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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温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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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徵几乎是从永麟殿内落荒而逃的。
仿佛偷饮了最浓烈的醇醴,酒酣耳热,那种微温发烫的感觉,从脸上一路蔓延到耳根。
一到殿外,他就像个溺水得救的人一般,大口吞咽着新鲜的空气。
可偏生永麟殿外,栽种着一排排今岁南诏进贡的晚香玉,夜里恰逢花开,钗粱嫩萼,碧玉秀荣,幽香习习。
馥郁热烈的花香让周徵更加心猿意马。
他暗暗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多想,但没走出几米便走了神,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都是云昭昭皓雪凝霜的脖颈。那粒鲜红欲滴的朱砂痣更是像阴魂不散一般,在他眼前萦绕。
他忍不住地自暴自弃般吐出了几个脏字。
算起来,他在宫里已经呆了十八年了。
四岁时父母因罪先后去世,他早早地没了双亲,并背负着周家、以及武安侯这个爵位背后滔天的罪孽。昭文皇后可怜他,将他接入宫中,当半个皇子教养,后来又指定他为赵昶的伴读。
从懵懂无依的孩童,到到如今自甘成为赵昶的鹰犬为他鞍前马后,日夜奔波在宫内宫外,算起来,他这一生中大半个幼年时期,全部的少年时期,还有如今的青年时期,全都是在宫里度过的。
在宫里,就难免接触到各色嫔妃女眷。
但他从小寄人篱下,虽然做了赵昶的伴读,沾了他的光,但他依然脱不掉身上那“罪臣之子”的烙印。
这烙印他自己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像施了咒一般,随着“武安侯”这顶沉重的金爵,融入到了他流淌的血液里,他的举手投足间,以至于他在宫里见过的每一个叫得上姓名的人见面都要对他提一嘴:
你是罪臣之子,能得今日之庇佑,应当改过自新,为君王披肝胆,洒热血,做一个忠君体国的忠臣,才当得上“武安”之名。
虽然周徵一直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哪里需要改过自新,也许只是因为罪臣之子本来就该死,所以他从小时候到成年后,在宫里都一直小心翼翼,克己守礼。
对宫里那些脂香粉浓的莺莺燕燕,他一直内心坦荡,光明磊落,绝不会多看一眼。
他第一次半夜醒来发现被褥湿了的时候,还是因为头天晚上被赵昶坑蒙拐骗,拐去了青楼,抹不开面子只能让里面的姑娘陪着喝了一杯酒。
但这之后他越发地谨言慎行、心无旁骛起来。
毕竟为人刀俎者,手里沾满鲜血,刀尖舔尽仇恨,绝不能沉迷在那些缥缈的感情与虚无的欲望中。
尽管周徵很不想承认,但这确实是他第一次对一名女子,尤其还是赵昶后宫里的女子,生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念头。
那女人果然不简单,就像是对自己施了蛊一样。
周徵又气又恼,心里逐渐暴躁。他拖着疲惫紧绷的身体回到锦衣卫,路过北镇抚司外时,正好听见值守的燕二在同其他下属讨论京城醉仙楼里的花魁娘子芷清。
“燕大哥,听说昨晚芷清姑娘又出来登台跳舞了,你赶紧给大伙说说,怎么样啊?”
燕二在里面一边喝酒,一边用说评书的口吻说:“你们是不知道,昨晚醉仙楼一个位置都千金难求,全是去看芷清姑娘的。”
“那燕大哥,这芷清姑娘美吗?”
“废话,纵观全京城还有谁比这芷清姑娘美的。”燕二用醉醺醺的声音说,“用那群读书人的词儿来形容,那叫什么来着,什么北国有佳人,一回头看就倒了城……哎呀,总之,芷清姑娘那腰肢,那身段,啧啧,又轻又软。”
“嘶,什么时候咱哥几个也能去饱饱眼福……”
“下次,下次一定带你们几个去见识见识什么叫美人。”
“好好好,燕哥大气,来来来,燕哥喝酒!喝酒!”
“只是不知道将来这芷清姑娘的初夜会被哪位贵人给拍下……想想就羡慕,芷清姑娘的皮肤又白又滑……好想摸一把。”
他们哥儿几个在屋里喝着酒讨论得热火朝天,而门外的周徵听着他们猥琐的笑声和露骨的描述,刚刚才抛却至脑后的画面再次浮上眼帘,甚至更加香艳了。
周徵再也听不下去,撒气似地一脚往门上踹去。
不知是周徵力气太大,还是那门年久失修,只听“咚”的一声巨响,木门应声而倒,门内聚在一起喝酒的几人目瞪口呆。燕二手中酒杯一歪,大半杯酒直接洒在了身旁同僚的衣服上。
燕二睁目结舌道:“侯侯侯侯爷、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了?!”周徵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吼道,“你们几个,聚众喝酒,明早按规矩每人滚去领二十军棍!燕二带头嫖妓,再加二十!”
燕二听后不服道:“侯爷,冤枉啊!属下只是去欣赏芷清姑娘跳舞的,哪里嫖妓了?”说完他还嘟囔着补了一句:“你以前又不是没去看过。”
没想到这句话正中周徵的枪口,周徵当场走过去抓起他,道:“不服?那就按这里的规矩来,用拳头说话!”说着他撩起袖口,一副准备格斗的架势。
按照本朝军中的规矩,下属如有对上司提出的惩罚或意见不服者,均可通过武斗进行比试,以胜出者的意见为准。但周徵的功夫别说锦衣卫内部,就是在京中四大营里,他如若排第二,也没有人敢排第一。
燕二哪里能是他的对手,当即认罚道:“我打不过你,不就是四十军棍吗,又不是没挨过,我领罚便是。”
周徵这才作罢,命众人收拾屋子,并再次叮嘱值班时不可饮酒后,才把那倒下的木门勉强扶正,转身离去。
他刚刚一走,几名下属就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诶,我说啊,侯爷今日是怎么了,之前也被他撞见过饮酒,但他连问都没问,怎么今儿个跟吃错了炸药包似的。”
“就是啊,平时不准我们嫖妓就算了,咱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大男人,连说都说不得吗?”
“侯爷如今房里也没个人儿,他自个爱当和尚,对女人没兴趣,就不准我们说。”
燕二听后摇了摇头表示:“哎,你们呀,还是不太懂侯爷。”
“燕哥,怎么说?你平时跟着侯爷,你肯定最了解他。”
“就是就是。”
燕二神神秘秘地说:“依我看,侯爷并不是对女人完全没兴趣,估计是在哪个女人那里碰了壁,听咱们刚才谈论起芷清姑娘,心里不舒服呢。你们想想,芷清姑娘多么温柔似水啊,而且又是京城第一美人……”
“燕二!”
周徵的声音突然再次响起,他刚才一直未曾走远,便听到了几命下属背后的嘀咕。这次他没有踹门,而是直接抽出绣春刀把那木门劈成了两半。
众人吓得嘴唇发白,连大气都不敢出。燕二哆嗦着身子,应道:“是是是,属、属下在。”
周徵阴沉着脸,不怒反笑道:“背后嚼人舌根,你带头,和他们一起在门口给我倒立!到明日辰时才能下来!”
“是是是。”
众人再也不敢惹他,只能乖乖地走到门口,选好位置,靠着墙根,挨个倒立起来。
周徵边走边检查,目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扫过,走到燕二身边时,他蹲了下来,凑到他的耳边。
“什么京城第一美人……”周徵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燕二,那是你自己封的吧。不是我说你,你的眼光也太差劲了。”
说完他便出了院子,只留下一头雾水的下属们和一个形单影只的背影。
但燕二的无心之言却着实说到了周徵的心坎上,他格外烦躁,没有立刻回侯府,而是转道去了太医院。
今夜云昭昭的话令他有了颇多疑虑,按理说赵昶、太后还有宫里其他人都曾见过那云小姐,云琛应该很难从民间搜罗来这样一名长相相似的女子,而且就算找到了,看云昭昭的性子,应该也不是能随意任人摆布的。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难不成那个王良是冒着死在说谎?又是谁让他说的?
他越想越觉心烦,忽地又反应过来,自己仍是满脑子那女人,便屏住呼吸,凝神定气,将那些不该想的杂念统统驱逐出去。
太医院今夜又轮到了郭院判当值,周徵准备再去问问他那夜入云府为云小姐诊脉的细节,看看是否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可他到了太医院却并未看见郭院判的身影,一打听才知道郭院判今日生病告了假。
他只得打道回府,草草睡下。
可天公似乎都在与他作对,后半夜忽降骤雨,雨声稀稀疏疏,如切切絮语,令他总是忍不住联想到一些不堪的事情和画面,他辗转反侧,竟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大早,周徵便顶着乌青的眼睑,赶着去了昨夜打听到的郭院判的住所。
郭院判的宅子不算大,三进三出,带个小小的园子,像是临时租的。想来是因为他之前一直是江湖郎中,几年前得了云琛的帮扶才进入的太医院,还来不及置办宅邸。
此外,郭院判尚未娶妻,只有一房小妾,曾经是醉仙楼里的姑娘,被他赎了身出来的。
那小妾看见周徵,觉得他俊俏,便朝他抛了个媚眼。
“武安侯找我家老爷有何贵干?”
周徵烦躁不堪,只冷冷道:“有事问他,还请夫人带路。”
“我家老爷现在没空,奴家名唤红珠,要不让奴家陪陪武安侯。”那妾边说边上前用团扇轻轻拍了一下周徵的胳膊。
周徵吓得条件反射般地连退三步,并狠狠地剜了红珠一眼,握紧了腰间绣春刀的刀柄。
“你,你别过来,既然郭大人没空,那我自己去找他便是!”
他那模样仿佛受了惊的猫儿,红珠顿觉有趣,掩口道:“好了,不逗您便是。”
她说着恢复了严肃,同周徵说:“我家老爷昨日身子不适,吃过午饭后,未时便进了书房,到现在也没出来。”
“这么久?”周徵有些惊讶,“可别是出了什么事。”
红珠倒是习以为常:“他一向如此,为了研究什么药方子,总是一头扎进去,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都不能进去打扰他,只把吃的给他放到门口。以前最长的一次啊,他一个人在书房呆了半个月呢!”
她说着带着周徵走到后院,用扇子指了一下园子尽头那间孤零零的竹屋,“诺,那间便是。”
周徵心情更加复杂了。
他之前便听闻郭院判医术超神,如今来这里才更加确信。这样一位对医术着迷至此的医者,在生死这样的大事上是很难看走眼的。
所以那个女人……或许当时真的是救不回来了,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最终没死成。
既然来都来了,周徵还是要去见见郭院判,再详细听他讲讲当时的情况,或许能有些线索。
然而,当他走近那间竹屋时,便觉得有些不对。他抿着唇,叩了几下门,发现无论如何里面都没人答应。
看见周徵的表情,红珠也慌了,脸色有些差,在一旁自言自语道:“会不会是老爷在屋里睡着了?这可怎么办,会着凉的啊!”
周徵没有答话,只是沉默地抽出绣春刀,直接破门而入。
屋内,郭院判趴在桌案上,毛笔胡乱地掉在地上,秋夜寒凉,又下了半夜雨,还降了温,到这时砚中的墨已经凝固了,上边结着一层白霜。
“老爷!”红珠连忙扑了上去,大喊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醒醒,醒醒啊!”
周徵趁机上前轻轻地用手试探口鼻,郭院判已经没了气息,而且连身体都已经发冷硬了,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夫人节哀。”他说道。
红珠不理他,只固执地拍着郭院判的背,固执地想要拍醒他,最后声音都哑了,整个人伏在他的肩膀上,眼里流下两行清泪。
“建泽……建泽,你醒醒啊,奴家还等着你当上了太医令娶我过门呢……建泽……”
周徵沉默地站在一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突然间,在红珠晃动郭院判身体时,他注意到了郭院判手里握着一个什么东西。
他连忙掰开他的手一看,是一个琥珀做的小药瓶,里面装着无色无味的透明液体,已经少了半瓶,明显是被郭院判喝了下去。
周徵的脸色瞬间大变。
这个东西,他再熟悉不过,甚至可以说,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熟悉。
它名叫见雪尘,是来自西域的一种奇毒,只有锦衣卫的诏狱里用来处刑犯人才会用到。
换句话说,这个东西会出现在这里,就一定是被人从诏狱里偷出来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相信锦衣卫内部出了奸细,因为在一次巡查中,他偶然发现诏狱里的见雪尘少了几瓶。
之前他一直以为,锦衣卫里的奸细是与云琛勾结,所以他才会在夜里严密监视着云府的一举一动。
但现在看来,他可能错了,因为郭院判虽不涉党争,但依然是云琛那边比较信任的人,云琛怎么会让人毒死他呢。
或许,串通锦衣卫内部的,另有一方势力。
只是它潜藏在陛下与云氏之争的背后,如同一个在黑暗中窥视、伺机待发的鬼魅,就连自己也想不到它究竟有什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