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黄上柳条》睡蒸饼

28、乐意为之

　　“那你有什么打算？”少年抬起头透过火光向纪娍发问，脸上写满了欣慰和坚定。

　　“可是……你不应该先问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凡应天下之事，一切行之以心。为人者，总该有自己的判断，得知道何事该做、何事要做、何事不得不做。”

　　纪娍笑了笑，眼中火焰灼灼：“破陋俗、砸祭台。”
　　“隋言意，你说我的这件事情是该做？是要做？还是不得不做？”

　　“该做要做亦是不得不做。”

　　“我需要帮助。”

　　“乐意为之。”

　　茸茸雪片无声飘落。

　　她的计划其实已经筹谋了许久，今日蔡家人这番举动虽然不在她的计划之中，但是却意外地让她这个计划又精细了许多。

　　她原是打算自己送蔡恭一笔大生意的，她要花钱从木楼中带走十二个姑娘，然后暗中送到今年被选中的那些人的家门前。
　　当然，她不是要木楼里的姑娘去送死。
　　所以在那之前，她还需寻个契机，将自己的谋划讲与那些姑娘以求得她们的配合……

　　自从被周姃拒绝之后，纪娍就开始寻找新的解决之道了，可想来想去她都觉得对于这种神神鬼鬼之事还是采用神神鬼鬼的办法最为合适。
　　积习难改，旧俗难消，愚昧之思、盲信之人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受到开化的。
　　她无法与花阁背后的权势作斗争，同样她也无法和那些相信一场活人祭就能换一年安宁的拥趸言真理。

　　在这个世道下，纪娍知道自己就是讲上一万句都比不上让那些人一睁开眼发现那些本该在崖下在湖底变成尸体的祭品就站在自己床前……

　　之前纪娍打算十二个人全从木楼里选，而现在因为蔡家这个变故，纪娍发现若是按从前所想，到时候难免有人生疑……
　　凭空出现在家门前的祭品最后都没同以往一样静悄悄地死去，且略一追查就能发现这些祭品来自同一个地方，这事情怎么看怎么蹊跷。
　　若是有人穷追不舍，甚至很快就能查出来那些人是纪娍带走的……

　　而如今，在蔡家人的推动下，最后上祭台的一半来自木楼，一半还是当初拈阄选出来的，二者看起来并无任何关联，可她们却能同时从那场祭祀中存活了下来，到时候再找人稍加渲染，这事情的走向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样做，还有个好处，那便是纪娍不必再为银钱担忧了，十二个姑娘再怎么样最少也要百两银子。
　　她差点就要偷了纪老三的玉坠子去换钱了，谁料今日何氏将纪老三的身世告诉了她，得知那玉坠子同纪老三的身世有关之后，她便不得不打消那玉坠子的念头了……
　　眼下蔡家人这番闹上门来，倒为她解了资金难题。

　　资金和祭品这些重要的难题交给了那些人家自己去解决，她便可以安心处理其它的问题了。
　　比如，在她的计划中同样至关重要的仆手和随祭人。

　　仆手和随祭人在祭祀中属于帮役，是每年都得事先招募的，要求倒是不高，首先需满十五岁，其次不能是当年那些祭品的家族邻里，仆手须为身强力健的男子，随祭人则是男女都要招。
　　这二者有两个相似之处，一是不可或缺，二是非常欠缺。
　　因为他们需要直接面对那些姑娘的死亡……

　　仆手需要将那些姑娘从罗罗湖旁边的祭堂里抬出来抬到祭台上，待祭祀完成之后再亲手为那些姑娘绑上重石或是缚住她们的双手，然后将她们扔进湖底或是抛于崖下。
　　这……无异于杀人了……

　　再者那些仆手，日后很有可能会遭到报复，纵使那些祭祀活动不是他们能操控的，但毕竟是他们亲手将人摆上了祭台，亲手将人推向了湖底抛到了崖下，所以就会被那些姑娘的家人记恨，为此丢了性命的也是有的。
　　若非是家里实在贫穷到了已经走投无路的境地了，或是急需银钱来为家里人买药，再不然就是家里有一大笔债要还的……
　　除此之外，一般人很少是会去做仆手的。

　　同样欠缺的随祭人，两人一组，需要前一日到那些姑娘的家里去接，要催促着她们更衣上轿，然后一路跟随到罗罗湖边的祭堂，再从祭堂跟着她们到祭台，最后还要亲眼看着她们沉湖落崖。
　　这些要上门的随祭人，在外人看来与索命鬼并无二致，因此挨骂挨打都是常有的事情，若是一个不幸被分到去自己的村子里接人，那日后很可能要在村子里抬不起头的。
　　是以，随祭人也不是一般人愿意去做的。

　　其他的，譬如主从祭司、符婆、术师和挂士这些只需在祭堂完成各种礼俗就可以了，摈客、轿汉这些只需上门将那些姑娘抬到祭堂就可以了，他们不必像随祭人一样同到湖边盯着仆手投祭，看上去是不用直接参与那些姑娘的消亡的。

　　纪娍也想过，既然无人盯着，那为何曾经那些仆手和随祭人没想过要救下那些姑娘呢？
　　这些日子，她才逐渐明白，是因为那些默认这个祭祀能保一方安宁的都是既得利益者，也都是帮凶。
　　他们相信这样断送掉一条性命就能保太康府风调雨顺，能让他们家人寿年丰……
　　而之前那些仆手和随祭人毫无疑问也是这般认为的。

　　所以若是能转换那些仆手和随祭人的想法，那救下那些姑娘便不是一件难事。
　　若是转换不了他们的想法……那便把他们换成和纪娍想法一样的。

　　故此，纪娍打算介入那些仆手和随祭人的招募。

　　“介入？这要怎么介入？”
　　灶房里，打着地铺的杨夺锦是被一阵极轻的开门声给惊醒的，他屏声静气握住了旁边的剑，直到听出了是纪娍的脚步声后才放下了警惕。
　　他听着纪娍围着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又听着纪娍轻手轻脚地抱柴生火，听着纪娍故作深沉地叹息，就在他正想着要不要出去问问这个十几岁的孩子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觉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是意儿……他来这里所为何事？
　　杨夺锦伸长脖子支起耳朵，就这样听完了隋言意送药，又听完了纪娍老气横秋地说自己要破陋俗、砸祭台。
　　他起先根本没将纪娍的这番话当回事，还以为她只是对这活人祭感到忿忿，心怀不满而口吐怨言。
　　可再听下去，他就觉得不太对劲了，她的这般盘算听起来分明是已经筹谋许久了，难不成这姑娘当真要这么做？

　　但是要介入祭祀的招募……
　　她一个比朵儿大不了几岁的姑娘家能怎么介入呢？

　　杨夺锦凝神正听得仔细，外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短促、欢快……
　　是李至那小子，杨夺锦再次松了一口气。

　　“纪娍，隋公子，你们怎么不睡觉啊？”
　　“我翻身时发现隋公子不在，就出来找，看见这儿有火，没想到……还真是你们。”

　　他轻车熟路地搬来个木桩自己坐了下来：“隋公子，是不是我哥他打鼾吵到你了？”

　　“没有的事，只是有些睡不着罢了。”
　　“李至，你以后别再喊我隋公子了，听起来有些生分。”

　　“生分？”李至搓着眼角想了一小会儿，“好像确实是有一些，那我以后喊你……”

　　“隋阿耿。”纪娍想都没想就开了口。

　　“隋耿就可以了。”隋言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耿……是我的小字。”
　　“不过……娍姑娘，你是怎么知道的。”

　　纪娍忙着添柴的手猛地一顿，她含糊不清地回应着：“我是听周夫人讲的呢？还是听朵儿妹妹讲的？”

　　“我母亲？她从不主动与别人讲起这些……”

　　“那便是朵儿告诉我的。”纪娍飞快地接道，她有些心虚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隋言意，发现他的脸色并无异常之后才安下心来。

　　“纪娍，你的脖子……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儿，就是划破了点皮。”

　　李至看起来有些不悦：“村口的孙柱和蔡大桃那两口子可真够烦人的，年年都要往你家里带人……”
　　“前年就因为这个，你还找上他们家去了，可是你没能吵过那蔡大桃，最后是哭着回来的。”

　　“我？”
　　“上门找人家吵架？吵不过？还哭了？”

　　“对啊……怎么？莫非你连这个也给忘了？”

　　“哪能啊？只是……”
　　“哎呀！这么丢人的事情不提也罢!”

　　听到这里，灶房内的杨夺锦差一点笑出声来，外面这三个小孩子倒是有点儿意思。
　　他翻了个身，继续伸着脖子听着外面那些孩子聊天。

　　“隋耿，李至，我有事情需要你们帮忙。”

　　“什么事？”

　　“我需要你们与我一起到陈巫公家里一趟。”

　　“现在？”

　　“现在！”

　　住在红石村西南角的那位陈巫公便是纪娍介入招募的门径。

　　湖边祭通常是由七位祭司一起举行，一位主祭司，六位从祭司。
　　那位陈巫公就是从祭司之一，祭祀中帮役的招募就是由他负责的，仆手和随祭人这些帮役自然也是由他负责的。

　　纪娍要是想将那些仆手和随祭人全都安排成自己人，她就必须得事先将陈巫公拉拢过来。
　　而帮役的招募一进腊月就要开始了，也就是十一日之后，所以要快些行动。

　　“可是……我们几个要怎么拉拢他呢？”

　　纪娍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上的伤口：“靠这个拉拢。”

　　隋言意还有李至不约而同地看向纪娍，一脸疑惑：“你……当真？”

　　“走吧。”
　　“你们同我去看了就知道了。”

　　三个人蹑着脚出了院子，轻轻地掩上了院门。

　　雪夜寂冷清亮，雪地盈尺难行，少年们一步一个脚印，在凛冽的深冬里踩出了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