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们的秘密花园》哪里来的狗贫道

1、生日礼物

　　刘争从外婆家回来已经好多天了。外婆走了以后，作为拖油瓶的刘争，没有办法在舅舅舅妈家接着待下去了，对他们来说外甥这两个字背后印着的是外来客三个字。他得离开了，不然连饱一顿饥一顿这种情况都很难保证。
　　马上就过七岁生日的他，对正式回归自己的原生家庭，有着隐隐的期待。毕竟拥有和回到了一个完整的家庭，不需要再寄人篱下了。但是，没几天他就发现了，不是所有完整的家庭都有相似的幸福。
　　在他的三口之家里，幸福只能短暂得到维持，炮火连天才是常态。
　　叔叔抽空帮他办了转学手续，他这才能在老家正常上学。这就是他的生日礼物。
　　其他的什么东西没有了。
　　他爸妈没空，也没有时间去准备礼物，甚至是24小时的和平都无法赠与刘争。他们的一天，以上班和互相家暴两件事为主，火药味充斥着他们的生活，也贯穿着刘争的生活。他们没有记得刘争的生日。
　　每天早上六点，他都非常准时的弹射起床，洗脸刷牙，以及给自己做早饭。好在灶台不算太高，也在庆幸，好在自己够高。
　　先把米洗干净，多加点水，这是煮粥的窍门，不然就得糊锅。那糊锅的味儿，太难闻了，而且会扩散整个厨房的每一个角落，做出来的饭也没法吃。他第一次煮饭的时候，就被骂了，外婆说他浪费粮食，把米都给糟蹋了。
　　可能跟外婆不喜欢他也有关，因为他就是个拖油瓶或者多余的小尾巴，还是她女儿硬塞给她的。
　　现代人已经进化了，不需要尾巴。

　　但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小孩饿死吧。
　　她到底还是在刘争还是襁褓里的小婴儿的时候就收留了他，一点一点的拉扯他长大，直到现在。
　　等刘争能到灶台边，够得着灶台的时候，没多久，那小老太太却因为肺癌走了。她抽了一辈子烟，把肺都抽坏了。医生说，里面全是积水。
　　癌症到了晚期，她整个人都浮肿了，手脚上全是针眼，一片一片的淤青。
　　刘争刚开始去反应和消化死亡这件事的时候，速度有点慢，不是特别理解死亡这两个字眼，只是觉得只能躺在床上，四肢无力，生活不能自理，看起来实在是太委屈和难受了。
　　她临死前看了看刘争，那双布满老人斑的手想要紧紧抓着他，可是她没有力气了，只是虚虚的抓着他的手，皮肤松弛的双手一直在往下滑。浑浊的眼睛看着他，眼角流下了眼泪，大概还是放心不下吧。毕竟还有个小孩还那么小。
　　刘争喉咙很酸，眼角湿润，哽咽着跟她说：“没事的，外婆，我能照顾好自己，您别担心。”可心里头还是特别难受，他现在知道了，死亡就是，这个人眼睛一闭，就再也睁不开了。
　　就这样，小老太随着手的下滑，眼皮也无力进行上下支撑了，然后，上下眼皮相贴，轻飘飘这一件事，结束了她的一生。
　　物质的贫穷和劳动的折磨把她变成了一个黢黑、皱巴巴的佝偻小老太太。
　　最终以一个廉价涂红油漆的木板为原料做成的四方棺材为家。甚至棺材面积没有两平米，这就是她最后的归宿。

　　没几天，刘争的妈妈就把他领回家了。
　　刘争刚开始的时候经常想念外婆，后来偶尔也想她。
　　但是最后会跟自己说，不要再去想以前的事儿了，怀念那个小老太太有啥用呢？她都躺在棺材里了，谁知道腐烂成啥样了。按现在的时间线来说，2024年了，她最多只剩下一把黄白色的骨头了，多半连棺材板都烂没了。
　　尘归尘，土归土，让属于大地的回到大地。
　　所谓的人死如灯灭。

　　回到马上七岁的刘争，拧开煤气，洗好锅倒上油，把鸡蛋磕破，蛋清蛋黄哧溜一下就滑进锅里，随着温度升高，开始滋滋响，蛋清一点点变白，蛋黄一点点变硬。
　　早上出门准备去学的时候，是他一天里最开心的时候。他会看到朝阳从东方冉冉升起，鸟鸣声鼓噪起来，南方的常绿树林让这个世界显得生气非常。
　　他跟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有说有笑地往学校走去。
　　在校门口等着开门的时候，大家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商量着放学后去哪儿打鸟或者抓鱼。他也跟着掺和，说他也要去。
　　校门一开，大家一拥而入。放下书包，准备开始晨读。
　　他喜欢在学校的日子，倒不是因为多爱学习，而是因为人群中的生气让他觉得他属于这里。所以他每天才能披星戴月，天色乌漆嘛黑的就高高兴兴地早早赶到学校。
　　可是开心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一到中午，大家都回家吃饭去了，刘争却得回家做饭了。
　　妈妈去上班了，爸爸因为在夜场里赌博，结束时间会比较晚，所以需要睡到中午。赌博也是他的工作。

　　为什么这份工作是晚上呢？因为夜晚对不好的事有隐藏的功能，黑色的环境里，很难看清某些东西。

　　早上煮的粥热一热就行。
　　橱柜里还有鸡蛋，还有昨天剩下的菜和没处理的咸肉。
　　这咸肉是他腌的，他可骄傲了，每次想到这都会美滋滋。
　　家里没有冰箱，腌好的肉能放很长时间，要不然在南方，第二天肉就臭了。
　　他把咸肉切好，用水把上面的盐冲掉。
　　还是重复之前的步骤。
　　开火，洗锅。
　　这次先下咸肉，煮开把咸味去掉。
　　然后盛出来，过一下凉水。
　　再重新开火，直接把咸肉放进去，能煸出油来，接着炒下一个菜，而且这两个菜都不用再放盐啦！
　　咸肉在锅里，随着火的温度升高发出滋滋的声音，肉慢慢变白。虽说最后还是有点粉色，但其实已经熟了。咸肉就是这样。
　　炒完咸肉不用洗锅，特意留着油呢！这油可香了，还有肉味儿呢。
　　接着把鸡蛋磕进去，用锅铲翻炒。
　　炒得差不多了，全都端到桌子上。
　　他没忘记，这时候留下一半，放在还有点余热的锅里。
　　这样爸爸醒了就能直接吃。
　　然后他就可以坐下吃饭啦。味道还真不错。
　　鸡蛋和肉在他嘴里被嚼碎，慢慢变成肉糜，然后顺着食道，进到胃里。热热的，非常舒服。
　　吃完以后，碗不用马上洗，可以等会儿和爸爸的一起洗。
　　他把桌子收拾好，换了个地方——把作业本摊开放到凳子上，曲着腿，蹲在地上，开始写作业了。
　　他心里乱七八糟的在想各种东西。
　　眼睛看着题，脑子里都是想着下午放学后去打鸟的事儿。鸟儿白天也得上班，不上班就没有饭吃，我们得耐心等它们傍晚回巢，刘争在心里跟自己说。
　　他七岁上一年级，上学比大部分人早了一年，但学校这儿对这事儿管得不严。今天学了几个生字，“天、地、人”还有“你、我、他”。其实这些字他早就认识了，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能赶在别人前面，学习上还是有点天赋的。但是作业还是得写，他可不能搞特殊，要不然肯定得被爸妈和老师一块儿批评。“学过了就不用学了？你以为你多聪明啊。想搞特殊是吧？”“你要是都会了，赶紧写600字的作文给我看看。”
　　他可不干。
　　心里腹诽归腹诽。
　　还是乖乖地，很快就把两页田字格写完了。
　　等他写得差不多的时候，爸爸就起床了，他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耷拉着眼皮去洗漱，然后坐到饭桌前，把还有点热乎的饭菜吃了，等着刘争把剩下的碗筷收拾好。
　　刘争心里没有怨言。因为他觉得没必要。不干活就会和爸爸产生冲突。
　　那如果这么简单就能化解冲突，那为什么不干呢？
　　还有很多事无法简单化解的呢，所以要在可控范围内，控制矛盾和冲突的变化。
　　以前外婆就经常唠叨，他们那个年代，饭都吃不饱，稀饭里没几个米。
　　抱怨能改变这一切吗？
　　生活能平平淡淡也是一种非常奢侈的幸福，别奢求太多。刘争一直秉持这个态度。所以大部分时候他都很容易满足。

　　把吃饭和“工作”这两件事儿都做好了，他就能去找他的朋友了。
　　上学前的刘争在小狗儿家跟狗儿一起打扑克，小狗儿趁机说要抄他的数学作业，下午要抽查。小狗儿妈听到了就揪他耳朵，疼得他嗷嗷叫，好好教训了这个“违法分子”。
　　不过小狗儿妈面冷心热，还是给他把书和文具收拾好，还给他们准备了小零食。
　　刘争很喜欢吃辣条，他觉得辣条简直比肉还好吃，又甜又咸，口感丰富。也可能是因为他平时吃的零食太少了。
　　“狗儿真幸福，他妈妈对他好好。我要是也有这样的妈妈就好了。”
　　算了，不想了，想多了心里难受。
　　“傻狗，等会儿咱们得搞装备抓鸟。”
　　“嗯嗯，好嘞！”他一边吃着辣条，嘴巴油乎乎地回答刘争。
　　差不多一点半的时候，他们顶着正午毒辣的太阳向学校走去。
　　毒归毒，但是也能说明这是个好天气。
　　还是先在门口的小卖部晃悠一圈，等着开门。
　　狗儿买了“口水鸡味”的辣条，还有冒着凉气的冰棍。
　　刘争馋得不行，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双眼不敢看狗儿的手，怕自己做出什么“意外的举动”。
　　爸妈说了，零花钱没必要给，吃零食不健康，买玩具浪费钱。
　　他们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所以他最后选择了咽口水算了。
　　但眼睛、鼻腔和嘴角还是太容易被调动了。
　　所以每次在学校，当别人课间吃零食的时候，他就会躲得远远的，找点事做，假装自己很忙，他生怕自己忍不住去要一点。他变得越来越精打细算，甚至有些抠门，哪怕捡到一分钱，都会小心翼翼地收好。
　　太阳太毒，他有点渴，唇缝干得快要裂开了。他取出矿泉水瓶，“咕咚咕咚”往嘴里灌，喝的太猛了，水渍打湿了嘴角。这个水不用心疼，不用怕浪费，自己灌的。
　　“铃！铃！铃！...”校门开了，他拧好瓶盖，搭着狗儿的肩膀，一起走进了学校。
　　下午上的是数学，他挺高兴的，因为他数学学得不错，100以内的加减法算得很快，大部分人都比不上他，他也很为这一点骄傲和自豪。
　　平时他也很喜欢看书，而且不只是手上的书，还有文学影视、生活，都是他的知识来源，他从中学到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文字、诗歌、看不懂的哲理。
　　他的爸爸妈妈、叔叔婶婶都说，刘争就这点强，以后准保是个科学家。
　　放学后，他火急火燎地把今天所有作业赶紧写完，因为心心念念着打鸟，而且晚上在家里也没法写。
　　笔尖摩擦纸面，时间就从这里，在他的眼前走过去，跟着窗外的风过去。
　　“走咯走咯，刘大傻。”狗儿风风火火抱着他的篮球回到教室找刘争。
　　晚上爸爸妈妈回来都比较晚。他可以趁机好好玩，再迅速把晚饭做好。
　　刘争和狗儿带着自制的弹弓，兴冲冲地跑到了树林里。傍晚的阳光金黄金黄的，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斑斑驳驳照射在铺满叶子的林间。非常好看。
　　他们猫着腰，轻手轻脚地在灌木丛里穿梭，眼睛不停地四处张望，寻找着鸟儿的踪迹。
　　“嘘，别出声！”狗儿突然压低声音对刘争示意。顺着他的目光，刘争看到一只肥肥胖胖的鸟驻足在地面。向左右四处张望，没有留意到背后的他们。专心致志在找它的工作餐。
　　刘争悄悄举起弹弓，瞄准了那只鸟。
　　“嘣！”射偏了，小鸟受到了惊吓。下意识抖动了一下，并且马上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太可惜了。
　　遗憾归遗憾。
　　他们又开始了新的一轮的搜索。
　　蹑手蹑脚的走来走去，并四处张望，也只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能收获劳动的果实嘛。
　　他们的双脚一抬一落，踩着的干叶子发出“喳喳”的声音。
　　又摸索了好多分钟。还是一无所获。刘争心里有点失望。
　　这一片怎么这么难找鸟。
　　说曹操曹操就出现了！
　　一只红白相间的大鸟就这样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是白鹇！平常很少见，今天居然出现在这片林子里了，而且就在他们三米之外。这个鸟儿不止很漂亮，还很值钱！
　　两人顿时两眼放光，相视一笑，一副势必要把它拿下的样子。
　　刘争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噤声让狗儿不要乱动。
　　他的心跳陡然加快，紧紧握住弹弓，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这可是一只漂亮又值钱的鸟啊，要是抓住它，能换好多钱。
　　就在他准备拉弹弓的瞬间，他的手不自觉地停住了。他想起了曾经在外婆家照顾的那只受伤的小鸟，它在他的呵护下慢慢恢复生机的样子。刘争想，我用弹弓打它的脚真的对吗，被打断了腿真的好疼。
　　他只犹豫了一下，就收起了弹弓，小心翼翼的把事先准备好的绿色捕网抽出来，摊开一点，暗示狗儿用网。用手势比划到：
　　“用网抓，别伤着它。”
　　狗儿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一步、两步，他们小心翼翼的向前走去。
　　然后刘争向狗儿打手势。
　　三！
　　二！
　　一！
　　他们瞬间一起向前扑去，正面朝地趴在了地面上。
　　白鹇开始挣扎。它很恐慌。
　　这时候，刘争才敢跟狗儿说话。
　　“狗儿，收网！收网！”他们仍然抓着网，然后把范围一点一点进行收缩。
　　一直到只能包裹住白鹇为止。
　　两人满心欢喜地看着网里的白鹇，它那红红的那部分羽毛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格外耀眼。
　　“这下可赚大啦。”狗儿兴奋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这只鸟得值几十甚至几百块钱吧，刘争满心欢喜地想。
　　可是它惊恐挣扎个不停。
　　他的心像被什么重重地揪了一下，突然想起自己每次在家庭争吵中无助哭泣的样子，就像这只被困住的白鹇一样。白鹇也有自己的家庭，它的小鸟肯定在等着它回家，就像自己一直渴望一个温暖的家一样。
　　刘争咬了咬嘴唇，沉默了有一下，然后对狗儿说：“狗儿，放了它吧。它的小鸟还在等它回家呢，我们不能让它的家人伤心。”狗儿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吗？我们好不容易抓到的！”
　　“我知道，可是我觉得它好害怕。我不想让它害怕，也不想让它无家可归。”
　　狗儿有点舍不得那几十块钱，刘争其实也很舍不得。
　　但狗儿还是在看了看刘争之后，捂着眼睛刘争说了。“拿走拿走，别让我看到。”
　　刘争一点一点松开网，白鹇先是有些迟疑，接着像一道红色的闪电般飞快的跑了，很快消失在那片葱郁的树林里。
　　白鹇走了以后，比刘争大两岁的狗儿对他说了一句话，“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那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