悟空,抬起手徐徐摩挲上他睡得酣然的面庞。
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从九重天一路遍寻到三十三重天,他翻遍了十殿阎君那些有关回魂的记载,失魂落魄地流荡在遍地狼藉的地府。
在地藏王菩萨凌空传来的那道渺渺佛音中,他终于寻到了能让孙悟空清醒的办法。
孙悟空,通臂猿猴不由得轻声地默念着他的名字。
他从来不信所谓的天命,又不得不甘于天命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