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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温酒有余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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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店后门传来铁甲铜人的送客声。
未辞问:“进来喝杯茶吗?”
苍名想起冰刃宝剑,急忙把它从身侧解下来还给他:“谢谢,真是把好剑,又轻又重的。”
未辞接过宝剑,走上台阶,用尖端点了点正门。两扇大门华丽庄严,隆重打开,未辞回头抬手说:“将军,请。”
苍名踏进大厅,飞瀑流云,天梯高耸,如入九重华梦。
打烊后的铜人贴墙站着,一动不动。侍者们从各个角落现身,鱼贯而入,汇集交错,又四下散开。一时之间人影平息,石桌上已经布设了茗茶点心。
苍名接过未辞递来的一盏茶,一回身坐在水边的大青石上,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是妖吗?”
未辞倒茶的手停顿在半空。沉默片刻,他勉强地笑了一声:“为什么不能是鬼?”
苍名看着他白皙的肤色,认真地说:“不太像,你比鬼好看多了。”想到天心沭手下那些歪瓜裂枣,她又补充道:“当然,比那些妖也好看。”
“是吗。”他的眉毛压了下来,使得微微狭长上扬的眼睛更加深不可测。
苍名一把放下茶杯,如释重负地感慨道:“你是妖真是太好了!你都不知道,我之前还担心几十年后你就完了,那我会给你上坟……”
未辞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为什么担心?”
苍名说:“灵秀飘逸,天人之姿,若俯仰之间便不复存在,岂不令人伤怀。”
未辞还是定定地看着她。苍名起身闲逛到古董柜前,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这都是你巧取豪夺来的?”
未辞走到柜台之后,从货架上拿了一件黑咕隆咚的玩意,转身递给苍名。
苍名接过来一看,是个烟熏火燎的陶人,脑袋和身体一边粗,脚比脑袋大。
苍名翻来覆去玩了一会儿,忍不住问:“这是男的女的?”
他在柜台后方,居高临下:“这是民间一位给人看事的老太太,人称算命李。天生阴阳眼,后来自学周易。”
苍名点点头:“算命好啊,趋利避害,还能赚点零花。”
他接着说:“李老太太一生积德,一生潦倒,重疾厄运,生离死别,循环往复。后来她怨念难平,变得恶毒乖戾,说好人从没有好报。”
苍名抬头微微一笑:“可是如果不做好事,说不定会倒更多霉呢?”
未辞也轻声一笑:“你说得对。”
他把人形玩偶拿走,又放了个巴掌大的琵琶在她手里:“这是千境琵琶,相传能同时奏出千种不同乐器的声音。当年一位茶馆中的乐师发明了它,名动京城,炙手可热。”
苍名轻轻拨动琵琶上的弦,只有隐约的叮咚声。
他说:“四十岁以后,乐师突然得了双手麻木的怪病,后来落魄街头,无人问津。”
苍名淡淡地说:“命里无时莫强求。”
未辞赞许地说:“不错,命里无时莫强求。”
苍名把琵琶还给他,勉为其难地笑了一下:“呵呵。”
未辞又依次拿出几样物件给苍名看,每次她还没有看够,未辞就又换了一件放到她手里。有能照出鬼魂的镜子,有蛇舞蝶飞的披肩,还有一对能收集秋天桂花香气的木盒。
苍名放下手里的易容胭脂,看着窗外说:“不早了,我该回息园三坊了。”
未辞随之起身,把两样东西交给苍名:“这有点东西,要劳你带回去给那两个饭桶。”
一样是千境琵琶,另一样是几包膏药。
苍名惊讶地抬头看着他:“送给那两个饭……送给希声和无律吗?”
“恩。奏潮仙没有法宝,送她个琵琶。”未辞懒洋洋地说,“音律仙已经炼了拐杖做法宝,送他几贴膏药算了。”
虽然接了不好,但又确实想接。
苍名欲言又止,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那堆东西。
未辞好像又看出她的心思,微笑着说:“这东西放在我店里也是落灰,不如变废为宝,派点用场?”
苍名腼腆地接过来:“谢谢了,下次给你带两只鸡。”
“别忘了,还欠我一顿饭。”未辞抱起手臂,歪着头看着她。
“那是一定一定。”苍名觉得有点无地自容,匆匆忙忙地说,“告辞,回见!”
“将军。”未辞突然郑重其事地叫了一声。
好英俊的声音。苍名想着,答应了一声。
未辞向后一甩下摆,单膝跪地,双手呈上冰刃宝剑:“这把剑,应该属于你。”
剑鞘如同白雪,剑柄好似晚星。苍名这下连连摇头:“这个我不能收,要不然你借我一把桃木剑好了!”又拉着他的手臂说:“小老朋友不必行此大礼。”
未辞岿然不动,双手把长剑又往前送了送:“这把剑本就属于你,也只有在你手里能成为一代神剑。”
苍名就像被摄魂取魄一样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说:“那你需要的时候,我再还给你。”
未辞起身一笑,面色如常:“好不好拿?我送你回去。”
苍名满手捧着一堆他送的东西,嘀了当啷,像小贩举着的货架一样花。
她不好意思再麻烦未辞,急忙说:“好拿,我可以,再见。”说着扭头狂奔,直到拐进小巷,才猛地停住脚步。一颗心脏还在起起伏伏地跳着。
息园三坊里总是有几个散客自斟自饮,是人是鬼都不重要。
当苍名满载而归的身影出现在夜色阑珊的门外时,无律一声令下:“开饭!”
寻烟和觅霞抬着一架屏风走来,放在大厅的一角,隔出一片清静雅座。
无律介绍道:“这是隔音屏风,施了咒的。”
希声开始分发碗筷,苍名帮着上菜,一时间屏风后面热气腾腾,仿佛寻常人家。
五人围着圆桌落座后,寻烟和觅霞笑嘻嘻地帮大家分汤。其余三人面面相觑,突然安静下来,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
苍名干咳一声,优雅地从觅霞手中接过汤碗,低声柔和道谢:“有劳费心了。”接着转头凝视窗外的月亮:“万里无云,夜空如洗,明天大概是个晴朗的日子,你们说呢?”
无律说:“你心情不错啊,是抓鬼赚到钱了?”
希声则说:“你带回来的那堆破烂要卖吗?”
苍名恼羞成怒:“我刚才不是去抓鬼!那也不是破烂!”
无律机灵地说:“那一定是霍贤弟收来的旧货,送你玩的。”
苍名哈哈一笑,觉得这么说也没错,于是把两样东西交给他们,言明是未辞的美意。
“天呐!”无律惊呼起来,“感谢霍贤弟的馈赠!”
希声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再纠正一遍,那人不姓霍。”然后把玩具似的小琵琶托在手上,轻轻拨了几下。
琵琶如遇明主,周身散发出流金光晕,腾地一下变成正常大小,把希声吓了一跳。
苍名兴致勃勃地建议:“弹一曲试试!”
希声熟练地抬手起范,一曲哀乐乍然响起。顿时有千百种乐器的合奏声从琵琶弦上腾空而起,仿佛来自一支由天下最卓越的乐师组成的乐队。
无律大声喝采:“好!毕竟是仙,真不白给。”
就连平日里不多言不多语的兄妹俩也跟着叫好,脸上笑容更灿烂了。
希声缓缓收手,抬起激动的脸:“有了它,我可以更好地卖唱了!”
苍名说:“去吧,去吧……”
希声收起琵琶,看着她说:“虽然是那个旧货郎送的,其实却要承苍名的情。有了它,也可以更好地襄助你了。”
苍名说:“是我要多谢你们来救我,没想到你们这么猛,我本以为,哈哈。”言尽于此,立刻冷场。
觅霞虽然不知道三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但敏锐地察觉到现场气氛欠佳,就说:“我去烫壶酒来,希姑娘和苍姑娘远道而来,掌柜不跟她们叙叙旧吗?”
苍名接口道:“不错不错,是要叙旧。”
希声苦笑道:“不知从何叙起?”
苍名一挥手:“不如从掌柜开始,每人喝一杯酒,然后向右首的人提一个问题,问这些年来的遭遇境况。被问者若有为难之处,可以不答,如何?”
无律唱票,全票通过。于是觅霞为三仙斟上酒,给自己和寻烟倒了无花果雪梨汤。
无律举起酒杯一仰脖就干了,苍名拍着桌子叫道:“好!”
众人都看着无律,等着听他问什么问题。
无律面朝右手边的寻烟,深情地问:“这些年,哥对你怎么样?”
寻烟奇怪地说:“掌柜对我们当然没得说了,收留之恩,没齿难忘。”
无律满意地说:“展开讲讲。”
寻烟绘声绘色,声情并茂:“掌柜的天纵奇才,精通商贾,勤勤恳恳,发家致富……”
希声说:“好了,下一个。”
寻烟喝了一杯酒,转向右手边的觅霞。苍名笑道:“兄妹俩之间还有什么可问的吗?”
寻烟却对觅霞说:“小妹,你怪我吗?”
希声睁开眼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无律一脸期待的表情。
觅霞愣了一下,摇摇头:“当然不了。活着已经很好了。”
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苍名顺口接了一句:“活下去就一定是好的吗?也不一定。”
无律切了一声:“又来了,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活着不过那么回事。”
苍名回呛道:“自己觉得好的,就是好。自己觉得不好的,就是不好。”
希声淡淡地说:“是啊,可惜我不知道自己每天好不好。”
觅霞举起杯子喝了一口,笑着说:“哎呀,几位打哑迷呢?该我问希姑娘了。”
希声点点头,觅霞就问:“姑娘是爱吃重口味的么?其实我从一开饭就想提醒你了,那一碟是咸菜,不是开胃点心……”
希声停止了咀嚼,看着那碟已经见底的咸菜,陷入了沉思。
觅霞又问:“姑娘为什么时常入定,可是什么修行的法门?”
希声又沉思了一会儿,才突然回过神来:“什么?”
“问你为什么没味觉,还总丢魂儿。”无律好心提示道。
“哦,那个是老毛病了。”希声摆摆手,“我爹病了十几年了,我娘自己照顾他,叫我总是记挂。”
苍名迟疑地说:“如果回老家呢?”
希声说:“我家只是个小荒村。”
无律同情地问:“莫非你十几年来一直在漂泊和回家之间游移不定,郁郁寡欢,食不知味,魂不守舍?”
希声点头说:“结果让万花镜钻了空子,被那东西缠上了。”
苍名和无律都啊了一声。
苍名问:“打跑了吗?”
希声说:“打跑了,就是有点后反劲。”
万花镜是种无形无声的难缠小妖,一旦寄居在谁的心上,就会时不时突然膨胀作祟,使得阴湿、困倦、呆滞、烦躁、愤怒的感觉灌满人的躯干四肢。此时人就如被一张大网困住,里面出不去,外人进不来。
苍名黯然地想,希声为生计四处飘零,如果当初是为了赏金才来抓她,似乎也可以被谅解。
这时,希声转向了右手边的苍名:“如果我说,我当初并不想抓你,你信么?”
苍名吓了一跳:“你会读心术啊?”
希声喝了一杯酒,说:“刚才那句,就是我问的问题。”
“那我也……”无律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苍名垂头道:“我……”
希声打断她:“年代久远,死无对证,不用答了。你问下去吧。”
苍名说:“好。”举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浆入口柔和,带有桂花香气。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苍名缓缓念出一句。
“哦哎,问我了问我了。”无律把手伸到她眼前挥了几下。
苍名侧头望着他,目光犀利,上下扫射,阴沉地笑了一下:“哼。钟无律,我问你——”
“什么。”无律紧张地往后缩去。
“你这客栈——”苍名瞳孔中凶光一闪,“怎么还没倒闭?”
“切!”无律松了口气,一连喝了两杯酒,“南来北往的人鬼妖魔,都在我这儿打尖喝汤,没钱的时候就说几件内幕情报抵账,我再把这些情报转手卖掉。”
苍名呵了一声:“我就说吗。”
无律得意地说:“还想问什么,尽管开口。”
苍名便问:“什么是中野飞鸥?”
无律说:“干什么,眼红人家啊?”
“不说拉倒。”
“切。”
“对了,森林边缘的古董店,是什么来头?”苍名往后一靠,喝着酒说,“不知你答不答得上?”
无律哈哈一笑:“本情报站什么不知道?”接着甩开折扇,绘声绘色讲起了古董店。
无名古董店,汇集天下珍宝,包罗万象奇景。店中藏品件件功效奇谲,举世无双。坐拥满屋稀世珍宝,就如同俯瞰着前来朝拜的四方将臣;任意一员大将,都足以搅动半个冥界。
有的妖鬼需要增强法力,就来此店高价租借法宝。有的妖鬼手持祖传器物,来此店典当。冥界爆发战乱时,各方合纵连横,勾心斗角,无一不想拉拢古董店主。久而久之,这间古董店,竟成了妖鬼魔界总调度中心。
苍名举手提问:“讲得好,但为什么是无名古董店?”
“应该就叫无名吧。”希声好像突然从睁着眼睛的休眠中惊醒,“后来讲到什么?租借法宝?”
苍名一咬牙还是问了出来:“不是叫……苍名古董店吗?”
“?”全场都惊呆了。
晚间,最后几个散客离开后,息园三坊落下门锁。苍名已经在院子里练过了晚功,无律说她把脚抬到树上压腿,不考虑树的感受,苍名勃然大怒,说自己是凭自身力量控腿,只是虚搭树干而已,俩人又吵了起来。
寻烟和觅霞正在擦桌子洗碗筷,叽里呱啦地讨论着,努力找出能配套而又没有豁口的碗。
希声沉默地拿着一把二胡蹲在院子的老鼠洞前。一听见吱吱声,她就抡起二胡砸了过去,追着几个大黑耗子满地跑。
今天的息园三坊,也是鸡飞狗跳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