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诉离殇》琴花剑蝶

1、不诉离殇

　　云天青拥着薄被坐起身来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鬼界的天空没有人间的那般湛蓝，只是灰蒙蒙的，偶尔有着血色的云浮在空中，这里的日夜交替，不过是光线明与暗的分别。
　　屋子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窗外偶尔有淡蓝色的鬼火飘过。

　　是谁说鬼魂不会生病的？
　　云天青似是想对自己苦笑一下，却终究只是扯动了一下嘴角。
　　下定决心掀开身上的被子，云天青哆嗦了一下，空气很冷。但是他还是坚持下了床，借着窗外的光走到桌子前，点上了灯。
　　鬼界的灯火，也不似人间那样有着温暖的黄色光晕，而是阴惨惨的蓝色，即使亮起来，也丝毫感觉不到温度的存在。
　　他坐了下来，伸手拿过柜子上的药壶，往桌子上的杯子里倒了半杯药汤，一口灌下。
　　这药汤，却如人间一般依旧是苦涩的味道。

　　拿起桌子上的凉茶倒进嘴里权当漱口，云天青起身披上外衣，走出了屋子。
　　屋外没有风。
　　鬼界的空气是静止的。
　　云天青的屋子在鬼界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像是青鸾峰上那样简单的两间小木屋，里面有着简单的家具摆设。

　　屋外不远处，就是忘川。
　　忘川河边，开满了妖冶艳丽的花。
　　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
　　佛曰：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云天青喜欢站在这片花海中间，大片的血色花朵会让他想起醉花荫里的凤凰花。
　　只是，凤凰花的红不是血色，是火焰。
　　如同师兄的羲和剑，仿佛总有一天要烧起来燃尽一切。
　　想起自己的师兄时，云天青的眉眼总是会溢满温柔的光芒，回忆可以让他整个人都亮起来。
　　很多来了又去的鬼魂都知道，忘川河边有一个鬼魂，为了一句话执着地守在那里，不知道等了多少年。
　　云天青自己也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除了轮回往生的魂魄，鬼界似乎永远不会有什么变化，他只知道自己要等的人还没有来，所以他会继续等下去。
　　等着，对师兄说心底重复了千万遍的那三个字。

　　空气依旧是阴冷的。
　　云天青站在忘川河边，抬手掩了口一声接一声地咳嗽。
　　在阳世的时候，望舒剑对他本就畏寒的身体造成了无法逆转的伤害，离开人间之前的那几个月他甚至已经不知道了什么叫做温暖。
　　没有想到的是，化成了鬼魂，这身体虽不再时时畏寒，却也经常伤风咳嗽，连鬼医老王看了他都连连摇头叹气，然后给他抓一大包草药。
　　“这病根，老朽也无能为力……唉……”
　　云天青却是毫不在意地对着老王笑：“又没什么大问题，我早就习惯了。”
　　自从离了琼华，便习惯了。

　　忘川河水从眼前流淌而过。
　　云天青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衣服，感觉头更加晕眩了。
　　无奈地对自己摇摇头，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屋子，今天实在是病得厉害了，身上一阵阵地出着冷汗，脚步显得无比沉重。
　　进了屋子，云天青把身上披着的衣服随手放在一边，直接往床上倒去，伸手扯过被子蒙住自己。
　　终于不甚安稳地睡去，梦里，是后山禁地里那一片冰天雪地。

　　云天青第一次走进琼华派的禁地，迎面而来的寒气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玄霄正盘腿坐在地上闭目养神，羲和剑平放在一边。
　　云天青抱着胳膊站在玄霄面前，痞痞的笑容随着玄霄睁开的眼睛挂上了脸颊：“师兄，一个人在这里还这么用功。”
　　玄霄抬头看见眼前的人，好看的眉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天青，谁准你随意到这里来的！”
　　云天青学着玄霄的样子也一下子坐在了地上，无赖地冲着玄霄笑：“我想来看看师兄你，所以就来了！没有谁准不准的，老子就是自己想来。”
　　玄霄似是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样子，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并没有多做追究。
　　“夙玉师妹怎么不在？”云天青想起自己进来时似乎没有看到应该在这里出现的另一个人。
　　“师父今天唤她一起下山除妖去了。”
　　“那你还不轻松一天，何苦在这个冷的要死的地方呆着。”云天青鼻子抽了抽，忍不住打出个喷嚏来。
　　“我本就是至阳体质，又有羲和护体，自是不畏严寒。却是天青你，在这里时间长了当心染上风寒！”玄霄语气虽是严厉，眼里却不觉多了几分关心。
　　云天青不在乎地笑：“怎么会，老子身体结实的很！”

　　后来云天青难得反省自己，所谓“不听师兄言，吃亏在眼前”，实在是至理名言。
　　从禁地回到剑舞坪，当天晚上他就发烧了。
　　“阿嚏——阿——阿嚏——”云天青靠在床头，被子披在身上，脸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红，鼻尖也是红通通的，地上扔了一堆草纸团。
　　玄霄拿着羲和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看到玄霄进门，云天青自知理亏地低下头：“师兄你回——阿嚏——来了——阿嚏！！！”
　　玄霄站在原地深呼吸了两次，告诉自己即使有气也不能跟病人发火，然后才走到床前看着云天青：“都说了不让你呆在禁地那么久，现在果真染上风寒了吧。”
　　云天青讨好地笑了笑，配上水汪汪的眼睛和红通通的鼻尖，像是一只摇着尾巴的可爱小狗。玄霄努力板着脸才没有让自己的嘴角翘起来。
　　“去抓过药了吗？”
　　无辜地摇摇头。
　　玄霄瞪了床上装无辜的云天青一眼，转身出了门。

　　没过多久，门又被推开了，玄霄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进来了。
　　“喝药。”
　　云天青皱皱鼻子摇摇头：“很苦。”
　　玄霄也不说话，只是站在床前看着云天青，没过多久床上的人乖乖败下阵来伸出手接过药碗。
　　师兄就是太了解他讨厌喝药了，每次都瞪着自己等自己乖乖投降。
　　捏着鼻子把手里的药两口灌下，云天青的脸皱成了一团。
　　玄霄叹了口气，伸手从旁边的架子上摸出了一个纸包，扔给云天青，那人笑嘻嘻地接过纸包，打开便往嘴里丢了一颗糖。
　　伸手帮云天青拢好被子，玄霄又起身到桌子前倒了一杯热水，塞到了云天青手里。

　　头晕鼻塞嗓子痛的云天青，就坐在床上围着被子捧着水杯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师兄，温暖的烛光映照下，他平时冷淡的侧脸都变得柔和起来。
　　恍惚中，有了家的感觉。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云天青发现自己死死地抱着师兄，距离近到可以数清他眼睛上纤细而长的睫毛，怀中温暖美好的触感让他忍不住闭了下眼睛。而被他搂着的那个人，正清醒地睁着眼睛看着他。
　　“醒了？”
　　傻傻点头。
　　“退烧了？”
　　再傻傻点头。
　　“嗷——”

　　云天青睁开眼睛，对着空气轻轻地念着那两个字，隐隐地还带着当年被踹下床的委屈。
　　“师兄……”
　　天已经微微亮起来。
　　渐渐清醒过来，脑中却又闪过了八个字。
　　过往之事，何必再提。
　　想象着曾经师兄将这句话说出口时冰冷绝情的眉眼，云天青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绞痛起来。
　　大概，只有曾经看上去最洒脱的自己真正放不开吧。
　　过往之事，何必再提……

　　头还在隐隐地痛着，云天青撑着自己的身子坐起来，药已经没有了，他只能自己再去老王那里抓药来。
　　老王总是起很早，现在该是已经在打理他的小院子了。
　　穿好衣服，云天青走到桌子前面灌下了一杯凉茶，终于觉得自己的脑子清楚些了。
　　再次走出屋子，云天青回身关好门，看了眼依旧妖娆的彼岸花，拖着沉重的脚步向着鬼医的医馆走去。

　　老王依旧和往常一样笑眯眯的，将云天青让进屋子里。
　　“来让我看看。”
　　云天青心里很喜欢这个鬼医，不仅是因为总和他打交道，还因为他总是有办法让你的心情变得好起来，好像世间所有的事情都能够解决在他的笑容里。
　　所以每次看到老王，云天青都会有新的勇气继续在这里等下去，等那个未知的未来，等着能再看师兄一眼。
　　“来，这包药粉你拿着，回去用水化开服下就好。我知道你也明白，反正每次都是这些药，就不用我多嘱咐了吧。”
　　“那是，老是来麻烦您，改天我给您老带壶好酒！”
　　“呵呵，好啊！”老王捻着自己的胡子，冲着云天青笑。
　　云天青将药粉收妥，走出了老王的医馆。

　　鬼界的天依旧阴沉沉的，空中有着血色的云在流动。
　　忘川河岸，彼岸花妖娆地开放着，连成一片血色的花海。
　　云天青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房子。
　　然后他站住了脚步。

　　彼岸花海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安静地望向流淌不息的忘川。
　　云天青的眼睛突然明亮了起来，好像整个世间都有了光芒。

　　他慢慢走过去。
　　鬼是没有脚步声的，但是那人却似感觉到了他的脚步，转过身来。
　　依旧的眉目如画，仿佛过去的时间只是弹指转瞬。
　　云天青再次张扬出自己的笑。
　　“师兄！”
　　玄霄静静地看着他，眼中云淡风轻。
　　“天河告诉我，你欠我三个字。”
　　“臭小子告诉你了？”云天青的笑忽又变得无赖：“那，师兄可是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说话间，云天青已站到了玄霄面前，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玄霄没有动，只是淡淡地看着云天青。半晌，眉梢眼角终于慢慢染上了笑意，面上柔和了许多：“你不说，我怎知晓？”

　　云天青终于踏出了最后半步，伸手死死抱住了玄霄，轻轻在他耳边说：
　　“师兄，我、爱、你。”
　　泪如雨下。
　　流年暗换去，凡世路三千。
　　终是不诉离殇。

作者有话说

　　默默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