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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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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虑性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黎雯会忽然之间,心率失衡,呼吸不畅,身体僵硬不能动。
直挺挺的栽倒在地,如封印的石头。
那时,她开始求助专业治疗。
她的心理医生告诉她,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块黄油,在阳光下,在微风中,一点点融化。
黎雯靠着这个想象,度过了好几次难熬的时刻。
直到有一次,她想象自己正在慢慢融化时,一阵激烈的鸣笛声响起…
她坐起身才发现,自己四仰八叉的躺在柏油马路上。
身后私家车堵了一长串,路边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
她慌忙爬起身。
记不起来为何躺在这里,躺下前又发生了什么事。
她只有一种清晰的感觉,作为一块四四方方,棱角分明的黄油,她再差一点,就化成水了。
化成水是一种化成泥的感觉,自我意识完全消失,与大地融为一体。
体验过一次这种快感,就不想做个人了。
那个时候,她的身体能够以任何物品的形式存在,就是不能以一个人,一副血肉之躯活下去。
后来,她看病时,把这件事情当做意外,讲给心理医生听,那个叫沈西合的医生说,这是精神分裂症的先兆。
他告诉黎雯,“精神分裂症患者,会把自己想象成一朵蘑菇,一棵树,他们陷入想象的世界不能自拔…”
黎雯问他,“为何都是植物?”
沈西合说,“其实不是想象成植物,而是想象成静物,一动不动的物件…”
“当一个人现实中承受太多痛苦,无法释放也难以忍受时,就会把自己想象为无知觉的客体,来缓解和淡化疼痛。而精神分裂症患者,通常都是缺乏外在攻击性的人,所以会把自己想象成不会动的客体,被动承接着…”
他停顿片刻,才一字一顿道,“被动承接着,外界施加的一切...”
他念出这几个字时,恍若念下一句咒语,浅金色细边框眼镜,反射出冷冽光芒,瞳孔锐利而幽暗。
但黎雯那时如同溺水之人,只关注他抛出的救生圈。
“所以,如果我变得具有攻击性,就能缓解情绪焦虑,是吗?”
沈西合点了点头。
他身材修长,西装笔挺,有一双很有说服力的眼睛。
那双眼睛望着你时,毫不避闪,温和而真诚。
像野草涂抹了一层金色,像牧师在月光下招领迷路的小孩。
他说,“黎雯,你就是太善良了,刀尖向内,不断折磨自己,才会弄出一身病。”
他说话时,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她的手腕,指腹沿着她紧绷的腕骨,轻轻牵引…
然后他们手掌相合,直直对着窗外。
“怕伤害别人,就会将刀尖对着自己,以后我教你,怎么将刀尖向外…”
他微微俯身,左手捏着她的手腕,右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虚虚贴着她的后背。
黎雯困惑的回头看他,见他眉眼冷淡,唇瓣轻抿,看着她的样子,恍若她是一个令人发愁的孩童,他不得不低着头,哄着她跟自己走。
而他长睫垂下阴翳,清冷的眼睛,专注而认真,淡至无欲。
黎雯身体发颤,在他眼里看到暗蓝色的天空,幽深而寂静。
那双淡然的眼睛,能容纳折断翅膀的鸟,削掉肋骨的老虎,以及生锈的蘑菇。
黎雯第一次交付自己,任他抚摸时,就是在这样淡至无欲的注视中,在他冰凉指尖的摩挲中,崩盘和沦陷…
她记得他的衣领和袖口,没有任何褶皱,蓝色条纹领带,也一丝不苟的扣在胸前。
他冷静的吓人,纤长的手指剥去她的衣服时,如同握着手术刀,在用他的经验和智慧,重塑她的身心…
而她脑袋如明亮的白炽灯,混沌的追逐光明。
可他的真理穿透她的身体,如同电流穿过灯泡。
灯泡膨胀的明亮着,不知道被当作导电的媒介。
更不知道,卤素灯泡一年要换一次,氙气灯泡三年左右更换一次,LED灯泡约莫五年更换一次。
她是氙气灯泡,被他用了三年。
三年后换掉,毫不眷念。
黎雯挂断陆月的电话,躺在床上。
她很久没有用‘黄油融化法’来解除躯体僵硬了,也许久,没有想起沈西合了。
遇到沈西合时,她才二十三岁。
在一家小公司没日没夜工作,还没等到还完父亲的赌债,抑郁症就复发了,还并发着焦虑症躯体化,严重影响她的工作和生活。
她自学的心理学知识,在那时都丧失了作用。
推开沈西合的办公室门时,她抱着交学费的态度,跟着这个顶级心理师,学习那些书本上没有的自愈知识。
所以,她对沈西合的最初印象,就是四十分钟一千块。
她的预算只有五节课,每次赶场一样催进度,他很快看出她的窘迫,开始私下里约她喝咖啡闲聊。
这不算正规预约的心理咨询,不用经过咨询公司登记,黎雯心理负担轻很多,才能在每次咨询时放松下来。
而他如同一个负责任的心理师一样,会问清她的生活现状,感受如何,细化到夜里做了什么梦,以及抚摸她手背的肉,感受她肌肉状态是否松弛。
她记得,那天晚上,他们起初只是在天台吃饭,沪市的夜晚灯光璀璨,她随口说了一句,‘好可惜,城市的夜晚,看不见星星...’
沈西合对她说,“总是关注天空的人,是流落在地球的外星人。”
他声音低沉而磁性,夜晚的霓虹映照在他脸上,焰火一样明亮,但他整个人是沉郁的蓝色,是梵高扭曲的星空,吸食着黎雯的理智。
隔着桌子,他将她冰凉的手指,牵引在掌心里,拇指缓慢滑进她的袖口,摁压着她的脉搏。
这个动作过分亲昵,超过了医患关系。
黎雯盯着他的动作看了一会,他倾身向前,夹着烟的右手指,轻抚着她的侧脸,燃烧的烟雾,烘烤着她的外耳廓。
他温声问她,“知道心理医生的工作是什么吗?”
没等她回答,他掸了掸烟灰,指间猩红闪烁,他的模样晦暗不明,却圣洁如神祇。
“心理医生的工作,是捡拾这些流浪地球的外星人。”
许是苦涩的烟味,让黎雯意识回魂,她皱了皱眉,语气尖刻道,“这样的外星人,你捡了多少个?”
他闷闷笑了起来,“很多,记不清了。”
他咬着烟对她说话,声音含混不清,带着点夜晚的蛊惑。
“只有你,让我想捡回家,细心照料,好好养着...”
黎雯至今记得,那个烟味钻进她的身体后,留下经年蒙尘的味道。
也记得他贴着她的耳畔,轻声说,“黎雯,性,就是释放攻击力…”
他将她带回家,清洗干净,抱上床,带她体验如何在床上,释放这种攻击力。
黎雯觉得比起做心理医生,沈西合更适合做外科医生。
他的脸上永远不会有,情欲上头的冲动。
总是微挽袖口,露出清瘦有力的手指,指骨匀称,骨节突出,慢条斯理的拆解病患,享受将她拆成碎片的快乐...
他拼凑她,拆解她。
永远游刃有余,张弛有度,漫不经心,偶尔眸色深沉,很快会恢复平静。
她失控时,他的眼睛才会在淡漠的镜片后面,流露出一丁点满足。
更多是怠倦感,仿佛在说,不过如此,真无聊啊...
每当这时,她就忍不住卖力取悦他,看他露出更多笑容...
黎雯意识到,她正在无意识想念沈西合,迅速从床上跳了下来。
她是贫瘠的山头,是陈痂旧疴,是齿轮碾压过的伤口。可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她就会接着往前走。
她不会沉沦在过去。
黎雯光着脚,踩着冰冷的地板,去厨房喝水。
窗帘像蝴蝶的骸骨,在微风里飘荡。
她大口吞咽着冰水。
她想她一定疯了,才会想起沈西合。
衣冠禽兽,斯文败类。
他一本正经的脸,让她觉得恶心。
她从冰箱拿出冰块,嘎吱嘎吱嚼烂。
房间如同坟墓,阴气而潮湿。
黯幽幽,湿腻腻。
她是女鬼,隔一段时间,就要抓个男人回来。
但她和沈西合不一样,她不觉得xing是在释放攻击力。
她觉得人类对于爱的渴望,发生在火焰与呐喊中。
而对于xing的渴望,发生在意识到世界畸形,爱变得荒谬的时候。
发生在精神逃避,肉|体自杀的时候。
发生在渴望毁灭,大于渴望被救赎的时候。
发生在日复一日的忙碌,操心,生死疲劳,放弃审判灵魂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