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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再入尘世 ...

  •   仙历楹圭一百九十六年,岁在虚危。
      九州最东境,沧渊分而洪流注,百川入海处落下天谴,千里血海蜿蜒,宇内为之震颤。
      天灾元凶曾隐于海外一秘境,后世称「归墟」。归墟者,无底之谷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贼首为前朝宗室,欲行不利于社稷,殁于此劫,擒同党两名于悬镜台剃灵骨示众,余一人下落不明。
      ——《天衍录》记述如是。

      五十年后,昆仑剑阁,玉珠峰。
      惊蛰已过,西境三州已是碧桃逐水,柳絮随风,唯独昆仑七峰霜雪经年不化,寒气逼人刻骨。

      一个少年模样的人一手拎着把长剑,另一手哆哆嗦嗦掐着避寒诀,沿着白雪覆盖的石阶一步步挪腾,边走腿肚子边打颤。
      长阶蜿蜒曲折通向玉珠峰顶,表面因常年缺人维护而凹凸不平,又因着严寒而结了一层薄冰,少年圆溜溜的眼睛紧盯着脚下,生怕一不留神摔个狗啃泥。
      这时,前方一阵“沙沙”声由远及近,就少年抬眼的一瞬间功夫,几个足有人头大小的雪球风驰电掣般顺着石阶直冲而下,少年连忙往旁边一闪,险些被撞个人仰马翻。

      “看路看路!你们好歹也是师父捏的,能不能别老这么莽撞!”少年好不容易在滑溜的石阶上稳住身形,指着雪球就是一顿数落。
      众雪球挑衅般精准停在少年跟前,几个呼吸间便自行组装成三个孩童大小的雪人,不甘示弱回嘴道:“小丛筠,你都筑基十年了还躲不过我们雪童,羞不羞?”
      “羞不羞?”
      “丢人,丢人!”
      “去去去,哪热乎哪呆着去!”丛筠绕过一众吱哇乱叫的雪童继续往山上走,“师父让我来接人,改天再跟你们大战三百回合。”

      丛筠奉他师父,也就是昆仑剑阁的阁主之命,来此处接一人出关。丛筠没见过那人,只听师父和师兄说是五十年前来昆仑的一位小剑修。
      天,五十年,够当他爹娘的!
      那剑修神秘的很,师父下了封口令,严禁向外人泄露那人的存在,给从小爱听八卦的丛筠难受得抓心挠肝,今儿一得师父之命,他乐得一蹦三尺高,恨不得立即插翅飞上山顶一探究竟。不过,无论那人是谁,能在玉珠峰顶闭关五十载的必定不是常人——那极寒之地可是连灵力都能冻住!

      众雪童听了这话蹦跶得更欢,“你说玉姑娘啊?玉姑娘已经出关了,刚刚还见着了。”
      “玉姑娘修为今非昔比,打一百个你绰绰有余!”
      “绰绰有余!”
      “你们!”丛筠被这群吃里扒外的倒霉圆球呛了个面红耳赤,当下就要拔剑一决雌雄,连八卦都顾不上打听。

      就当丛筠手起剑落,即将把一名雪童“处以极刑”时,一股淡淡的寒梅冷香夹杂着泠冽的霜雪气从他身侧飘过。
      丛筠一愣——
      他刚才竟一点没感知到有人过来。

      他猛地一转身,只见不远处一个单薄的身影顺着石阶而下,背负长剑,纤腰束素,裙裾飘扬,乌发在寒风中翻飞如练,宛如墨笔在肃杀的皑皑白雪中留下了颇为写意的一画。
      丛筠原地乐成了一支钻天猴——
      噢噢噢!竟是个美人姐姐!
      “哎,姐姐等我……啊!”丛筠大喜过望,迈开腿就要去追,却忘了雪深路滑,第一步就踩了个空。

      众雪童口中的“玉姑娘”舒怀玉像是没看见丛筠这个大活人似的,目不斜视地径自往下走,蜿蜒曲折的山路仿佛缩地成寸,她几息之间便行出百步远。
      天地无比寂静,连踏过白雪的“咯吱”细响都清晰可闻。

      每下一级石阶,周遭的寒意便淡一分,阻隔着前尘往事,冻结着七情六欲的坚冰也随之消融一寸,汇成涓涓细流从心头潺潺而过,她略显空洞的双眼中一点点聚起活气儿。
      最终,晶莹洛泽再难以为继,冰河“轰”的一声彻底开化,那些或喜或悲,宛如雾里看花的记忆倏地清明舒朗起来。
      她羽睫微垂,再度抬首时,千头万绪已妥当地藏于眼底,不露分毫。

      这时,背后一阵“轰隆隆”的响声由远及近,舒怀玉心中纳闷:雪崩了?
      而她转身却看见了比雪崩更为奇特的一幕。

      只见不远处数个雪球声势浩大地顺着台阶滚来,其中有一个分外硕大,细看竟还长了脑袋和手脚。
      哪来的妖魔鬼怪?
      长手长脚的雪球边滚边嚎道:“哇呀呀呀呀!救命啊!”
      舒怀玉:“……”

      沉默归沉默,她抬手袖子一扬,一股精纯的极寒灵力顺势挥出,精准打在疯狂翻滚的雪球上,被压实的白雪瞬间化为漫天雪末。
      与霜雪一同上天的还有丛筠。

      “从天而降”的丛筠在地上连滚带爬了好一气儿才堪堪停住,他抬头抹了两把脸上的水渍,只见舒怀玉一动不动地垂眸看他,目光清澈如电,不知在思索什么。
      丛筠方才仅从背影便觉着她气质不俗,现在正脸看去更是一番眉目如画,他自己都没察觉,嘴角便没出息地咧开了:
      “姐——”

      舒怀玉活了快百年竟没见过如此自来熟之人,愣是被“姐”得鸡皮疙瘩掉一地,她看了看丛筠的圆脸圆眼睛,以及刚刚摔出来的乌眼圈,若有所思地给这便宜弟下了个结论——
      竹熊崽子。

      竹熊崽子被盯怪不好意思,“嘿嘿”一笑从地上爬起来。这时,众雪童一起举着把长剑蹦跶过来,见到丛筠便出言嘲讽:“剑都不要了,丢盔弃甲!”
      “真给阁主大人丢脸!”
      “真丢人!”

      丛筠气得炸成了一朵大烟花,当下就要暴起和雪童斗个你死我活。
      一直默不作声的舒怀玉突然开口道:“你是顾阁主的弟子?”
      许是太久没和旁人说话,她嗓音有些低哑,更显得冷淡而不好接近。

      经她一提醒,丛筠这才想起自己有任务在身,赶忙将雪童晾在一边,小脸一扬抱拳见礼:“小弟丛筠,奉家师之命迎、迎……姐姐大人出关。”
      舒怀玉再度被“姐”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
      下山路远比上山路好走,一路上丛筠炮语连珠问东问西,嘴一直没停下来过,而舒怀玉则是一戳一蹦哒,不问便不主动搭腔,问了若不想说也装聋作哑,把一门心思想听八卦看乐子的丛筠急得上蹿下跳。
      这人究竟什么来路?跟师父又有什么关系?他实在太好奇了!

      两人走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行至半山,松柏掩映间隐隐可见一座雅致院落,想必就是阁主的住处了。只见一位身形颀长的青年立于院门外,感应到到来人便微笑着朝他们招了招手。

      “嘿!师兄你回来啦!”丛筠乐颠颠地冲那青年飞奔过去,乳燕还林般扑进他怀中撒欢儿。
      “多大小了。”青年低笑一声,随后抬眼“看”向舒怀玉,他面相极为温柔,眼神却是涣散的,似乎是双目有疾不能视物。

      舒怀玉看见那人时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涣散的目光仿佛聚焦了一下,眼底似有金光流过。
      “陆公子,你眼睛可是好了?”

      “托人之福,偶尔能看见些了。”陆濯明似乎不欲多做解释,话锋一转道,“舒姑娘,师父要见你,随我来吧。”

      丛筠大眼珠子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连忙道:“师兄,你们大人自有要事相商,我就不添乱了。”
      言罢,他转身要溜,却被陆濯明一把抓住,“别走,师父也找你。”

      陆濯明手快不假,但眼神可能真的不大好,他抓哪不好,偏偏扯松了人家的腰带,舒怀玉嘴角一抽,自觉转身非//礼勿视。
      “咳。”始作俑者陆濯明处变不惊,故作淡定地露出最温柔的笑容,“阿筠,你也知道,师兄是个瞎子,真的不是有意的。”
      丛筠:“瞎你个大头鬼!”

      舒怀玉看着上一秒兄友弟恭,下一秒便要你死我活的二人,心里突然生出一股酸涩的落寞来——
      当年在师门,她和师兄师姐也是如此,只是这份情谊最终还是隔了阴阳。

      就在二人要当着舒怀玉的面上演兄弟阋墙时,一道冷冽的声音裹挟着浑厚灵力在他们耳畔炸响——
      “闹够了没?”
      刚刚还生龙活虎的一大一小顿时被吓了个激灵,蔫头耷脑地进了屋,舒怀玉不动声色地跟在后边,心里竟同样升起些许紧张。

      进门时,丛筠冲她摆了个口型——
      “姐、姐、救、我。”
      舒怀玉:“……”
      陆濯明一把将这挤眉弄眼的小子搡进了屋,转头对舒怀玉温和一笑,宛如一朵不染尘埃的高山雪莲。同时,一道声音在舒怀玉识海中响起——
      竟是传音入密。
      只听雪莲花说:“舒姑娘,也劳烦救一下我。”
      舒怀玉:“???”

      屋内陈设简单雅致,素白屏风隔开里外间,一套梨花木桌椅整齐摆放于前,桌上茶水还冒着白气,但就是不见人影。
      梨花木椅前摆着两个蒲团,陆濯明和丛筠对视一下,乖顺地一同跪坐其上。
      舒怀玉:“……”
      她环顾四周,没瞧见第三个蒲团,那大概是不用自己也跪下的意思。

      忽然间,一阵白雪从未关紧的窗缝飞入屋内,竟在梨花木椅前幻化出一道窈窕倩影。
      那人正是陆濯明和丛筠两人的师父,昆仑剑阁的阁主——
      “风雪剑”顾盈然。

      顾阁主周身萦绕着一股不怒自威的盛气凌人,她像是没看见杵在一旁的舒怀玉,眼皮一掀,扫了一眼两位“爱徒”。
      舒怀玉曾经也有师父,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今日必不能善了,她恐怕爱莫能助。

      顾盈然一撩裙摆坐下,浅抿一口热茶,冷笑着将一本《符咒大全》掼到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丛筠冷汗直流。

      “好一出狸猫换太子。丛筠,你可真出息了。”
      一阵从窗缝漏进来的小风将“《符咒大全》”的内页吹得哗哗作响,舒怀玉一看,当下就觉得这小子命不久矣——
      这披着《符咒大全》之皮的“好书”可谓是花红柳绿,各色男女比比皆是,姿势争奇斗艳,尽显人间风流百态与红尘万丈。
      她师兄小时候也玩这套被师父抓过现行。

      丛筠腿肚子直颤,“弟子知错,不该耽于此等不雅惑心之物。”
      顾盈然冷哼一声,有那么一瞬间,舒怀玉竟从顾阁主的冷笑中看出几分促狭之意,她怀疑自己眼花了。
      “既然你对《符咒大全》爱不释手……”
      丛筠心提到了嗓子眼。
      顾盈然目光一垂,给爱徒宣判了“死刑”,“二十遍,去吧。”
      于是,丛筠哭丧着脸抄书去了。

      料理完小的,顾盈然目光一转,而后轻笑一声:“呵。”
      陆濯明被“呵”出一身冷汗。
      “陆濯明,你还知道回来?干脆住栖凤阁得了,怎么这次回来没粘一身鸟毛?”
      舒怀玉闻言神色一凛,栖凤阁也是当年的六大门派之一,与师门变故之事脱不了干系。而那意思不明的“鸟毛鸡毛”则自动被她忽略了去。

      陆濯明不知内心作何感想,反正脸上还艰难维持着微笑,乖巧应道:“弟子知错,下月玄门大比,弟子愿带队前去,为师父分忧。”
      阁主大人不动声色。
      陆濯明冷汗直流,又道:“今年秘境历练,弟子也愿带人前去。”

      顾盈然闻言略微颔首,陆濯明心里松了口气,但紧张不会凭空消失,只会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舒怀玉刚刚站在一个颇为尴尬的位置目睹了顾阁主对弟子“处刑”的全程,现在轮到她的心悬起来了。
      她想了想,自己五十年闭关苦修,半点亏心事没做,应当是不必受罚的。

      “出关了?”顾盈然淡淡问道,言语间听不出喜怒,但与刚刚的阴阳怪气相比已经能称得上是温声细语了。
      “嗯。”问的简单,答的也简单。
      她沉吟片刻又开口道:“顾阁主,我……”
      “你要下山?”顾盈然径直打断了她的话。
      舒怀玉点头。

      顾盈然眉头微蹙,又很快舒展开,“昆仑一向不涉玄门纷争,是世间少有的清净地,你资质不俗,入我门下不好吗?我在一日,便没人敢动你。”
      舒怀玉羽睫微颤,抬眼看向顾盈然,眼底清明透亮,仿佛无论多少磋磨都不能令其蒙上阴翳。
      “阁主抬爱了,怀玉庸人一个,因着家师几分薄面,得阁主庇护至今,心中不胜感激,只是……”她今天说的所有话加起来怕是都没有这段多。
      “当年之事若不查清,我此生死不瞑目。冤有头债有主,我必血债血偿。”
      舒怀玉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孤绝,将最后四个字咬得极为清楚。

      “况且,”她又道,“怀玉……已有师父。”
      此言一出,顾盈然也沉默了,她目光落在舒怀玉背后的长剑上,像是沉浸在经年的往事中。
      陆濯明不明就里,愣为舒怀玉捏了一把汗。

      “好,”良久,顾盈然开口,“下山可以,但你师父当年欠我一场比试,现在他人不在了,便由你这个弟子代劳。若能在我手下走二十回合,便许你下山。”

      “咚!”
      门后,丛筠为了看热闹,不惜冒着被师父劈成八瓣的风险去而复返。他本因听了自家师兄好大一个八卦而乐得不可开交,这会儿听见这番话,惊得一头撞在门上。
      天!比武?!
      他师父,顾盈然,修为可是出窍圆满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再入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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