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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入任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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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定五年,帝都丰和。
丰和是每一个人都能料想到的宏伟皇城,大气磅礴,威仪浑然,合该坐落在紫微星的庇护下,与当朝的帝王天子同辉。
同在此星分野之下的便是任府。荣宠无量,圣恩深厚。
任府任无涯,官拜大司徒,美姿貌,临朝渊默,端严若神,士女观者,咸嗟叹之。又尚公主,帝特留心。
而此时的任无涯正头疼的审视着跪在下首还犯别扭的外甥,饶是他阅人无数,也一时摸不清这少年人的路数。
“你可知你母亲当年誓言?自己所发之誓尚不能悔,更何况你这个做人子女的?”
任千忧跪在地毯上,膝盖被磨得发痒,微微挪了挪后回道,
“舅舅,承诺是给活人守的。在生死之境,荣辱之界上,所谓誓言就不过只是自己束缚自己的空话罢了。”
任无涯听罢,朗声笑道:“你比你母亲通透,好,我便留下你母亲。不过从今以后,你的事就只能交由任家来过问。”
任千忧听罢,先是觉得凭什么,后立马又像只漏了气的河豚,只得和和气气地叩谢退下了。
任无涯饶有兴趣地目送这个新鲜的小侄子走远,开口吩咐道:“向生,去请风令,给这小子安排教习,明日就上课。”
向生从暗处走出,“主上,可他毕竟只是您外甥,您以后......”
任无涯轻飘飘看他一眼,向生立马噤声。
“我这姐姐,虽是个有主见的,却固执得紧,此番让步,不管是否她授意,都算可喜可贺。”
“我与长公主不会有嗣,就冲着他姓任,合该让他耍耍任府公子的脾气。下去吧。”
说罢,微微勾唇,心情颇好地提笔蘸取一点朱砂,将刚刚圈过的几个名字,逐一划掉。
任千忧回到被安排的房间,在外深吸了一口气后,才推门进去。
咻的一声,一个杯子擦着任千忧的额角,撞碎在门框上。
“我这般含辛茹苦地教你养你,你便是这样回报我的吗!”
凄厉的声音穿透重重帷幔,给了任千忧当头一棒。任千忧没回话,端起桌上的药,奉于榻前。
任母盯着跪在床前的影子,气不打一处来,抬手掀翻那碗药,怒斥道:
“还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事!你那好舅舅是许了你什么荣华,让你胆敢这般忤逆我!”
任千忧猛地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房间,刚想摔门来彰显自己的愤怒。又想起她的种种不易,只得作罢。
任千忧缓缓合上门后,蹲坐在廊里,斜靠着柱子,透过月洞门瞧着簌簌落叶,溶溶月华装满院落,耳边是溢满沙沙叶声。
屏退侍从后,几日奔波早就教他身心俱疲,直到现在才勉强得了闲。
一坐下来,满园的疲惫和静谧就蔓延到他身上,拖得他缓缓地闭上眼睛......
“不要走!我不许你走!你凭什么,凭什么!我为你做了这么多!我甚至抛弃了任家尊荣嫁给你,我都没有放弃,你凭什么放弃!”
一阵白光闪过,眼前的任母正拉着一个男人,边哭,边撕心裂肺地喊着。
那男子神情不忍,端着一副悲天悯人之相。缓缓开口道:
“夫人,有些事是强求不来的,我于官场,不过水丢进油锅里,终究会溅得人满身燎泡,害人害己罢了。此番离去,不只是放过了我,也是放过了夫人。”
任母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嘴唇颤动:
“当年你才高志远,志得意满,又是范老得意门生,自诩忧国忧民之贤士,必定会荡涤官场为民谋福。我信你,不惜与母族决裂。现在你告诉我是害人害己?”
见他不为所动,颤抖着声音,“我不需要你放过我......那忧儿呢?你也不管他了吗?他可是你的亲骨肉啊。”
那男子看他一眼,又似乎是不忍,终闭眼道:“一步错,步步错。他会有自己的造化的。”
“夫人,你可知,我去敛城一趟,城中之人,皆以为我是救星,以我为解救他们的唯一稻草!可我分明...分明是要看着他们去死的。”
那男子克制地攥紧衣袍,红着双眼说道,
“他们挣扎一生,献出自己的年华、尊严、后生,可我要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去死,我这个所谓为民请命的为官者要看着他们去死!劝他们去死!”
“他们本来不必死的......我奋斗半生,如今不过六品,万事不由己......我的命,百姓的命,轻若鸿毛。夫人,到此为止罢......”
说罢,向任母行礼拜别,拂袖而去。
任母一生要强,婚嫁之事就由了自己心意,千金小姐变成一个天天操心柴米油盐的妇人。
人间烟火事最磋磨人,她只是咬咬牙,再清贫,也愿意相信守得云开见月明。
从简婚娶,她未觉不平;做伤身家务事,她淡然处之;卖嫁妆贴补家用,她未告诉旁人;为谋官职而从中操持,反被怒斥市井作态,她也不屑于解释。
现在,她的坚持与所爱离开了,离开得决绝而干脆。她甚至不敢问他,可否愿为自己留下。
可惜新燕不识旧巢,眼前人已非故人。清泪淌下,此去所为,皆落为空妄,跌坐在地,也再无亲友旧爱来拉她一把。
世事一场大梦,只是梦醒之时分外痛苦。
任千忧愣愣地走上前去,想拉自己母亲一把,却被狠推在地,被一双怨恨的双眼摄住,“你为什么流着那样恶心的血!”
什么?
“对!你不能流着那样恶心的血!你不能有这种污点!从今天起,你姓任,任千忧!记住了吗,任千忧!”
“任公子?任公子?”
好冷;
原来只是一场梦;
但现实却并无不同;
见他清醒,又关切道,“公子在外吹了一夜吗?这些下人怎么敢让公子在这里受冻,今日的课程可怎么坚持得下来?”
任千忧抬起酸痛的脖子,看清了在他面前的人。
“小的名叫向会,从今天起就跟着公子了。”那小厮扶起任千忧后,行礼道。
任千忧无所谓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麻的四肢。
虽说答应了舅舅,但他也只是答应罢了,也没打算多上心。什么都没收拾准备,就这样跟着向会去拜会老师了。
窗棂澄净,散阳凝形,香气幽转,烟雾缥缈。端坐于此,谦谦君子,陌上如玉,青丝随风。
其人风姿明净,风神俊秀,有非常貌,见者以为神人。又善言笑,戏谑之际,从容弘雅。
此番场景搞得任千忧颇感局促,突觉自己十分冒犯。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规规矩矩的问好。
风令摇着书笑道:“看看这小娃娃憔悴的,任渊那家伙该不会连小娃娃都压榨吧。”
“要真是这样,你只管告诉我,我去和他干架!还有,莫要喊我老师先生,我叫风令,直接唤我名字吧。”
任千忧瞪大眼睛,这人明明一副如玉公子的相貌,没想到说话却这般......
原本的局促顿时消解,任千忧觉得此人颇对自己胃口,却还要摆出一副懂事作态:
“千忧毕竟是小辈,直呼先生实在是不妥当,可否唤先生为令先生?”
风令嘴上说着随你,但脸色却不见高兴,手上的书摇的越发起劲,好像马上要把它散架了。
“任千忧”风令一字一字的咬到,“何解?一酌千忧散,三杯万事空?”
任千忧回道:“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千忧。”
风令撇撇嘴,拉着他说道:“那便是任他千忧白首,我自逍遥到头的任千忧。”
“这就是我教的第一课,莫困于旧,莫毙于己。”风令看出来任千忧状态并不好,有意宽慰道。
而后领他来到书房,随手取下架子上的书,便开始喜闻乐见的故事。
讲鲜衣怒马少年郎,讲塞外豪气马上侯,讲天仙揉碎云缎景,讲姑射吸风饮露仙......
两人躺在满屋的书卷里,却像刚刚睁眼看见世界的婴儿一样,好奇而快乐。任千忧面上的郁郁神色被笑颜神往替代。
眼见势头正好,风令趁热打铁道,“人之心性,可高阔,可缥缈,可坚韧,可善变,却独不能逼仄,不能晦暗。”
“任渊安排内容,我尚未讲,因为在那些之前,我呢希望你先懂这些。”
“道理好讲,但是要真正懂得真正内化,也是不容易的。不然人人随意捧读几本书,就人人可做圣贤了。”
风令揉了揉任千忧的头,□□自得的神色让他整个人显得异常明亮。
“风令!我就知道你不会好好教!”
任无涯怒气冲冲地进来,打破这和谐的氛围,看了一眼乱得不忍直视的书房,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风令乘机闪到他背后,砰的一声把他惯倒在地,指着他倒地的窘态哈哈直笑。
“看我先替我的小徒弟报仇!再说了,谁说我没好好教?当年你不也学这些。”风令笑着摊手又无辜道。
任无涯踉跄着站起来,无奈地看风令一眼,黑着脸把笑得开心的任千忧拎走。
离开令寿轩后,任无涯开口道:“有的道理听着好听,但现实只会依旧困顿,道理也显得隔岸观火。他不想懂这一点,但你必须懂。接下来的课自己上点心。”
此时的任千忧不会知道,等待他的是堪称酷刑的习武练剑的日日夜夜,和堆成小山的功课。
不练?好,练到你愿意练好为止。不写?好,练到你愿意写为止。找风令哭诉?好,哭完继续练。
任千忧也没时间去想其他的了,兢兢业业的跟进。
什么都好学,唯独骑马一事,任千忧无论挨多少罚都学不会,好似天生与之反冲,久而久之倒也不强求了。
不消两年,任千忧里里外外都迎来了质的飞跃,只是往令寿轩跑得越发的勤。
风令和任千忧的感情也越发的好,只有任无涯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