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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韶华篇(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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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诧异地看着中年男子。一向安静的他为何反应如此大?浮生又多了几分警惕,不动声色地往奈枯荣身边靠近了些。
安静片刻,中年男子收起了火烈的眼神,又恢复成一潭死水。
“你认识他?”浮生道。
“只是听闻过罢了。”
你刚刚的反应可不像仅仅只是听闻的样子。浮生心里暗道。
“他们知道你的身份吗?”
“不知道。”浮生抬眼看着中年男人,眼里带着警告的意味。
“长川鬼主我可惹不起,我知道该怎么做。”中年男人笑了笑。
浮生又看了一眼中年男人,便不再说话。
“咳……咳。”奈枯荣发出几声轻微的咳嗽,浮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上前去。
浮生想着,奈枯荣却自己坐了起来。他看了看四周,想了想,用手指弹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立刻露出疼痛的表情:“原来我还没死啊。”
看完这一系列的反应,浮生心里顿时飘过两个字:心累。与此同时,她也没有放过中年男人的一举一动,她注意到了,身旁中年男子面具底下的两道目光竟然有所转变,变得有些许温柔,甚至还有一丝期待。
“这位前辈是?”奈枯荣迷茫地看着浮生。
“救命恩人。”浮生道。
“那真是多谢您了。救命之恩不知该如何报答您呢?”奈枯荣道。
“无、无妨,也不用了。”中年男子道。
奈枯荣看了看四周,仍是再熟悉不过的冰洞,不免有些失落,又垂下眼眸细细思考了片刻,道:“前辈,我们究竟身在何处?噬魂鱼只产于……莫非这里是西土不问?”
“正是。”中年男子话音刚落,孟昭和战翎也相继醒了,冰洞里微弱的火光竟出奇的烤得他们暖烘烘的。中年男子从冰缝中取出一些干得开裂了的干粮,分给了他们。
奈枯荣咬着梆硬的干粮,嚼了数十下,艰难地咽了下去,然后问到:“前辈怎么称呼?”
“我,姓安。”
“安前辈,世间那样大,为何选择于冰洞隐世?”
浮生瞪了奈枯荣一眼,用眼神告诉他闭嘴,她清楚,有很多事不是可以说清楚为什么的。
奈枯荣讪讪的朝浮生笑了一下。
“无妨。”中年男子顿了顿,开口道:“小公子,我可以看看你的剑吗?”
奈枯荣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但他还是将水寒递了过去。
中年男子仔细端量着,过了许久,他开口道:“沁灵的孩子都是十岁才开始佩本命剑的吧?”
“嗯。”
“果真不错……”中年男子用手摸了摸剑柄,“水寒……这是一对剑,还有一把应该叫风萧。”
“您怎么知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那把剑在你哥哥那里吧。”中年男子将剑还给了奈枯荣,“这本就是一对名剑,你是二少主,拿了后面这把,那前面那把自然就是你哥哥的了。”
中年男人说得好像很有理,可是浮生却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起了往事,也算是回答了奈枯荣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我啊本是望门的一家之主。我向来珍惜我身边的人,竭力去保护、爱戴他们。但恩怨情仇向来都是毫无理由地来,也是毫无理由地走。我出门在外,而用剑刺我的人,恰恰是我以为如果有一天即使全天下的人都离我而去而他也会依然守在我身边的那个人,这一剑刺得毫不留情。”
中年男人喝了一口水,也算是代替了一杯烈酒。
浮生垂下了眼眸,火光照不进漆黑的眼底。
“我知道他为什么恨我,但我没有想到他这般激进。我昏迷了很久,只知道周围又冷又黑。我以为我死了,直到但我被人从水里救起来,连身处何方都不知道。那个时候,太多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我觉得天塌了也不过如此。所有的东西在他刺向我那一剑时,就都错了,大错特错,不可挽回……”
中年男人笑了笑,一笔带过十余年挣扎。
“我伤得很重,直到三年后才完全恢复。三年很漫长,像是过了三十年,我要怎样再见他呢?终于,我说服了我自己,爬上了我曾经生活的府邸的屋顶。那个伤我的人已经完全代替了我的身份。所有人都和曾经一样,殊不知他们的一家之主已经换了个人。他彻底活成了我的样子。他把所有事情都打理得很好,甚至比我做得好,只是府里安静了许多。我在那里呆了七个月,可到最后我还是没有见他,我还是走了,孤舟来到这个向来与世隔绝的不问,进了这冰洞,便再也没有出去过。”
“您就这么放过了他?”战翎对中年男子的决定表示不解。
“不是放过,是我已经不在意了。”中年男子平静地道。他用了十几年去治愈,最后以短短几个字给这段过往下了定义。
他不在意了。
“我生平最在意的两个人,一个死了,另一个苟活,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又有什么所谓呢?”
“您不恨他?”战翎又道。
“恨那个时候或许已经谈不上了,只是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他就不能等一等,那样所有的人都不会死。”中年男人的眼睛红了。
“但是,到头来,终是我没有告诉他那个计划,我们幼年约定过,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瞒着对方,是我先违背了要推心置腹的承诺。”
洞内所有人都沉默了,死寂,唯有有着千年灵魂的浮生开口道:“可若他真的无条件信任你,他会懂你的苦衷,又怎会去怀疑你去恨你。”
“所以,我们都走错了,一错就是一辈子,一路走来的信任好像真的不堪一击。”
“我整整观察了他七个月,他无声无息地变成了我,没有人知道。我虽失去了一切,但他失去的远远比我多,比我惨重,他自己会去祭拜写着自己名字的牌位,别人不会再提起他真正的名字,他杀了我的同时,也杀了他自己,于他而言,曾经的三人,无一人生还。我的家门一切照常,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旁观者需要的从来不是某一个人,而是可以支撑起家族的某一类人,我去为了真相掀起血雨腥风,我便有罪。”
浮生微微低头,泛起一丝苦笑。
“何况,一切的因早在那三年里就不存在了,我早就不在意那果了。时光依旧,我不愿去打扰这片祥和,因为我的责任,也因为我的缅怀。隔岸的花永远比眼前的美,那就让它隔岸好了,何必看得那般真切。他替我活着,我能感到他内心的不安与亏欠。这也许是我最无助,也是最有力的申诉方式吧。我不怨命运多坎,只无力于事在人为。”他的话像一坛尘封多年的佳酿,香的浓烈,却也消散得快,给人心里说不出的感觉,似怀念,也似惋惜。
一行人并没有在冰洞里呆太久,他们已经出来近十日了,难免给家里添忧。再加上冰洞苦寒,奈枯荣的伤不能一拖再拖。中年男子领着他们绕了片刻。冰雪逐渐消散,黑暗漫漫的冰洞里透过一道久违的曙光。
到出口了。
出口是极窄的,只能容一个人侧着身过去。但是外面的洞口上半悬着一块巨石,还有一些沙砾时不时地落下来,给人一种马上要坠落下来,封死洞口的感觉。
“半挂半悬十多年了,看来是真的要落了。快走吧,不然真的要和我这个要死不死的人在这冰洞里呆一辈子咯。”中年男子说得云淡风轻,却又几分酸楚。
“前辈和我们一起走吧,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再不济,您的后半生我来照顾。”奈枯荣道。
“不了。和寒冰孤火相处终是比人容易的。何况,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再适合我了。”
奈枯荣看着中年男人,眼里的一片荒凉抵过千言万语。
“走吧走吧。”中年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令人难过。
奈枯荣带着他们离开了,而中年男子却依然久久站在洞口。突然,他缓缓取下面具,脸上泪水潸然,自道:“你长高了,变强了,此番,不能与你同行了。”
奈枯荣他们已经走了一段距离了,远处传来一阵巨响,惊起一群飞鸟。
那块巨石落了。这次,孟昭和战翎也潸然泪下。
奈枯荣仰起头,想让有些湿润的眼睛干得快些,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了。
“有的误会,道不了歉,于是就成了天各一方的赎罪。”浮生站在奈枯荣身边道,“奈枯荣,向前看吧。”
浮生顺着奈枯荣望的方向出了一小会儿神,对于情感,她已经有些麻木得太久了,但,这一刻她好像也懂了一些。
这个世间已经不再需要我,而我依然爱这世间,所以我无法毁了它,只好把自己藏了起来。
“好了,我们应该赶路了。”浮生摸了一下战翎的头。
“浮生湾主你不伤心吗?”战翎抽泣道。
“我不知道。”浮生答道。她被仇恨占据了太久,似乎已经失去了对其他情感的感知。
就算是枯木逢春也要那一声春雷作为契机,更何况是冥界冻了一千年的长川鬼主呢?
“怎么办,我也不想哭啊,可是它停不下来。”战翎呜呜呜的道,这话里带着几分天真。
浮生抬手摸去战翎挂着的两条泪,“有福气的人才有眼泪。”
我,没有那个福气。
真的,像浮生一样,作为亡灵,纵使有无边的法力又怎样,被剥夺了哭的权利,眼泪只能落在肚子里,无人知晓。
奈枯荣看着浮生弯腰替战翎擦过眼泪,心里突然问自己:如果自己也放声大哭,浮生湾主会不会也帮我擦泪呢?
奈枯荣又瞥了一眼孟昭,浮生没有帮孟昭擦泪,自然也不会帮自己擦了。想到这里,奈枯荣无奈地在心里撇了撇嘴。
不知走了多远,已是深夜。落叶被夜晚的风吹得在地上打转,光秃的残枝被半明半昏的月光照着,映出几只蝙蝠的影子。枝头上生着幽暗的蓝光,那是鬼火。
孟昭和战翎紧跟在奈枯荣和浮生后面,生怕不留神他们就消失了。
一阵强烈而诡异的风吹来,带着落叶和沙石,吹得睁不开眼。
“小心!”奈枯荣不知在哪个地方喊到。浮生感到肩上一沉,她瞥了一眼,那是一只长着一寸多长指甲的鬼手。但是浮生并不紧张。
浮生回过头,抓着那只鬼手向上一甩,定睛一看,原来那只不过是一个在冥界犯了事躲到凡间为祸人间的鬼罢了。
在夜色混着微光中,浮生与那女鬼对视了一眼。很显然地可以看见,女鬼抖了一下,这时那女鬼才认出浮生的身份。
可是那女鬼贼心不死,躲着浮生的同时,处处针对孟昭和战翎。
风一直没有停,反而越刮越大,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但是这时却停了,所有人聚到一起,女鬼不见了,但是战翎也不见了。
树林深处的树木在摇曳,还留有一抹女鬼逃离的余迹。
“站着别动,我就回来。”浮生说完向树梢间一跃,便没有踪迹了。
奈枯荣和孟昭站着的地方陡然升起一阵烟雾,几乎让他们主从俩无法离开。奈枯荣心里大骂那女鬼奸诈,殊不知这阵烟雾是浮生故意放的,为的就是阻拦奈枯荣和孟昭跟着自己去解救战翎。
果不其然,树林尽头是一片荒坟。浮生停了下来。
“不知道是什么风把长川鬼主吹来了,小舍真是蓬荜生辉啊。”这声音过于妩媚了些,但只可惜浮生不是个男子,反倒是一股恶心和肉麻油然而生。
“把那孩子交出来。”浮生不想同她废话,在这里多呆一刻她都觉得不舒服。
“那有什么孩子。”那女鬼又道。
“想来你也知道,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浮生眼里掠过一丝杀气,直接无视了她的话。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若长川鬼主乐意那就自己慢慢找好了。”看来这女鬼并不把浮生放在眼里,径直略过了浮生,准备离开。
浮生伸出手挡住了她的去路,抓着女鬼的衣领一挽,将她像丢白菜似的摔在自己脚下。
那女鬼仍不知死活,理了理衣领,眯了眯眼道:“长川鬼主,你我同为亡灵,你又何苦阻拦我的事呢?我要了那女孩的命,说到底是那女孩自己运气不好,你出手怕不是坏了自然之理?”
“你的话有点多了。”浮生道。
“我只是想好心提醒一下,冥界界规第三百条,不得贪恋凡界红尘,违者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鬼主,凡间的恩怨情仇不要让自己搅得太深了。”
“这和你没有关系。我再说一遍,把那孩子交出来。”
“若我不呢?”
浮生听了这话,反而笑了,她不急不慢地蹲下来,捏着女鬼的下巴,若有所思。
“你想做什么?”女鬼露出几分紧张。
“你觉得呢?”
“我可是西土的亡灵,即使你长川鬼主再厉害也只能管管你南土的亡灵,不能把我怎么样。”女鬼嚣张的笑了笑,“不问可不是什么安宁的地方。”
“哦,是吗?”浮生轻轻抬起女鬼的下巴,“想来我长川四怨在冥界连孟婆和阎王也让我三分,我长川鬼主更是自成一派;在人间,世人将我们当神灵般敬畏。有这尊荣的这世间千百年来想必也只有我长川四怨一家了。你一个小小的亡灵,又是有罪之身,纵使你身在西土,我灭了你,孟婆和阎王也不会说什么吧。”浮生说完,又挑了挑眉,虽说是在笑,可一点生的气息也没有。棕墨色的眸子变得幽蓝,活脱像是从忘川河底走出来的。
女鬼开始害怕了,颤抖着声音道:“在那里,你不能杀我……”她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墓碑。
浮生瞥了一眼,又回过头看着女鬼,道:“可我不想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