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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倒挂人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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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倒挂人蜡
疬人坊的门大敞,一个伛偻的枯柴老人缩在门房角落,空洞的神情与环境融为一体,听到脚步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撑着他从角落窜出。
“嘭”的一声。
跪在胜寒肃白面前,满是脓疮的手紧紧地抓住肃白的衣角,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这倏然出现的一根河边稻草,催发老人最后的气血,他不停地磕头,石板上的土重重地染上鲜血,却远远不够。
“仙人,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呕哑的声音重复这句话,祈盼这样能带来一线希望、一丝救赎。
老人的衣服破旧,沾满污秽,却隐隐见过去的华贵,发生了什么,让一个花甲老人如此卑微地祈求!
肃白的双手沉稳有力,扶起无力的老者,“老人家,这里的病人呢?”
泪水流经岁月深深凿刻的皱纹,老人刀割般的泣语:“点,点天灯!”
荒界,唯灵山十巫沟通神明,宣达神旨,祛病消灾,而洪荒万千世界,天灾地妖,僻壤地上未得教化的人们通过献祭贡品吸引神灵关注,寻求庇护。
脱去衣物,裹上麻布于油缸中浸泡,待昼夜交替之际,点燃献祭者,把人当作灯芯,谓之点天灯!又称倒点烛。
老少妇孺围绕三支“蜡烛”匍匐在冰凉的地上,虔诚地祈祷。
那是三个倒挂的人!
夜至昼,第一支只剩一抹残烛,微弱的火焰在球状物燃尽最后的光,那是孩童的头颅;第二支火光烛天,橙黄色跳动的火焰在油脂助燃下烧的更旺,那是烧到腰腹死不瞑目的青年;第三支灯烛辉煌,金子般耀眼的光在玲珑足上起舞,那是刚抬上去的少女,还未死,灼烧的痛让她不断抽搐,塞满棉絮的嘴止不住呜吟!
蜡烛点了一整夜!
没有任何肮脏的烟雾,人的肉身与灵魂化作干净的气回归本源,与天地融为一体。
没有浓重色彩,却让人胆寒。胜寒僵在原地,她的声音颤抖:“……点天灯!”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点天灯”是什么!
无数情绪在这无风之地凝结成冰雾熄灭了火。
匍匐在地的凡民愕然抬头,有些怒目而视,有些疑惑不安,有些麻木不仁。
烛泪静静滴落,混乱的一天终于拉下帷幕。
女子被救下,剩下的两具残骸无人理会,依旧捆绑在黑焦的柱上。
肃白悄悄地走到胜寒身边,垂眸见她清丽脸庞上的茫然与悲伤。
“肃白,究竟如何?我们应该做什么?”胜寒问,在这个无比陌生的世界能改变些什么。
“明日,我会问诊,控制城中疫情,之后,打开法阵,传信灵山,自会有巫觋前来处理。”肃白语气自然,顺水流舟,轻抚她不安的情绪。
老人孤零零的背影在小院中枯坐,感谢满天神佛,虔诚的泪在浑浊的眼眶里欣慰闪烁。这里是他的家,他是宣城城主,一棵即将枯萎的老杨树守护着这一方地界。
粗糙的手擦过褶皱沧桑的皮肤,试去泪水,他老了。宣城辟远,以至于无人注意到这里该更替的城主职位,于是年迈的城主继续任职了一年又一年。
第一位“芜秽”被发现时没有任何征兆,就那样乍然跳到人前。
烟火黑熏的烟囱已经连续十日没有青烟生出,冰雪飘飞的季节是极不正常的,没过脚踝的白雪,尸体腐烂的恶臭,平时无引人注意的小房子外围了许多人。
小男孩探头探脑,捏着鼻子,机灵的眼珠转了一圈,周围人窃窃私语,他溜过人群。
啪。
恶臭冲天。
推门的威武手势停在空中,瞳孔极速缩放,男孩愣了一秒,“哇!”恐惧让他直接哭出声。
碎溅在地上墙壁上的腐肉,啃食得剩半边脑袋的女人,勒死男童脖颈的肠以及被掏空的腹腔。笨拙的男人某一天夜晚杀死了他妻、子,他饿了!理智丧失的野兽会保留饥饿的本能。悲痛欲绝的男人封上了门窗,把自己牢牢捆绑起来,直至血肉爆裂而出,浸泡黑血的绳留在原地。
苍老的城主也许没有过人的智慧,但经验如滴水水滴石穿,不论是人员隔离还是疫病排查,一切都那么顺利……
当最后一张紧急传信符湮灭在高空,城主发出符咒的手指惶惶颤抖,他跑去城门口,昨日阳光洒下热量化雪,今日雪水化冰,而他焦急的步伐致使不慎滑倒在地,粗粝的地面划破了衰老的皮肤,冷漠的守兵笔直地站成一排,封锁城门,他们目不斜视,仿佛从不认识平时德高望重的城主,也没有任何同理心,连对摔倒的老者一个关怀的眼神都不曾投去。
跌跌撞撞站起来的城主一步步迈向城门口,他踉跄着,敞开的大门零星走进的百姓,他心中缓缓松了一口气。
但——傀儡守卫,城池封锁,多例芜秽,瘟疫沦陷。
现实的重重重击打在了城主年老的身体上,他成了第一个倒下的人。
城主扶着覆满灰尘的石阶颤巍的站起,回去了。
“权利者抛弃了我们,芜秽,瘟疫,没有神旨,没有巫觋,他们抛弃了宣城,被囚禁在此,我们会死,走,冲出去!”
伴着惊恐的喊声,弓弦争鸣锋利的箭镞刺穿青年咽喉,阳光打在他的脸上,乌青的眼圈,血丝密布的眼,疲惫愤怒无力的平民倒下了。
血从案板上流下,城墙上下冲刷殆尽,洗不净的大概是血太浓厚,渗入石板,遗留的箭镞或许是死的人太多,无人注意罢了。
苟延残喘的老幼妇孺一个接着一个,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的是谁。
“宣城的夜太黑,神明远居天外看不到,只有长夜不熄的‘天灯’能唤醒祂。”癫狂的人,绝望与希望。
城主不是一个愚昧的人,但他无法阻止绝境中的人对渺茫虚幻的极端渴求。
阳光下破雪而出的枝桠承载新绿,肃白一身白衣檐下看诊摸脉,恍惚月光,圣洁如神。
眼角肿胀,鼻中出血,身体骤发寒热,喉咙胀痛,口渴易怒。眼球浑浊的妇人背着早已死去的女儿离去,肃白看向她离去的背影,指尖微微发白执笔写下药方,玄参、荆芥、神曲……清隽的字流淌在皮卷上。
尔生命之息,常青不衰。
天之晴蓝,日中亭午,日光赫赫,尤为刺目。
肃白活动酸累的臂膀,避光垂头间身下的流动的黑影随着光转动,肃白屈身下距触摸石板上凝成一团的阴影,他猛然抬头,炫目的光圈让肃白眯起了眼,光线被无限延伸,对应天时。
“日晷在天上。”肃白恍然,难怪遍寻不得。
纤白的她拍了拍肃白肩头,他扭头。
“在看什么?”她仰天。
“施阵者的心思。”他拍下手上的尘土。
“那……看清了吗?”胜寒看向他。
“看清了。”肃白淡然回答。
深夜,它深邃浓郁,空寂无声,脚步声轻盈但仍旧清晰,城心处,挽袖放下走马灯,琉璃罩里的烛光照亮方寸之地。
黑云蔽月,阴盛阳衰,日的力量此时最为薄弱,吟唱神圣的赐福,光洁的灵力从肃白体内散发,寥寥星光汇聚星河,驱散阴寒的乌云,月光显现,如水纹波动的法阵也露出端倪,仔细观察,那高空波动的水纹竟似晷针走动。
“乾坤颠倒,”胜寒牵住肃白伸出的手,极致的冰寒冻结灵力凝结的水轮,肃白续言:“日月停轮。”
胜寒感受肃白的体温,松开他温热的手,轻松一口气。
灵气涓流若水,漫天星辰与共,和极透极寒的冰一起飘浮,星盘盘旋,肃白囿于其间轻令一声,胜寒化出骨剑,闭上眼回忆肃白所授,脚步旋动,此即亥时,画艮,艮属土,土生金,白虎属金,于白虎处画乾……画坎、画震。衣诀翻飞舞,肃白周身围绕的晷盘轰然破碎,凝着灵力的冰星星点点,宣城上空那层看不见的封印翩然消失。
胜寒脱力,执剑伏地,肃白蹲下握住胜寒冰凉的手,给她输送灵力。
“谢了。”
“不谢。”彼时视线交错,忽而相视一笑。
离去前,他们双双立于城墙上,洁白灵力化作的飞鸟携信卷隐匿,不日后抵达灵山,至于后续,不是她与他该在意的,凡百事,为可为也。
脚步程程,奔君子。
“肃白,你想知道我吗?”垂坠辫尾的冰晶莹泠。
肃白停下脚步,“你想告诉我吗?”
胜寒笑了笑,没有说话,方才一瞬间倾吐欲望的想法此刻变得犹豫。
“不必勉强,每个人都有不能或不想告知于人的过往,就像我不能告诉你我是谁。”我们之间的情分还太少,相信不久的将来会坦诚相待。
“肃白是你真正的名字吗?”
“是也不是,肃白原是在寻常不过的两个字,只是看到便分外熟悉,就化作入世的名讳。”
干冷的风吹掠明眸上长长的眼睫,哀愁与思念便被风看见。
“胜寒二字是我一位十分亲近之人所取,它寓意着忍受寒冷孤独,坚韧无畏。可我总是怀疑。”
肃白目光轻柔拂过,道:“随心而行。”
走在路上,他想,如果可以一直陪着你,你不会孤独,孤独的滋味并不好。
肃白,人生百载,闲散无趣,夜深人静时常尝孤寂。没有原由。
“阿肃。”胜寒身子转了个弯一个蹦跳。
肃白吓了一跳,手迅速护在胜寒身侧,好像她随时会摔倒。
她的眼眸碧水粼粼,猛然撩拨起他心中涟漪。
“那……我唤你阿胜,可好?”他顺势而上又小心谨慎。
“好啊。”少女纯真地笑。
涟漪漾晴波,兴多。
远山间,忽眺一黑衣男子,巫谋截下信件,看也不看,扬手毁去。
胜寒与肃白,信任使他们结伴。
他们保守各自的过去,绸缪在恰当的时间坦然相告,而那一天却永远无法到来。
泪水沾湿了双袖,胜寒小小一只蜷缩在墙边,月色如霜照不进无窗的地牢,她梦魇了,淹没在水里,痛的无法呼吸。
君子国君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百里奚死了,他们目睹了一切,没有人希望我们活着离开这里。
山路陡峭,鹰声鹤唳,肃白拉着胜寒的手,奔逃在峭壁窄道边,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悬崖,风很大,裙袍飒飒,胜寒在往后看。
他们没饮那碗下了药的酒,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已经到了君子国界,只要跑出东口山……
砰!
肃白四肢僵硬如尸,訇然跪倒,随之而来的暗哑声音伴利刃般的风刺进胜寒的耳中,她顿时瑟瑟发抖,那道折磨了她五十六年的声音,忘不了!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