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如故》沸潮

13、主魂副魂

　　忘忧琴下生旧怨。

　　雷挽醒来时，琴声已停，她睁开眼，仍保持枕在桌案上的动作。

　　一杯温热的茶水推到她面前：“醒得比我预想中的早。”

　　“多谢。”雷挽接过那杯水，向琼玉问道，“仙子，找到我的病因了吗？”

　　琼玉撤下忘忧琴，熄了屋内其他光亮，只留桌案上一点烛火。

　　雷挽身负雷宗灵力，不说视黑夜如白昼，面对面的距离下，看清琼玉的神色还是不难的。

　　琼玉脸色谈不上轻松，甚至有一丝紧张，雷挽已经做好了接受坏结果的心理准备。

　　“恕我见识浅薄，你身上这情况，我确是头一回碰到。”琼玉双唇张合几回，最终决定不直接说出，“你可知人为何会有魂魄？”

　　雷挽不解其意，但仍然回答：“新生之人生纯净之魂，躯体承载魂魄，是魂魄修炼强大的根基，魂魄至强时，可脱离躯体生存，甚至生成一具新躯。”

　　正如她自己，早已跨过了人神之间那条鸿沟，赖以生存的一直都是这条坚韧的残魂，哪怕神躯消散，命契也不能将之彻底消灭。

　　琼玉不紧不慢道：“你说得很对，但能生新魂的不止是新生之人。一个人若是主魂长久地陷入沉眠，只要躯体足够强大，就有可能诞生副魂。”

　　这下雷挽倒是懂琼玉的意思了，少女的眸中闪现微妙的光泽，她瞬间洞察了琼玉话语中的错漏：“仙子的意思，我是那个副魂？”

　　院外，雷星绝听到琴声停了，两人却还没出来，准备出门看看能不能撞到好友拉来闲聊。

　　他刚一踏出木槛，一个蹦蹦跳跳的黄衣少年正从石阶上下来，这少年眉目生得极好，多情又灵动，仿佛多一分就阴柔，少一分就失韵。

　　雷星绝笑着招呼：“灵窍，你这是刚从黎夫子那儿出来？”

　　卫灵窍额心有一枚金色剑纹，还是道主在他启蒙时亲自为他点的，哪怕陷入黑夜，也能发出微弱的光芒。

　　他说话时，还是习惯少年人那样眉飞色舞的，带着那枚剑纹也上下跳动。

　　“雷长老好，藏书阁新到了一批典籍，我来替黎夫子送书。”卫灵窍看了他身后屋舍牌匾，簪花小楷写着“耽月舍”三个字。

　　“雷长老来找琼玉仙子吗？”

　　雷星绝点头：“算是吧。”

　　“来，你出去玩了大半月，咱们也许久不见了，陪我聊聊。”雷星绝看着这位道主爱子，又想到雷挽，自然地揽过卫灵窍的肩膀，带着少年一起坐在阶石上。

　　“我听说，泊官试炼最后一日，是你跟剑六一起去的？”

　　道主与剑神是缔结命契，共掌卫山剑冢的佳话，实际上他们二人，与雷宗以及海棠岛的乔岛主也是结金兰、共患难的好兄弟。因此，卫山剑冢、苍雷府和海棠岛一直有意让各自的弟子互相交好，学宫修行期间，出身三派之一的弟子也不会轻易得罪另外两派的人。

　　卫灵窍干笑着，生怕雷长老把话题带到他家圣女头上，他推辞道：“飞剑令是六师父接的，我主要是去看热闹的。”

　　雷星绝爽朗一笑，手掌在他后背拍了拍：“道主未卜先知，说来也是你们这些小辈的缘分。”

　　这倒是说到卫灵窍的疑惑之处了，那发飞剑令出自道主之手，可他日理万机，为何会关注到小小的泊官试炼？况且他事后向道主求证，对方也是干脆认下，但并未给出缘由。

　　“对了。”卫灵窍突然想起道主嘱咐，“雷长老半月后可有空？”

　　“暂时没什么事，怎么了？”

　　卫灵窍满脸真诚：“我答应了道主，半月后得晋级金丹，到时候您能不能让我去风雷殿躲一躲雷劫？”

　　雷星绝失笑，这不是作弊吗？

　　“你才十六岁，这就要金丹了？我记得海棠岛的小阿缇也才晋筑基不久吧？”

　　修仙渡劫，境界历来是按“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合体-大乘”这样的顺序来的，越到后面，晋级越难。学宫对于外院弟子的毕业要求是筑基加精修一门课，内院弟子的毕业要求则是金丹加精修两门课。

　　拥有琉璃道体的修士初期晋级飞快，但从化神开始，渡劫天雷凶险程度都要超出当前境界一级，死亡风险超过寻常修士数倍，这也是他们天赋绝佳，却几乎没有出现过大乘期修士的原因。

　　“是啊……”卫灵窍双手撑住脸，忧愁地仰天叹出一口气，“这次道主叫我金丹雷劫自己扛，真是不讲道理。”

　　雷星绝被他逗笑了，反问道：“那要是我帮了你，道主岂不是要找我的麻烦？”

　　卫灵窍一听有戏，连连保证：“不会不会，你不说我不说，没第三个人知道。”

　　“二公子，你的投机取巧之道，如今已有四个人知晓了。”琼玉声如莺啼，语气淡淡，说话声在二人身后响起。

　　“四个人？不是三个……”卫灵窍站起来转身看去，见琼玉身边还站着雷挽，话突然止住了。

　　“……”阴魂不散，真是阴魂不散。

　　算来这是雷挽第二次见到卫灵窍，她不懂为何对方会露出如此复杂的表情，像是嫌弃，又像是恐惧，还带着一丝微妙的敌意。

　　“小姐，这是卫山剑冢的二公子卫灵窍，你应该见过的。”经过雷挽几次提醒，雷星绝总算改掉了“圣女”这个称呼。

　　雷挽当然记得他，出于礼貌自我介绍：“苍雷府，雷挽。”

　　卫灵窍往后一退，忽然意识过来：雷灵根怎么了，我猜她如今连练气都没有，我用一根小指头就能跟她打。

　　“雷小姐好。”卫灵窍选择高冷地点点头，“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各位慢聊。”

　　少年背过身挥挥手，脚下生风，溜得又快又潇洒。

　　雷挽见他步法不俗，宛若掠水惊鸿，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雷星绝走到她身边，一同看向卫灵窍，缓声道：“心如琉璃净，身如琉璃脆。抛开天赋不谈，也是个挺有意思的孩子。”

　　琼玉出声叫他：“星绝。”

　　“啊，仙子。”雷星绝反应过来，“小姐的病……”

　　琼玉轻声道：“病因我已与雷小姐说明了，我目前没有手段医治，或许也并不需要医治，雷小姐今后安心修炼即可。”

　　雷挽也跟着点头：“是，多谢琼玉仙子。”

　　雷星绝听她们说得云里雾里，但在屋外也不好问得太详尽，只好闭了嘴，决定回去路上找雷挽问个清楚。

　　月明星稀，雷挽坐在仙鹤背上，一手挽着鹤颈，俯瞰群山景色。

　　这一天相处下来，雷星绝也算是对雷挽的性格有了初步的了解。

　　雷挽内敛得不像苍雷府中的任何人，更没有这个年龄段的少年人该有的锐气。她话不多但有主见，眼神淡然但不空洞，像是一柄只在黑夜中出鞘的剑，只有挥至眼前，才能窥见一点真容。

　　“星绝长老，您有话就问吧。”雷挽背对着他，突然开口。

　　雷星绝抬手施法，一个浅色的光球从上而下包裹住了两人一鹤。

　　仙鹤习以为常，冷静地挥动翅膀。

　　“呃……其实方才小姐与琼玉仙子的对话，我一直没听懂。”

　　雷挽回想她与琼玉在内室的对话，灯光昏暗，两人贴得很近，影子放得无限大。

　　琼玉提醒她：“若想掩人耳目，就不要深究主副，谁强谁为主。”

　　“依照仙子的意思，另外一魂，我也不可除去是吗？”

　　琼玉惊讶地看着她：“双魂相伴相生，你最好不要动不该动的念头。”

　　雷挽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故体生新魂有违天道，你我非亲非故，为何不揭发，反倒要帮我？”

　　这下换到琼玉无言了，对方双目炯炯，她毫不怀疑要是自己答得不好，恐怕此前诊断的一切都不会被雷挽信任。

　　琼玉头一次被一个年轻人的目光压过，于是别过脸道：“我有个姐姐许多年前死在了外域妖魔手中，妖魔当时要毁尸泄愤，是雷宗替我夺回了姐姐残躯，我欠你们苍雷府一个人情。”

　　“虽然我不认同苍雷府孤注一掷的血统论，但一个宗门立世数千年总有它的道理。苍雷府看重的只是这具身体上的雷灵根，我只需确认你并非夺舍便好，至于哪一缕魂魄主导，你比我更有答案。我劝你不要妄动，一则剔魂之法早已遗失，二则也是为了你好。若是哪日，你为了追根究底自取灭亡，我万死难以赎罪。”

　　满室通明，二人对话戛然而止。

　　雷挽摸了摸鹤颈上柔软的细绒：“琼玉仙子虽然无法医治，但她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什么？”

　　界定主魂副魂的唯一标准是诞生的先后，能否抢到身体主导权的确是看孰强孰弱。

　　她第一次在这具身体上醒来时，正是神魂最虚弱的时候，因此沉睡时间比清醒更久，随着她长大到启蒙，沉睡时间似乎的确在变少。

　　尤其是启蒙以后，身体渐渐吸收灵气，到现在一次也没有昏迷过，这让琼玉仙子的那番话可信了不少。

　　可是琼玉仙子说的也不全然对，雷挽属于朔神的那缕魂魄并非基于这副躯体新生，而是不知为何附着上去的。更何况，同在一具身体里，她为何感知不到另外一魂的存在呢？

　　雷挽看着如今细嫩的手掌，她曾经练过剑、习过琴，最苦的时候，手上磨得没有一块好皮，但她最终也拿到了应有的报偿。

　　“救赎之道，在于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