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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敌军多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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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明明已经魂归大地多日,却仍然活在遗留人的生命里。
说不上来久违听见那个名字的感受。时间用厚雪掩盖的伤痕,被冰凉的温度剥夺的阵痛,终究是被一点细小的风,引发雪崩,将那伤口暴露出来。
一时间,他甚至以为风令还活着。但自己曾亲手整理过他的遗容,亲自盖上了以前他送的锦缎,亲眼目睹他的棺椁下葬。
死人是不能复生的。就算他仍然在世间留有痕迹。
“祝祷已经回到了天地娘娘的身边。现世的我们仍然需要履行职责,出征的号角已经吹响,凶恶的敌人已经抵达半山,将军还请立刻整顿行军。”
任千忧看了看她,翻身下马,“不知我可否看一看信件。”
少女扭头对着头狼旁的一个青壮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随后一个用木筒封好的信件被递过来。
打开一看,果然是任无涯的手笔。看来他猜对了。
娑沙毕竟是旁人的地盘,传递消息尤为不便,且有暴露的风险。他在谋划什么?竟要如此小心?
顺手将信件递给向会,任千忧便跟着少女指的方向下令行军。
身后的窃窃私语逐渐大声起来。无非就是抒发看见那封信的安全感与自己站队正确的自得,以及嘲笑那些没跟上来选择留下或逃跑的人的愚蠢。
鹿鸣山,渊阁。
谢玄都轻叩门扉,响声将里屋里浅眠的老人唤醒。
“啊,你来啦。进来吧”
老人迷蒙的眼中是浑浊的光,有些吃力地摆摆手,唤他过来。
“虽说要写文章,但也不可操之过急,不可耽误学业,你不用那么拼命。这点面子,无涯还是会给的。”
邓攸澈,性洁,人称昭质公,两朝元老,渊阁的泰斗之一,其父为“惠州神君”,为人爱戴,曾立百余生祠。
谢玄都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放下捧着的书卷,跪坐在案前,缓缓研墨道,“学生明白。老师可要听边境军情?”
昭质公缓缓点了点头,微不可查地抿了下嘴,起身便要去寻些水来喝。
谢玄都见状立刻起身,倒出一杯茶水,熟稔地从一旁的小罐子里舀出一小勺槐花蜜,放在泡得没什么茶味儿的杯子里搅拌。
谢玄都端去后询问道,“老师可要冲一壶新的?”
昭质公抿了一口算得上是蜂蜜水的茶,润了润发干发苦的口喉,熨帖地摆摆手,“不用啦,只是喝个茶香,不然满屋蜂蜜味,叫伏清闻见又要找老夫讨。”
谢玄都勾起一抹笑,溜回案边道,“边境急报,说临渊王欺上瞒下,胆大包天刺杀徹帝,被徹帝的叔父、守关大将扣杀。”
“而小任将军得到消息方寸大乱,已然投降于津岳蛮族。恐边境起祸,我朝危矣,急需问罪临渊王,任命新的大将。”
昭质公哼哼一笑,搁下茶杯看他,“你怎么看?”
谢玄都用笔尖沾取一点墨,提笔落纸,“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不知谁才是真的黄雀。临渊王好谋算。”
昭质公哈哈哈地朗声笑道,“他可是渊阁的闭门弟子,被那些个老家伙从小看大的,把那些弯弯绕绕学了个七七八八,就是性子独了些,让人不省心。”
虽说语句里满是怪罪,可他眼里的欣慰不是虚的,整个人都显得精神头好了许多。
谢玄都笑着低下头继续写,“徹帝急功近利,必然要打立刻能见成效的仗,先是大军压境,又是假死脱身,扰乱敌方阵脚时,又声东击西,企图从薄弱处一举攻破。”
“当时,徹帝假意吞并的月芷、绫丘,只是虚势,结兵压境,企图攻破我朝才是实情。临渊王力排众议前往边境,朝中无人,却也让某些世家觉得有可乘之机。”
“此战报是东门一族所出,想来是得到了某些消息,想打压甚至是除掉任家。”
昭质公闭着眼点头,“你身在千里之外,却对帝都边境之事了若指掌。这很不错。”
谢玄都落下最后一笔,将墨迹吹干,将那张纸呈在昭质公面前,“徹帝会兵分三路,佯入娑沙,吸引兵力;暗侵津岳,乱敌阵脚;实压望春关,从陵、湘二城大举入侵。”
昭质公看他绘制的行军图,点点头,又端起来茶水抿上几口。
谢玄都又将第二张图铺开,“而临渊王见微知著,虽不知他为何亲入娑沙,但想必娑沙一时不会出事。”
“津岳一处,精锐对特种,然地势不利,若能得异族合作是最好不过,不得,便看谁先找到对方。迟丽先攻,则临泽危,我军先攻,则临泽可守。望春之处,是比拼时间与兵力的战争。”
昭质公又点点头,“不错,从你看的这些,确实是足够了。你可知为何渊阁可伫立至今?”
谢玄都一愣,“……学生不知。”
昭质公看他一眼,“这里只有我们,你怎么看就怎么说。”
“渊阁乃聚贤之地,圣贤传教之所,学子心往之乡,自然是人人爱重……”
“别说套话,年纪轻轻尽学些冠冕堂皇的东西。”
“是因为,民心。”
“嗯,抓住重点了。”
“世人皆引古言,皆崇大家文章。有寻疑解惑之辈,亦有人云亦云之徒。舆论,会控制民心。”
“周幽王为臣民流放,究表因乃舆论之祸也。故而当权者,当以此为鉴,纳谏的同时,控制舆论。而为世人所崇的渊阁,便是正统的话语中心。”
昭质公止住他过来倒茶的动作,起身添水,舀了一大勺蜂蜜溶在杯子里。
“王阁老说你会藏拙,老夫原是不信的,你倒好,连老师都藏着掖着。”说罢昭质公喝了一口甜得发腻的水,四散溢逃的蜂蜜味里找不到任何原来的茶香。
“既然你知道,那你写文章的时候便要注意,自己的一字一句,都将化作一只无形的手,左右看见过它的人的脑,无形的力量最不可控,也最为致命。所以你知道你的文章里差了什么吗?”
谢玄都久久地思索着,有些茫然,又有些猜想。
“是真!若你写的东西,连你自己都不相信,又谈何影响别人呢?人是可以装的,文章也可以,但如果通篇都装,把自己装过去了,那就本末倒置了。”
谢玄都举一反三道,“文章之质真,文章之表可假。发乎至情,便可忽略词藻格式。心有目标,笔头才可化作利器……学生这就回去改。”
昭质公点点头:“王阁老好不容易把你留在这里写文章,还是要写些名堂出来感谢他,若不是他,你现在就得在边境了。文章毕竟是人的文学,若非发乎对人之情,就莫要强迫自己写。”
谢玄都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以前都是别人要他讨喜,要他有价值,要他做什么。
现在却是有人叫他莫要强迫自己笑,有人叫他莫要强迫自己做伤害自己的事,有人叫他莫要强迫自己写。
莫大的割裂感横隔在自己心头。一条分叉路突然出现在久在黑暗里迷路的旅人面前,接下来迈过去的步子,将决定他通向的远方。
“好啊你!你不是说你吃完了吗?”伏清老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来,伸手就要去翻被藏起来的槐花蜜。
“胡说!早就被你小子喝完了!”老态龙钟的老人突然像个三岁小孩一样斗嘴,一生的至交也不过是这样的吧。
谢玄都贴心地退出去把门关上。将两人吵吵的声音隔断,好给这两位受人尊敬的阁老留些体面。
次日,《恸忠牛》篇问世,随之而来的是《陈战书》,渊阁少出寓言故事,一经传播便民情沸腾,纷纷指责东门为一己私欲构陷忠良,狼心狗肺。一时东门一族明明显贵,却更加声名狼藉。
临渊王亲自上前线指挥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人皆赞任氏高义,高下立分。
至此,任无涯筹谋的成果,才初露一角。
咔哒。
一颗瓜子被咬开,露出里面的果仁来。手上一压,就让果仁掉在舌尖上,由舌尖送往牙齿,嚼碎。
看见对面人有些不耐的眼神,他嗑瓜子磕得更欢了,“我们可是冒着大风险陪你演这场戏的,我嗑点瓜子怎么啦!”
任无涯啧了一声,恶声恶气道,“再磕就把你丢出去。”
那小子嘁了一声,讪讪地往马车外丢瓜子壳。
扣扣扣。
任无涯掀开车帘,接过向生递来的信封。看罢冷笑一声,“按照原计划进行。”
那少年兴味盎然地凑过来,刚刚瞥到几个字就被按回去,遂气愤道,“什么嘛,小气,连看都不让看,咱们好歹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任无涯只感太阳穴突突地跳,“滚出去!”
扰人的苍蝇终于被丢出去。任无涯总算才能将注意力落回来。一张纸上有上百个人名,其中十几个被朱笔圈过,有些已经被打了叉。
任无涯看着那份战报,心中不住地冷笑。他来娑沙的消息可没几个知道,排除东门乱咬人的可能,他身边看来有好些大老鼠。
视线落回那几个被圈起来的名字,眉宇间腻起烦躁。说不心痛是假的,纸上的都是他一手提拔一手安插的,耗费了诸多心力资源。可人总是会变的,他也没办法了。
取出来一张新纸,朱笔写下几句话后,便从千里之外,取了那些人的首级。多事之秋,他不允许有害群之马。
娑沙的药株“绛落草”,是由风令带进丰和的,如今就由他来带出去。任无涯瞥见那盘瓜子,思及与娑沙国主的交易。
娑沙假意投降求和,是为了降低死伤,引敌深入,瓮中捉鳖。他许诺了对方更长足的财富与安宁。
“向生,到了津南江时将沐公子放下,有人接应他。”
沐公子摇摇晃晃地坐在马上,磕着不知道又从哪里抓来的瓜子,“知道啦知道啦,”
而后扭过头对向生说,“你瞧瞧你主子,恨不得立刻把我赶走,哪里有这么无情的做派!”
向生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没说话。一行商队不慢不急地往前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