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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消极自由 ...

  •   孙中山曾经说过,学生、官吏、军人和二十岁以下的未成年,是没有自由的。颜阎在其中占据两项,堪称囚徒中的囚徒,囚徒的二次方。

      她可爱、开明、智慧的母亲,有千般优点,唯有一处缺点:迷信秩序。体现在她的梦想就是让女儿找到稳定的工作,也体现在她对课外班这种系统性学习的盲目追求上。

      颜阎从小就与兴趣班相熟,早年榕城经济发达时,各路老师开放了大量补习班,去欺骗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们。颜阎的妈妈坚信兴趣会给人带来快乐,而坚持带来兴趣,于是颜阎的噩梦开始了。

      颜阎在零到十二岁的那一小段时间里,学了儿童画、珠心算、口才、跳舞、书法、围棋、散打,甚至还有一门乐器:手风琴,因为妈妈觉得冷门乐器竞争力小。

      说实话,谁家正经人学手风琴啊!流行乐队不要民乐团也不要交响乐队也不要,唯一要她的只有俄罗斯军乐团。

      换成其他小孩,可能就会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自我安慰,从而获得一丝快乐,最后真把这些东西催眠成爱好了。可惜颜阎的妈妈比较倒霉,她的女儿是颜阎。

      颜阎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爱上让自己痛苦的罪魁祸首。她讨厌这些“课余爱好”,讨厌就是讨厌,讨厌是不会因为长时间的折磨就变成喜欢的。

      她在前十二年的痛苦里极度怨恨自己的母亲和老师,连同她的一切兴趣班一起恨上了。于是在她十二岁的暑假,考过手风琴十级证书后,她就再也没有碰过那个让她无法长个的乐器。每次妈妈心疼那些报课的钱,企图让她重拾手风琴,她都会忍不住伤害妈妈的心:“我真的讨厌它,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它。”

      然后妈妈就会板着脸离开。

      随着她升入中学,学习成了主要任务,那些从没有一刻成为她兴趣的兴趣班,终于离她远去了!

      可命运从不仁慈,兴趣班和不用上学的周日携手远去,补习班迈着正步走来。幸好她的双休日从小就被兴趣班填满,所以没有同学们那么崩溃,甚至还有余力嫉妒地问:“你们周末一整天都能出去玩?真的假的?”

      升入高中后,补习班越来越多。最高纪录是一天连上十一个小时的补习班。回家后妈妈捧着她的脸,心疼地搓了搓:“哎哟我们宝贝累坏了。”

      颜阎冷酷地说:“你要是真的心疼我,就应该给我退几个补习班。”

      妈妈抿着嘴,眼神乱飘:“再坚持一下,马上就毕业了。”

      后来颜阎就会在这个时候虚情假意地说:还好,你今天给我削个苹果就不累了。这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话,反正说真心话情况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高一上学期,一个和她算是发小的同学因为抑郁自杀未遂。受此影响,妈妈终于愿意把两个数学补习班缩减到一个。颜阎再也不用一天上十一小时的课了,她为此欢呼雀跃,引起了刘征兰极大的同情。

      而今天,而今天,而今天!由于江扒皮的请假,她连着两天都没有课!

      颜阎激动到手舞足蹈,啪啪拍自己的大腿:“太不容易了!两天,我没主动请假,一节课都没有啊!上高中以来就再也没有过这种好事!”

      刘征兰坐在她对面喝奶茶:“你妈妈不是和你关系挺好的吗?初中开家长会,别人都在青春期叛逆,你上去就和你妈脸贴脸了。”

      “那是因为我妈身体不太好,那段时间她不怎么管我,完全把我放弃了。她对我一松懈,我俩的紧张关系立刻缓和了。直到今天她都对我采用怀柔政策,于是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

      刘征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那我俩换换。你给我妈当女儿,我给你妈当女儿。”

      颜阎设想了一下,居然觉得这个场面很和谐:“别说,可能这样大家都高兴。你妈是纯粹的重男轻女,我这种目无尊长的白眼狼真的有可能会和她动手。而我妈是……呃……为你好式家长,而你又不像我这样激烈反抗,说不定你还会喜欢手风琴和围棋呢。咱俩换了谁都高兴。”

      两个人畅想着身份互换的场景,又虚构了一个完全没有家长,所有人自己做决定的世界。虽然她们没有做出任何行动,但精神上完全爽到了——这就是朋友的好处,用一杯奶茶的钱听你说胡话。

      “我希望我生下来就是一个人。”刘征兰说,“我人生的大部分痛苦来自家庭。”

      “我也希望我生下来就是一个人。”颜阎把脸贴在桌子上滚来滚去,“我很爱妈妈,我知道她也很爱我。但这种爱带来了太多痛苦,我宁愿一开始就不拥有它。”

      颜阎后面的沙发上有两个和家长一起来的小孩,她汉堡吃了一半,油乎乎沾满沙拉酱的小手正扒着沙发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们,似乎听不明白爱和痛苦怎么能放在一起。

      颜阎对着她露出一口白牙:“你好呀小宝贝,擦擦手吗?”

      小女孩把手指塞进嘴里吮着,没有回答。

      “可爱宝宝,你想不想尝尝姨姨的奶茶呀?”颜阎把吸管放在她够不到的地方企图逗她。

      小女孩依然没说话。她并不圆润,也不可爱,皮肤偏黑,还有点流鼻涕,反应略有迟钝,是家里管得不多的农村小孩的面貌。

      颜阎锲而不舍:“宝贝听话,不要用油手手摸沙发好不好?老板很难清理的。一会儿你妈妈回来,她会骂你哦。”

      小女孩这回动了,缩着脑袋把膝盖从沙发上放下来,继续吃她的汉堡去了。

      颜阎颇有成就感地一回头,发现刘征兰消失了。眼睛往下一扫,她的下半身已经滑倒桌子底下,只有头还枕在沙发上,遥远的声音从桌子下传出来:“我有小孩恐惧症!”

      颜阎拉开桌子让她能钻出来:“我懂,都是你弟弟害的。”

      刘征兰的弟弟,一个典型的重男轻女家庭里出来的男孩。暴力、高傲、自大,恃宠而骄。无意识地疯狂压榨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并因为是个男孩而受到纵容。

      她真的很想恨他,最好哪天能下定决心掐死他。但她发现人很难真的恨朝夕相处的人。你恨他的时候,他偶然的善意便那么珍贵,像沙里的珍珠。你爱他的时候,又打心底里感到恶心。一个道德感强的人,和其他人相处越多,越是会体谅他人,因此恨也愈发不彻底。

      颜阎的一套哄小孩组合拳令刘征兰惊叹,她以为颜阎也讨厌小孩,没想到哄得这么熟练而坦然。

      “我不讨厌小孩啦。在我心里,孩子和猫猫狗狗是一样的。有各自的性格,但没有意识可言。”颜阎搅着吸管,“当然,超过六岁的小孩就不可爱了,这个年纪受到家庭和社会的影响太多,早已是预备役成人了。”

      “所以养孩子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任何人的经验其实都是没用的,有些孩子需要管束和强制,甚至牺牲他们的一些权力才能培养他们。这时候,为孩子好就是正确的。比如我妈逼我学小提琴,最后我也真的爱上了小提琴。”刘征兰像一团粘液,从桌子下一点点拱上来,“而你从一而终地需要消极自由,拒绝任何人替你做决定,排斥一切牺牲当下的长远叙事。这时候,为你好就可能令你痛苦一生。很多大人根本无从把握这种尺度。”

      “你说得对。我有时候在想,如果养一个小孩子,付出了全部的精力,财产和爱,但如果你爱她的方式她根本不喜欢,那该怎么办?似乎只有自认倒霉了。每次想到这些,我都很为家长难过。”

      “我懂。”

      两个人沉默地看着那个吃汉堡的小女孩。心中不约而同地为她的未来做出了各种设想。

      她和她的家庭会亲密还是疏远?她会成为农村的骄傲还是普通的流水线工人?她会为家长没有干涉她的选择怨怼还是快乐?

      唯一可以预见的是,不久后她就会和她们一样,变成学习不咋滴未来没出路人际关系一塌糊涂,只能在奶茶店里和朋友讨论一些社会问题和奇葩同学的女高中生。一想到这儿,两个人露出了缺德的笑容。

      “所以我这辈子不会养小猫小狗小孩。”颜阎说,“我要孤独终老,一个人死在地下室。”

      “为什么是地下室?”

      “没钱买房。”

      刘征兰笑得更缺德了。

      “我会养猫的,我喜欢。”刘征兰说,“我觉得猫是一种反复无常的实诚动物。”

      “记得定期抖猫毛。”

      “我会的。”

      小女孩吃完了汉堡,她身边的老年女人给她擦了手就放她满地乱跑。她爬过收银台和洗手台,终于想起店里还有两个人,于是她杵在两人的桌子前,不太灵动的眼珠意义不明地盯着两人,手和脚上有一大堆动来动去毫无意义的小动作。

      颜阎很有闲心哄小孩:“宝宝怎么啦?”

      小女孩没说话,她从红棉袄的兜里掏了掏,掏出几张百元大钞。

      两人一下子把腿放下坐直了。

      结果小女孩把钱翻了个面,两人仔细一看,又嫌贫爱富地把左腿放回右腿膝盖上。

      纸币左上角贴着一张红红的三角标签,上书:儿童银行。小女孩坐的那张桌子下还有许多撕碎的粉色假/钞,还有好几张上面被水彩笔涂了一些涂鸦和字。

      颜阎轻声细语:“你送给姨姨了?谢谢你!”

      小女孩不笑也不说话,转头跑走了。

      几张假/钞都软趴趴脏兮兮,应该是经常被人摸来摸去,或者经常被人揣在兜里。刘征兰和颜阎拿这些假/钞折东南西北和护甲魔爪,还把几张护甲叠在一块拼成长刀,啪啪对抗着玩。出于对贫穷的怨恨,两人对待假/钞格外残忍,没玩几下,手指就戳破了几张。

      刘征兰把坏掉的假/钞展开,盯着“100”唉声叹气:“要是有人无缘无故给我真钞就好了。”

      她这口气还没落地,手机就震动了一下。张晓怡拍了个视频发给她,视频里的她站在奶茶店发黄的软玻璃门帘外,拿双指点了点眼睛,又点了点屏幕,露出阴森森的笑容。

      张晓怡:I'm watching you.
      张晓怡:我看到你的背影了,让我妹把钱还我。你说,我进去了她又要闹我。

      刘征兰忍不住后仰靠在沙发背上,远离屏幕。

      此地不宜久刘:是那个黑黑的小姑娘?
      张晓怡:就是她。
      张晓怡:她手里拿着的儿童银行钞票,还给我。
      此地不宜久刘:□□你也要啊?
      张晓怡:那是真钞!
      张晓怡:不贴儿童银行我爸就会把钱收走。
      张晓怡:谁知道我妹会拿钥匙开柜子!

      刘征兰看了看手上的钞票护甲,又看了看地上被小女孩撕碎的纸币尸体。

      刘征兰一把揪住颜阎:“你听我说!你要冷静!”

      颜阎被她隔着桌子揪起来:“你说?”

      刘征兰压低声音:“这些是钱是真的被张晓怡的妹妹偷偷带出来了现在我们和她妹妹都撕了钱为了不被她报复你现在赶紧去呼叫中心拿那些小道具想办法。”说完这些话她深吸一口气,差点憋死。

      颜阎没想到走在路上真的会被人突然送真钞。她一把拽下手甲:“不是,我们又不知情!就算她报警抓我们,也不是我们的责任啊!”

      “救救她吧。”刘征兰出于道德说,“她都穷到要打工了。”

      同时她的手上动作不停。

      此地不宜久刘:急吗?不急你等她回家找她要。
      张晓怡:不急。但我不放心东西放她手里。

      幸好呼叫中心一直被她们随身携带,还有挽救的余地。

      颜阎钻到桌子底下,从一个没人能看到的角度走进呼叫中心,扎进伸缩书架的海洋里一通翻找。

      经过律易棋的整理,危险品和安全品用了不同颜色的伸缩书架。危险品大多是武器,安全品是奇怪的杂物。颜阎看一件丢一件,甚至来不及塞回去。

      高速震动刀,化学元素150号(装在瓶子里),陀螺仪,一只小蚂蚁,嗨你好啊,很小很小的衣柜,常温超导,这东西不应该在隔壁半岛的造假论文里吗怎么到这儿来了,饮料瓶,拆过的包装,一团雾状不明物体,饮料瓶,饮料瓶,怎么这么多饮料瓶到底是谁乱丢垃圾,荧光蛾子,呃你一直在这儿吗,复写纸,打印机……

      打印机!

      颜阎扎着马步把打印机拽出来,压在它上面的一大堆杂物在她完全的暴力拖拽中纷纷跳车逃跑。

      失去了多余的质量,颜阎抱着微波炉大小的打印机咕噜咕噜往后滚了两圈,脸上是一层从机盖上倒下来的灰,打印机的一角顶在她下巴上,让她的牙齿咬破了舌头。

      她顾不上这些,一把抓起打印机下方凹糟的保护盖,把它卡进律易棋装的离子电池里,打印机迅速充满了电,开始工作。

      颜阎家里没有打印机,但学校老师又经常发电子版的试卷。榕城的打印店营业时间很随缘,经常是上学时没开放学又关了。找同学帮忙打又太麻烦人家了,更何况她在班里也没什么朋友。所以颜阎上学时一直在用这台打印机,寒假一开头把所有卷子打印完之后,这台打印机就被束之高阁。

      既然张晓怡说不急,那先打印几张假的,她们弄破的真钞回来再粘,小女孩撕碎的……说实话那些不关她们事。但张晓怡的确爱财到前半辈子可能根本没见过二十元以上的钞票,颜阎还是决定帮她一块儿粘起来。

      她把打印机掰开,手里皱巴巴的那张钞票压在机盖下。眼神翻了一圈,发现这里居然没有A4纸!草稿纸倒是有几张,但是它们都带格子,压根没法用来打印。

      刘征兰快要拖不住了,求救信息刷满三个屏幕。颜阎手足无措,一气之下当了甩手掌柜,准备冲出去跟张晓怡说你钱碎了你报警吧!

      身后“咔啦咔啦”的声音阻止了她。

      她一回头,发现打印机前堆着三十几张百元大钞,跟她手里的那张一模一样。

      没有任何打印材料,它自己就吐出了钱。

      颜阎不知道的是,这不是一台普通的打印机,它是逐光研究院的纯光造物机,在两个高能光子发生碰撞后,会产生一对正负离子,即形成物质。这台机器能在有模板的情况下制造出宏观物质,而不是微观粒子,这是纯光造物的巨大进步。

      它在学界备受关注,因此当它失踪时,研究院内部兵荒马乱尸横遍野鬼哭狼嚎,在无数研究人员的心肌梗塞中,一位能抗事的教授决定以一台普通的3D打印机冒充纯光造物机,以逃避看管不力的罪名。

      由于研究院超然的地位和令人望而生畏的学术水平,有能力的人不敢质疑,没能力的人不会质疑,于是一直没人怀疑纯光造物机是假的。直到到那台3D打印机都损坏了,也没人能发现真相。

      这一切都与颜阎无关,她大喜过望,拿着钱冲出去。刘征兰谨慎地用中性笔在这些假/钱上做了一个“IX”的标记,方便她们暗中替换,这才还给张晓怡。

      张晓怡狐疑地看了看气喘吁吁、像刚被鳄鱼追着跑出热带雨林的颜阎,又看了看嘴角抽动、眼神漂移、仿佛劫后余生的刘征兰:“你们两个在奶茶店里野外探险?”

      “没有没有。”颜阎张嘴就来,“奶茶店里暖气太足,我们被热化了。”

      “是我妹烦你们了吧?”张晓怡烦躁地用脚拍着地面,“不好意思,下次请你们喝可乐。”

      两个人集体摇头:“不用不用不用。”

      “我说请就请,哪那么多废话。”张晓怡伸出手,“拿来吧。”

      “多少钱?”

      “二十张。”

      颜阎没有给她,而是在自己手里点了一遍。把打印机刻出来的钱拿了二十张给她,剩下的她说是她家长提前给的压岁钱。

      张晓怡不耐烦地接过来:“你直接看哪张贴了儿童银行不就好了。”

      颜阎挠着头装傻:“对哦,我忘了,嘿嘿嘿。”

      刘征兰在一旁帮腔:“她一向是不那么聪明的。”

      张晓怡挥挥手:“我下次换个地方藏。这回谢谢你们。”

      两个人虔诚地跟她道别。

      颜阎满面笑容地和张晓怡的背影挥手:“记得一定要把钱还回来,别让她发现是同号,别让假/币流入市场!”

      刘征兰和蔼地直视着张晓怡的背影:“你也别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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