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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二重身 ...

  •   黎明前的黑暗像蜂蜜一样浓稠。

      郁霖雨想死,想尖叫,也想睡觉。

      学校门口的车很多,三秒才能挪一步,即便如此,骑车的学生不愿意让屁股离开舒适的座椅。郁霖雨完全理解他们。早晨起床,四肢就像刚长出来一样,新鲜、僵硬、难以操作。站在地面上的感觉像用两片尖刀支撑着身体。而且小美人鱼体验卡需要一两节课才能失效。

      此时代步工具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但在校门前,什么代步工具都不顶用,就是哪吒也得从风火轮上下来徒步走。

      学生分成两列,队伍像一条笨拙的巨虫在地上缓慢爬动。除了车轮碾过沥青路的辚辚声外,队伍里没有一丝响声。

      像是有一把刀将学校切割出去,独立存在于某个空间中。在这个空间里,生的气息被黑暗吞噬殆尽,连风也静默。

      要是世界毁灭就好了,有人跳楼停课就好了,学校爆炸就好了……

      在她沉浸于自己的思想难以自拔时,走在前面的情侣分开了一瞬,他们之间露出一个模糊的背影。那个背影太过熟悉,熟悉得像梦一样。

      她想呼喊,但最终没有喊出口。

      她和商博良已经绝交了。

      她走进教学楼,经过作为交通枢纽的走廊,从天井旁边每层都布置了透明玻璃的筒状楼梯走上三楼,正对着西方的防盗窗——或者说是防跳窗——的铁栅栏之间,有一轮纤细的月亮。每个上楼的人都抬头看了一眼,很快又低回去。

      又一天开始了。

      教室的灯白晃晃地悬着,郁霖雨困倦地点着头。

      她想和朋友说话,却发现自己在班上并没有十分亲密的朋友。她想学习,却总感觉躁动和焦虑。她想抛下一切去挥霍时间,父母担忧的表情却总在脑海里浮现。

      快学习,别想其他东西了……

      熬一熬,熬一熬……高中很快就过去了……

      考上大学就好了。这一切都是为了未来考虑……

      她的耳边,响起了有节奏的高跟鞋声。

      “走开。”郁霖雨低声说。

      高跟鞋停在她身边。

      “走开。”

      回应她的是周围碎碎的背书声。

      读书声里,颜阎撂下课本。

      “想死啊。”她想。

      此时此刻,就算是世界毁灭,她也只会大笑着说:“来吧!给我找点乐子!”

      发现书包里的天文台后,她们激动了几分钟,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时间利用它。她们连睡觉时间都不够,还要打扫天文台,根本没时间在天文台聚会。

      学校毁灭仍不足以解决她的困境。除非学历不再,教育制度消失,进而导致全世界秩序崩塌,她才能勉强松一口气。

      ……对了,从天文台里拿出来的杂物里有一个被封在包装袋里的心理治疗仪,听律易棋说能治疗焦虑和ptsd。最近郁霖雨心情特别不好,她送给她了,不知道效果如何。

      颜阎回头看了一眼。

      颜阎把头扭回来。

      看来效果不好。

      她下课就强打精神问候郁霖雨去了。

      “小郁女士啊。”她循循善诱,“你最近怎么样啊?”

      郁霖雨含糊道:“还行。”

      “你明明看起来腰腿酸痛精神不振,好像身体被掏空。”

      腰腿酸痛精神不振的路过学生都把自己捋直了。

      郁霖雨左右看了看,又对着颜阎反复端详,就在颜阎浑身发毛决定放弃的档口,郁霖雨踮起脚搂着她的肩膀和她咬耳朵:“我身边发生了一些怪事。”

      “你说。”颜阎洗耳恭听。

      “有一个奇怪的女人,一直在附近看着我。”

      “她现在还在吗?”

      “嗯。”郁霖雨指向她身后,“一直在呢。”

      郁霖雨指着的方向空无一物,只有空荡荡的走廊和银子一样的阳光。

      正午阳光的影子里有一枝桂花。

      郁霖雨坐在桂花树下的长椅上,颜阎和刘征兰绕着她转了好几圈,没看出什么不一样来。

      “能行吗?”郁霖雨道,“要上课了。”

      “离下午的课还有半小时,不急!”颜阎趴在椅背上,摆弄她头上的发箍,“你说的那个女人,现在在哪里?”

      “就在我面前站着。”

      “长什么样?”

      “蓝白细格衬衫,全套黑色西装,哦,没穿裙子,是长裤。盘头发,戴着圆环形状的耳环。高跟鞋。”

      随着郁霖雨的叙述,一个人影像是水滴凝结般渐渐显出。西装、衬衫、高跟鞋……

      “还有……”

      人影沉默地站在那儿。

      “她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郁霖雨的面容冷冷地面对着她们。

      两个人打了个寒颤。

      “其实还挺帅的。”刘征兰小声说。

      “把高跟鞋去掉就更帅了。”坚定的舒适主义者颜阎说。

      “你闭上眼睛,能睡就睡。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睁开。”

      郁霖雨依言闭上眼睛。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刘征兰对着颜阎一通张牙舞爪:“你纯狗!你多管闲事!让你送她心理治疗仪!”

      “这不是看她最近心情不好吗……”

      “这下好了!怎么帮她!”

      “我看说明书了,解决她心中的焦虑就可以了。让我找找……”

      颜阎在郁霖雨的黑绒头箍上找了一阵,摸到一个发热的地方。她轻轻向下一按,然后从书包里拿出另外两个头箍,和刘征兰一人一个戴在头上,然后在郁霖雨身边坐下,也闭上了眼睛。

      三个人远程联机上了。

      颜阎感觉脑海里一阵空白,随后不受控制地出现了画面。

      脚下是尘土飞扬的水泥路。远处是金灿灿的油菜花和高远的天空,云层厚厚地堆在双层自建房上。

      迎面跑过来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她怀里抱着一条黄色土狗。小姑娘圆乎乎的下巴垫在土狗的脑壳上蹭啊蹭,眼泪大颗大颗滚到小狗毛绒绒的额头上。颜阎追着她看了几眼,乐了。

      这鹅蛋脸,圆头鼻,有点不乐呵的小眼神,完全就是郁霖雨嘛!

      颜阎和刘征兰一直跟到她家里。小姑娘的家是普通的农村自建房,门口的水泥地上有小狗的爪印。她抱着那条小狗一路闯进院子,在水磨石地面上打滑摔倒又爬起来,蹭蹭窜上楼顶,跨坐在女儿墙上,扬起声音吼道:“你们谁也不许卖了它!”

      楼下的奶奶在翻稻谷,铲子下一片黯淡的黄。看到郁霖雨爬墙,她拍着大腿叫起来:“儿啊!儿啊!”

      “你们要是敢卖了它!我就从这里跳下去!“郁霖雨满脸泪痕,“我一定会跳下去!”

      小狗呜咽着舔舐她的眼泪。

      家长们陆陆续续从自建房的各个门里钻出来,仰头看着他们家最小的女孩儿。有个纹眉女人尖叫起来,跺着拖鞋喊郁霖雨下来。奶奶扶着她,呜呜地用乡音骂着,刘征兰听懂了一点,似乎在骂郁霖雨。

      在尖叫和怒骂中,郁霖雨身后的铁艺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她并不强壮的父亲抱住她的腰,将她拖回女儿墙后。

      一瞬间,哭泣就逆转了。楼下的大人们不再抽泣,取而代之的是郁霖雨的哭叫。

      大人们有些尴尬地彼此点头,好像什么常规的东西消失了,大家一时无所适从。直到郁霖雨的哭叫和她父亲的怒吼变大了,大家又找回了熟悉的感觉,笑容在他们脸上聚集。

      郁霖雨的妈妈在拖鞋上蹭了蹭脚跟:“为了只狗闹成这样……”

      旁边的几个中年人互相揽着脖子:“拍下来了不?拍下来了不?”

      “拍下来了,等她长大后给她看。哎哟……你看这哭的,以后拿去笑话她。小孩子哟……”

      而就在不远处,院子的正中央,在嬉笑的大人中,红头箍、穿着初中校服的郁霖雨站在那儿。

      她的表情是轻蔑的,冷的,似笑非笑的,简直像看着一场无趣的话剧。

      两人尝试给这些大人两拳,失败了。最后只能心情沉重地坐上院子里的摇椅。

      “你觉得她的焦虑是什么?”刘征兰率先发问。

      “……那只小狗?”颜阎迟疑道,“我没听她提过。”

      刘征兰真不想掺和这些事,但真发生在她面前了,她又实在放不下:“我们从哪找来新的小狗给她?你虽然狗但也不能真给她当狗吧!”

      她的话还未飘散,世界就折叠起来。农村小院三两下被压成一张小纸片,水泥路一块一块地翻动着消失,那股压缩一切的力量朝她们站着的小院逼近。

      红头箍的郁霖雨转身离去。她踩着空无一物的地面,向全然的黑暗中走。颜阎和刘征兰顺着她的脚印,一步一步跟上去。

      黑暗像是吞噬一切的雾。她们看不到自己的躯体,也看不到黑暗的尽头,连思维和知觉都在这种目空一切的纯黑中沉寂了。两人只能把着彼此的胳膊,盲目地跟着前方的红头箍。

      在她们的腿麻木之前,遥远的前方传来一阵笑声。

      红头箍的郁霖雨伸出双手,黑暗像一张纸片般被撕开了。她冰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径直走向一张被女同学包围的桌子。

      “郁霖雨!”女同学兴奋地扑上去,握住她的手,“你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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