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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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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罢工引发的火灾愈演愈烈,明轻舟路过米兰大教堂时,只敢远远地避开群情激愤的人流以及拥堵的街道,为自己错过鳞次栉比的大教堂而遗憾。
因为无处可去,明轻舟绕着米兰这座城市走了一圈。
在记忆里,这座城市和“足球”与“时尚”息息相关,便总有一种先入为主的误解,觉得它和纽约、伦敦、巴黎有一样的规模,但它面积很小,又挤满了游客,多少让明轻舟感受到逼仄。不过,南欧的阳光一直很宜人,明轻舟没带遮阳帽,便随意在路边买了一顶劣质的黑色鸭舌帽,还印着“I ML”的粗体字母。
等买完帽子,小心把信用卡贴身放好,明轻舟迎面对上店主的视线。
不知他是否会觉得自己大惊小怪。
“Too many thief。”他用粗糙的英语说着,一边摊摊手,“吉普赛人、黑人,太多了。”
在异乡人面前,他很自然地展现出排外与歧视。在现在的欧洲,保守与民族主义是一种不可避免的趋势,尽管明白成因,但她仍旧觉得悲哀。明轻舟点点头,把帽子扣在头顶,脚步又走进了灿烂艳阳里。
走出几步,她才意识到自己无处可去,便回忆起Julian推荐的小餐馆。
斯福尔扎城堡并不在她的计划之内。不过,当她到达米兰的那一刻,一切计划都已经分崩离析了,也没什么要紧。
*
往斯福尔扎堡的路上都是小路,沿街是相似的暗黄色与卡其色建筑物,在阳光底下都是金灿灿的,马赛克一般彼此拼合着。明轻舟拿手机拍了几张照,不知不觉走进一条小巷。
地图显示能够穿过去,但实际上却是一条死胡同,尽头是一堵土墙。
身后忽然飘来一股浓郁的劣质香精味,极具攻击性地冲击着明轻舟的嗅觉。
她转过身,巷口走来两个黑衣人。
一男一女,黝黑的皮肤、深邃的轮廓,眼眶巨大但眼珠却很小,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着实有些骇人。明轻舟自觉不妙,想疾步走出巷子,却被两个人给堵了进去。
他们果真是来找自己的!
“Money,Money。”粗胖的男人伸出手,做出要钱的手势。
要花钱消灾吗?
但是明轻舟浑身上下不过就只有50欧,还是昨天出机场时临时取的,大概没办法让这两人满意。
不管怎样,她的手已经插进口袋里,准备把钱拿出来——
“嘿!”
几米之外的巷口,传来一声粗呵。
几人同时看过去。
是Julian。
明轻舟眼神颤动了两下,像是离港漂泊的船只终于回到了港口。她趁着恶徒还在迷惑,快步穿过二人之间的缝隙,跑到他身边——虽然他同样也是陌生人,但比起这两个明显怀着恶意的恶徒来说,Julian算得上慈眉善目了。
她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分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
Julian的背影宽阔,能完全遮盖住她,让她不需要再目视那两人。
“他们走了。”Julian把两人逼退,临走前还接受了他们狂风暴雨的粗话洗礼,这会儿又耐心地安慰起明轻舟。“吓坏了吗?”
明轻舟摇头,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捏着Julian的衣角,原本平整的尼龙面料被她攥成皱巴巴的一团。
她脸涨红了,连声道歉。
“这有什么?”Julian并不把这点小事放在眼里,反而凑近了些,弯下腰观察她的表情。
明轻舟局促地退后了半步,“我还好。”她嗫嚅道,“谢谢你呀。”
本以为他已经退了回去,但她抬起眼,视线终究是直直地撞进了Julian的眼眸里,像是风筝钻进碧蓝天空里。他的眼珠在太阳底下更浅了一些,让明轻舟想到曾经喂养的小猫,也有这样清澈漂亮的眼珠,沟壑像是星球表面。
她只觉得心动过速尚未停止。
深呼吸一口气之后,明轻舟故作镇定地说,“我请你吃饭吧,就去你说的那家店。”
*
“不过,你怎么走到那么偏僻的地方了?”Julian有些纳闷,“这种小巷很危险,包括在法国也是。”
“谷歌地图的错。”明轻舟晃了晃手机,又低头看菜单,“不过刚巧遇到你了。”
她说着,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Julian,刚巧他也在托腮看自己。外套已经放在一边,他今天只穿了件白色t恤,似乎是轻薄的速干材质,紧紧贴合着他结实的肌肉,肩膀的轮廓分外漂亮。
他嘴巴张张合合正在说些什么,但明轻舟眼里全部是他的肌肉线条,和光洁又骨节分明的双手,脑袋里联想到米开朗基罗的大理石雕塑。
“……你听懂了吗?”
Julian意识到她在发呆,连忙伸出大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他喷的是水生调的古龙水,扑面而来的海洋感,让他看上去更像是波塞冬。
明轻舟回过神,掩饰尴尬喝了口水,又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我的名字,Julian,在中文里是什么意思?”Julian逐字逐句地问道——他以为刚刚明轻舟并不是走神,而是没听懂他说的话。
“朱利安——”明轻舟念了一遍,忽然几分顽劣冒了出来,“朱的读音,意味着pig。”
Julian肉眼可见的沮丧下来。
像是小狗摇摇摆摆的尾巴骤然耷拉下来。
“开玩笑的。”明轻舟连忙安抚他,真真像是对待自己的小猫,“法语里的Julian曾经被翻译成‘于连’,是一部名著的男主角。”
见他仍旧困惑,明轻舟张了张嘴,试图用英语翻译出书名,但脑袋里一片空白。
她着急忙慌地掏出手机,打算直接搜索,但偏偏网络加载得极慢,恼得她额头上满是汗。
“不要急呀。”他柔声安慰着,“法国名著,Julian是主角,我来猜猜——”
他盯着明轻舟额角的汗水,抽了张纸巾递过去,脑袋忽然灵光一闪。
“《红与黑》?”
他话音未落,维基百科的页面就举到他眼前。Julian有些欣喜,眉眼神采飞扬,“我就知道,你看,我多懂你!”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明轻舟只觉得Julian的话多少有些让人误解与无措,却又不好意思展露出尴尬,便又习惯性抿唇讪笑。
等到吃完饭,两人相约去斯福尔扎城堡的路上,刚刚的话题仍在继续。“你知道《红与黑》的作者,也曾经在米兰居住吗?”
明轻舟摇摇头。
她的目光掠过满脸兴奋的Julian,落在巷边的Gelato小店上,嘴唇抿了抿,忽然觉得有些嘴馋。
“司汤达在拿破仑下台之后,就搬来了米兰。”Julian说完,注意到明轻舟的视线,“我请你吃冰激淋吧。”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幼儿园的孩童,彼此互换着食物、或是任何有趣的东西。
明轻舟选了柠檬味和开心果味的,单手托着,拿着小勺,只觉得果味都融化在口腔里了。果然,Gelato得在意大利吃,心理会有更多的加成。
Julian特意选了甜筒,顶了两颗圆滚滚的冰激淋球。
刚走出几步,就撞上闹哄哄的罢工人群了,举着横幅和旗帜,黑压压的一群人,激愤地喊着口号。虽并非本意,但明轻舟还是被裹挟到人群里了,寸步难行。
一个大叔高举着手,巨大的背包顺势甩到一边,打在明轻舟胳膊上。
她试图躲避,但没能控制住身体,重心歪歪地朝后倒——
“小心。”Julian往前一步,牢牢托住她的身体,另一手仍旧高举着那支啃了一半的甜筒。
明轻舟重重地撞在垂涎许久的肩膀上。他的臂弯没有想象中硬邦邦,反倒带了些弹性,热乎乎的睡莲味道侵袭着她的发丝和鼻腔。本该是该安心的时候,明轻舟的心跳却快得惊人,心脏的震动甚至能顺着紧贴的皮肤传递到Julian身上。
汗水在冲锋衣里蒸腾,她扯了扯领口,又捏住温热的玉质平安扣。
手心下面,明轻舟摸到自己的心跳。
扑通。
扑通。
Julian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半是安抚半是保护。在他的浓烈气味的攻占下,明轻舟只觉得头晕目眩,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她微微仰头,没能看到Julian,却能感受到他像一朵乌云般笼罩着自己。
“别担心。”这朵高大的乌云弯下腰,凑在她耳边说。“我们很快就出去了。”
他的甜筒已经化了。
甜腻的草莓味糖汁顺着他的手腕滴落,“吧嗒”一下打在明轻舟的手背上,液体干透,但黏腻的触感却没有消失。她盯着手背的粉红色印记,觉得自己也像是甜滋滋的、正在融化的糖块。
*
钻出人群时,两人都有些狼狈,化透了的甜筒只剩下蛋卷,鞋子上被踩得灰扑扑的,在拥挤当中,明轻舟的头发也搞得乱蓬蓬的,微微自然卷的长发从马尾里钻了出来,发圈也松了。
她洗了手,把鸭舌帽交给Julian暂时保管,又解开长发,干脆盘在脑后。
不知是不是错觉,明轻舟总觉得Julian正透过玻璃的反射,有意无意地瞟着她——等到明轻舟真的看向他时,却又及时收回了视线,佯装无意地拨弄他的头发。
似乎察觉到明轻舟的视线,他扯扯鸭舌帽的边缘,扣在自己脑袋上。
“借我戴一会儿。”他瓮声瓮气地说,又把帽檐往下压了压,遮住他小半张脸,刚好挡住他碧蓝色的视线。他把外套脱下挂在胳膊上,汗水湿透了后背,背脊凹凸如山峦。
明轻舟只瞥一眼,就立刻缩回视线,把目光放在面前的大理石雕塑上。不知刻的是哪一个宗教人物,即便是双语的介绍也完全看不明白,她也兴致缺缺,只透过窗户看向艳阳下的古堡。
砖红色的墙壁带着中世纪的肃穆与森严,城堡看上去并不华美,反倒有种身处监狱的压抑感。好在是阳光明媚,中和了不少冷森,多了些和煦的假日感。
“这是米开朗基罗的最后一尊大理石雕塑,还没有完成。”Julian仰头看着,一边给明轻舟介绍,目光久久停留在已然完工的耶稣双腿上,惋惜又赞叹。“不敢想象如果完成该有多完美。”
他的呢喃被明轻舟捕捉到了。
她反倒持相反意见。
“雕塑家把幻想带入现实。但我光是靠幻想,就已经能够补足所有的缺陷了,就像断臂的维纳斯。”她思考一会儿,费劲地把脑子中的话翻译成英语,一边感叹世界的确是个巴别塔——Julian终究无法知道,使用母语的自己得有多么睿智。
反应了一会儿之后,Julian嗓子里低低地冒出一句法语,这声感叹却被嘈杂的游客声盖住了。等到旅游团的人流离去,明轻舟重新问他说了什么时,他才缓缓摇摇头。
尽管这么说,明轻舟还是抬头望了望这尊雕像,假想着米开朗基罗的手曾经抚摸过这块和地球一般大的大理石,年迈的粗糙的手把坚硬的石头驯化成柔软的皮肤、绸缎。
她遥遥地望着往昔,望着不可触摸的历史,却没曾发现Julian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就像是融化了的冰激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