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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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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将落未落的太阳晕染了大半边天,像是有人提笔沾了朱砂,在水上毫无章法可言地随手轻描了几下。
落笔者本是无心,却没想到意外地成就了一副水彩画。
在云层的堆堆叠叠之间,还隐隐透着些泛着灰边的金光,像是那一整日的盛气凌人最终的落寞退场,所以已经微弱颓然到人眼可以直视太阳。
“呦,是小林啊,收摊了?”
过路的大娘左右手各拎着个拿破衣裳做得布袋子,上头东一个西一个地缝着好些大小不一的补丁。
袋子里的东西肉眼可见的沉,坠得那大娘的腰更加佝偻,像是那些城里的大老板吃得尽是油水和血汗的肚腩,几乎要挨到地上。
“是,”陆景林点了点头笑着回她,“孃孃这是要回家去啦?”
他语气里带着这个年龄段的人特有的轻快——没被生活折腾的急躁或拖沓,没被高得仰着脖子也看不见的权势腐化。
“可不是——”
那大娘实在累得不行,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喘了口气。
那两个袋子顿时便像没了骨头似的,软踏踏地往地上倒去,却因为提手还被大娘紧紧地攥在手里,因此怎么看倒像是个吊死鬼。
她本来还想多跟陆景林聊上几句的,突然想到了什么,便一拍大腿,而后抬起头来跟他说:“哎呀,你看看,这天儿也不早了,我家那口子估摸着也快回来了,我还得上赶着给他做饭呢,就先不跟你说了。”
她一边儿说着,一边儿摆着手往前移了两步后又回了头。
“那您去吧,”陆景林也朝着那大娘挥了挥手,“下次再见啦。”
那大娘应了两声便攒了口气,然后拎起袋子往反方向去了,陆景林便继续往前走。
右边的裤兜儿装得鼓鼓囊囊的,每往前走一步,那裤兜里的东西就轻轻地拍一下他的大腿,小猫儿爪子似的,拍得他心痒痒。
他三番五次在心里告诫自己这儿可不是将那惹人眼红的东西掏出来的好地方,但终究是没忍住。
他将手伸进了裤兜里,略有些厚度的一沓子钞票,面值都不大,也不知道经了多少人的手,纸张早就没了初来世上的骨气,也把身上的锋锐尽数收起,摸上去就像是他身上穿着的那件廉价T恤的料子一般。
同人一样。
谁又不是怀着满腔热血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后被那些所谓的“生活”压弯脊梁。
他把那些钱攥在手里,纵使是这样,也还是觉得不安心,好像一个眨眼的功夫,它们便又都化成灰从指缝间溜走了。
那条破败不堪的小巷子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
没有路灯,像是大城市里灯红酒绿下的臭水沟,在堵塞不通的时候会反上来恶臭。大城市里那些用钞票和金银堆出来的人金贵,见了都捂着鼻子皱着眉地绕道走。
而他们这些人呢,就像是臭水沟里的老鼠,待在这昏暗阴冷之处,纵使站在那尖刀似的小山上望上一天,也等不来一个日出。
今天的这条小巷子不同于以往——
路上倒着个人,陆景林想约莫是哪个不愿面对现实的,在廉价二锅头的作用下,做着什么一夜暴富的春秋大梦不肯醒。
他向来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揣着嫌弃却又带着些同情的几缕他这种地位的人根本不配有的情绪就准备迈腿绕开继续走。
走近了却又没忍住好奇的往地上一瞧——
那泛着寒气的月光像是几把锋利的刀,往那人身上划了一道又一道。
不过好在陆景林清醒,没让那无辜的月光成了替罪羊。于是月亮还是事不关己地挂在天上,偶尔投来几束怜悯的目光。
陆景林在原地犹豫了一下后继续往前走。
不要让自己的同情心太泛滥——这是他来这里学会的为人处世的原则之一。
往前龟爬似的慢吞吞地蹭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后,他咬着牙拿脚狠狠地跺了一下地,仿佛在暗恨自己的不争气。
转过身来一边儿往回走,一边儿在心里暗骂自己——
在这个地方想着逞英雄救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他用脚尖碰了碰那人的腿——没反应,于是蹲下身去。
借着那不要钱的月亮灯,他将地下那人打量了几眼。
也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缘故,就看得地上那人生得白皙,像是刚揉出来的白面团。
眼睛、鼻子、嘴巴……一路看过去,哪哪都长得好,一副有钱人家的富贵相。
看起来就不像是出自集市上只会捏些尖嘴猴腮、贼眉鼠眼的刻薄相的人之手。
衣服穿得倒还算齐整,只是上面裂了好些口子,又滚了一层血和土。饶是这样,却丝毫没消减他给人的初印象。反倒是像个富家公子,不知是因何离了家,又不知是因何倒在了这条脏兮兮的路上。
陆景林蹲下去伸出手来轻轻点了点那人的肩膀,犹豫了一下后开口,小声问:“兄弟,你怎么样了?”
那人没什么反应,瘫在地上,像是在损坏了之后就被人随手丢弃的玩具。
陆景林又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唤了几声,那人微微睁开眼睛。
“醒了?”陆景林暗自松了口气,就连眉眼都亮了几分。
“水——”
“水?哦,哦,你等一下——”陆景林从包里翻出来一个水杯,拧开杯盖,把那人从地上扶起来,把杯子递到他嘴边儿,“就这么点儿了,你都喝了吧。”
那人就着他的手,把杯子里仅剩的一点儿水喝了个干净后,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接着把他推开,挣扎着自己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似乎下一秒就要重新瘫倒在地上。
陆景林见了,急忙掺了他一把。
似乎是刚醒来的缘故,那人看上去还有些昏昏沉沉,只是盯着他看。
那双眼睛又深又黑,一点光都不见,像是一口古井,沉得看不见底。
“既然你人没事儿了,那我就先走了。”陆景林冲他笑了一下后挥了挥手。
来这儿待了那么久的经验告诉他人醒了就赶紧走,不然就会被麻烦缠身。
“站住。”
那人兀地开了口。
音量不大,但声音和语气让人一听就汗毛直立,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陆景林一顿,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连大气都不敢喘,同时在心里默默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叫你多管闲事!还长不长记性!
“转过来。”
那人站在他身后指挥道。
陆景林闻言,乖乖地转过去。
他好像是一个机器,任由别人摆布,乖巧服从命令。
“你叫什么?”那人问。
他“嘿嘿”地干笑了两声,不尴不尬地说道:“萍水相逢,就不必告知姓名了。”
那话说得颇有些江湖气,但在旁人听来却并不觉得有种侠士义气荡开在心间,只是了然似的点点头后又摇摇头——
又是一个没救了的资深武侠小说迷,幻想自己是小说里的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做了好事还不留下姓名。
但实际不都是为着一张嘴累死累活的下等人,不过是靠着这些没由来的念头来逃避现实罢了。
陆景林说完后就准备转过去拔腿就跑。
“你怕我?”
这是个问句,但听不出有任何意外之感。
陆景林把头摇成拨浪鼓,声音轻微地发着颤地回答:“没有没有。”
“你叫什么?”
那人又问了一遍。
话是一样的,语气却换了。大有“如果他不说就不让他走的”意味在里头。
这个时候再不说的结果陆景林没亲身领教却也看见过,于是他开口,说道:“陆景林。”
那人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我叫严正松——”在原地卡了一会,也没说出来后半句。
陆景林没什么反应。
他现在真的只想赶快回去,对于眼前的这个人叫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他丝毫不感兴趣。
“我叫严正松。”
那人又重复了一遍。
“你得记住了,”他说。
“我会来找你的。”
02
“老板,这包儿怎么卖?”
“啊,哪个?”在把钱小心翼翼地收好后陆景林抬头看了一眼,“是你啊,严——严正松,你怎么来了?”
严正松走过来挨到他旁边坐下,然后把手里的东西递到他跟前,“喏,给你的,就当是那天的谢礼了。”
陆景林把视线挪到他手里拿着的那东西上去。
雪糕是什么?
那是一种奢侈品,只有那些那些当官的、做大生意的人才吃得起。
陆景林从来都没吃过,因为他是个穷人,仅此而已。
他咽了咽唾沫,别开眼睛,把严正松的手推了回去,说道:“那天我也没干什么,如果就这么收下的话,我的良心也过意不去。”
严正松把手收回来,撕掉外面的包装纸,再一次把雪糕递到他面前,在陆景林转过头来看他的时候,他挑了一下眉。
雪糕泛着丝丝凉气,蛛丝一般缠上他的嘴唇,拉着他凑过去。
他用牙齿在上面切了一小块儿下来,含在嘴里。
雪糕登时就在嘴里化开,凉凉的,但更多的是甜。
白色棉花般松软的甜,缠缠绵绵地裹上他的味蕾,再一点一点渗进去。
那是他从未有过的味觉体验。
“怎么样?”严正松问他。
“好甜,”陆景林笑了一下又说,“只是这东西太凉了,我牙疼,实在是吃不了这个,”说着,便又将他的手推了回去。
他的话严正松一点儿也不相信,可惜又没什么证据能够证明,所以他还是将雪糕塞进了自己嘴里。
雪糕在嘴里慢慢化开,他想,果然是和别人描述的一样。
他第一次知道雪糕的味道是什么样,还是沾了自己小恩人的光。
他吃得很慢,再一个天也确实热得不行,以至于吃到后面雪糕就在手里化开,他又把它递到陆景林跟前,又怕他拒绝似的,说:“现在不怎么凉了,你可以吃了。”
陆景林张口还是想要拒绝,就听见严正松在旁边说:“快点儿吃啊,都要化到地上去了,”于是他便立刻张嘴将那些化掉了的糖水全部接进嘴里。
“都给你了,”严正松将剩下的雪糕塞到陆景林手里。
陆景林这次没有再推脱,只是将雪糕送到嘴边,一点一点,全部吃进去,连棍上粘连的一丝糖水都不放过,最后又把棍舔了个干净,就这样还把棍塞到嘴里含着舍不得扔。
严正松把脚边儿的石子踢来踢去,三两下便失了兴趣,于是问他:“你不是本地人吧。”
“啊,你怎么知道的?”
他有些惊讶地望着严正松。
这是他来到这儿,第一个识出来他并非本地人的人。
“听口音,”严正松说,“虽然你的口音跟这边儿像些,但还是有区别。”
“什么区别?”
“这边的口音听着硬气,而你的口音听上去要软和一些,”说完,严正松又补了一句,“黏黏糊糊的,没见过还有谁说话像你这样——”
他顿了一下,之后又默默添上两个字。
“娇气。”
陆景林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严正松倒是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任何冒犯之处,又转过头来看着他问:“不过你来这儿干嘛,那么大的地儿,去哪不行,非要来这里。”
陆景林就只是笑。
无父无母,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孩子,哪里才是他的好去处,去哪里才算得上是好。
“别光顾着笑啊,问你话呢,倒是——”
“谁让你在这儿摆摊儿的,这儿的规矩不懂吗?”
一时间竟有五个人围了上来,遮住了他们头顶的半边天。
陆景林见了,立马将雪糕棍从嘴里拿了出来背到后面,脸上扯了个夸张的笑——
其实那根本算不得上是一个笑,那不过就是神经死命地拉着唇角往上、往上、再往上。
它们太清楚如果不这样做的后果。
“几位大哥,我是新来的,这规矩也不是太懂,劳您指点,劳您指点。”
他点着头哈着腰,脸快要贴到地上去。
从前笔直的如同钢筋般的脊梁骨,不过区区几个月的时间,便学会了如何曲卷。
“难怪呢,我说瞅着你面生,”那人望了自己的兄弟一眼后看向陆景林,“你不是新来的嘛,哥儿几个今天就教教你这儿的规矩。”
陆景林听了他这话有些发蒙。
他没明白那人说得是什么意思,倒是一旁一直坐着没吭声的严正松开了口:“诸位,这儿还有个人呢。”
他这么一开口,所有人都往那边儿看了过去。
“天是黑了些,诸位也不至于都瞎了眼,看不见了吧,”他站起来往前一步将陆景林护在后面,“这人,我罩着的。”
他是这里出了名的,年纪轻,下手狠。手底下跟着的几号人也都在道上有名儿,不过今天那些人没在他跟前。他是孤身一人。对了,还带着个瘦瘦弱弱,看着就不像是个能动粗的陆景林。
那些人往周围看了一眼,确认了严正松今天身边没跟人后便也没有以往那么畏惧了,毕竟他们人多,在数量上占优势。
这时候就不必将什么一对一单挑挂在嘴边儿,在这个地方,哪有什么所谓的公平可言,不过是谁的拳头硬,谁的人多,谁就有理。
“严哥,您今天这兄弟都不在跟前,还在我们哥儿几个跟前耍什么横,”站在前头的人往前凑了凑,面上挂着笑,结有黄色牙垢的牙齿露出来,活脱脱的一只大耗子精。
严正松向来不喜欢同这些人废话,附到陆景林的耳边跟他说了句话,下一秒右脚就踹到了那只“大耗子精”的肚子上。
其余两个人见了立马围上来。
周遭的人看这边儿打了架,便立刻躲得远远的,生怕这火烧到自己身上。
陆景林是想寻求帮助的,下意识往四周看去。
周围还在的人,要不就是避着他的目光,要不眼里就只剩漠然。
他们好像都是他的老师,在教导他——
孩子,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你得习惯。
多神圣,多高尚,多荒唐。
在这里,人性被踩在脚底,权势被高高供起。
谁都没有资格说什么所谓的正义,因为在这里的人,只有“活着”这一个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