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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看到了吗,女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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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凌能想起来,本科第二年,开学第三周的时候,教室最后一排,只有他,司越甚至都没办法再忍受和他坐一起了,上大课在这个位置上,很多人PPT都看不清楚,但他能看见。
课件上写着:某飞机早期测试中,由于气动设计缺陷,赫马在0.67~0.8时,一旦飞机俯冲,就会快速失控,当时研发人员尝试了许多办法改善升降舵性能,使它们产生足够的动力,但是会把飞机的尾部扯掉,某型号的飞机研发中,两名测试飞行员就是在这样的事故中身亡的。
讲台上头发灰白的院士教授,声音洪亮说:“在测试中,飞机要完成战斗机飞行和其他性能测试,因而要承受比正常飞行更高的应力,测试飞行员是一个高危的职业,每年都有一定的人牺牲。”
“据一些报道所知su27研制到列装,摔死了十四名试飞员…”
“希望同学们能抱着敬畏之心继续学习,不要像…有的同学...”
教授说完将老城锐利的目光投向最后一排,靳凌手揣在外套兜里,一双迷人的眼睛好像非常专注盯着黑板,直到教室里的同学也齐刷刷扭头望着他,他才将眼睛与教授对视,笑了笑,连叛逆和圆滑都是不动声色的。
“像有的同学,第一学年把能挂的课都挂得差不多了,但开学补考又神奇的高分过了。”
“我不知道他想干嘛,可能他是想给大家炫耀一下他有多聪明。”
“但我们不需要这种聪明,希望大家脚踏实地,行稳致远,祝大家新学期顺利。”
下课铃响,稀稀拉拉有人拍手鼓掌。
等到了所有同学离开,靳凌看着教授顺着教室侧边一步一步走上阶梯,皮鞋踩踏声在教室里回荡,但也走在中间就停住了,“你应该庆幸你外公拉着老脸,向学院替你求了一次补考的机会,不然你现在就应该在家里坐着,而不是这里。”
“靳凌,你出生的时候,我还在医院抱过你,我可以理解你的情绪,那件事情我们所有人都很难过,不只是你,但你如果是想拿自己去惩罚谁,不会有结果的,因为这不是谁的错。”
“油盐不进!”声音大得振聋发聩。
说完一大段之后很厚重的呼吸声,“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突然想通的,但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对自己负责,也是对这么多爱你的人负责。”
十点,斜射进教室的秋日阳光还照在桌上。
靳凌看着教授慢悠悠地收拾电脑,关掉投影,走出教室。
靳凌坐在教室,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桌上,注意着黑屏的手机。
沉默着,努力不去想两个月发生的那件事情,但是控制不住会去想。
那天只有他和司越,在去足球场的路上,司越问他,如果真的被退学了怎么办。
他说,退了就退了。
他是真的这么想的,退了重新再去上个高三,换个地方,学校,专业,他不想再当那个承诺下执着的苦行者,因为给他许诺的人已经不在了,所以他没必要再这样执着下去。
司越也没有说话,可能他也实在不知道该劝什么了,他们两个人就这样背着包,带着球很沉默地到了球场。
靳凌又看见了那个叫,夏怡,可能是这两个字的女孩,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确定,但现在他知道了,没错,就是这两个字。
在场边穿着到膝盖的百褶裙和短袖,热的时候会把头发半扎起来,一下一下地扫着背,这个夏天她几乎都在,会发呆,会打哈欠,会伸懒腰,偶尔会一个人激动得偷偷跟着他们欢呼,偶尔会靠着她朋友打盹儿,偶尔她也会帮他们把踢出线的球蹦蹦跳跳地笑着去找回来,再表情严肃,皱着小脸,试图把球精准地踢过来。
靳凌不知道哪时,哪刻,他脚下的球不受控制地故意朝着她那个方向滚去,他想闯过一下警戒的红线,去试探她到底是在干嘛,因为眼角眉梢之间的东西,完全可能是种误会。
一个暑假快结束了,这个叫夏怡的小女孩白皙的胳膊和腿上都是红肿的蚊子包。
那天太热了,场上只有他和司越了,他直着腰把刚刚抢过的球踩在脚下,司越摆手说,太热了,明天不陪你了。
靳凌也气喘吁吁,汗水顺着流畅的下颌线滴在草地上,终于忍不住问司越了:“她每天都在这儿等你?还是干嘛?”
司越扭头看向场边,大喘气说:“你有点眼力见行吗?她上个学期的时候就在,城五高二理科六班的,程磊早看上人家了,去问过了,她说她等你的。”
两人走向场边的那张放包的凳子,里面有毛巾和干净的衣服,还有水。
靳凌擦着汗,因为觉得司越已经谈过了两个了,难得问司越一句:“那你觉得她等我干嘛?”
司越白了他一眼,递过来一瓶水,说:“你少给我装,你觉得呢?之前其他人找你干嘛,她就找你干嘛。”
靳凌没接,看向那个方向:“那万一她不是呢?”
司越觉得今天靳凌是有点装逼的成分在的,看了一眼手机,拉上自己的包,拍拍他肩膀:“哥们,那省得你拒绝了,我先走了啊,女朋友叫。”
当时靳凌觉得司越说是有道理的,不过是闪过的一点犹豫,他现在是没这个想法,但又不是看破红尘了,看见符合自己审美的人会产生天然的好感很正常,但过去,他来球场有时碰见她上体育课,总有些男生假装中暑躲过跑步训练,开溜去给她买冰淇淋,她捏着甜筒一角也笑得很欣喜,和球滚到她面前是一样的。
她很清楚知道自己长得很漂亮。
而他只希望可以安稳地度过这个夏天,退学,复读,或者直接出国,去个新的地方,忘掉这一切,接着他就像往常一样,拿出他父亲的球,他七岁的时候,父亲就提前申请回家工作了,是同期最早退出前线作战的那批飞行员,下到训练部队当了空军教练员,离家近,可以每天正常下班回家,有了陪孩子和妻子的时间,但他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军转民,去做民航飞行员。
所以他有了一个有父亲全心全意陪伴,支持,关怀的成长过程,很多人没有体验过完整父爱,而他呢?靳凌觉得他的太满了,满到要在他十八岁的时候收回去。
在他父亲觉得他马上成年了,应该是一个心智强大的男人了之后,笑着说,我们都应该有自己的理想,又通过了种种选拔和培训成了新一批的首席试飞员。
累计的飞行时长远超其他试飞员,空中迅速滑过天际留下的一条浅浅的白色轨迹,凸显天蓝得很彻底,让人感觉天空随时会开出一朵矢车菊,所有人都很相信这一次也如曾经千千万万次一样——平安返航。
只是靳凌和他分别的时候,忘了给他说,他其实没什么人生理想,和他,和外公不一样,哪怕理想经历了打磨,被现实筛选,抽丝剥茧只剩游丝,但也只是改变了方式,依然被藏在铁石心肠的成年人心底——可以为了理想,信仰,不惜牺牲。
而他和妈妈更像,他们说想要理想,这是种奇怪的虚荣心,只是因为想让身边的人更爱自己,所以他其实最想要的是爱。
是一种不完全的理想,所以可以为爱的人放弃掉一些东西。
把父亲的球踢进门,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很特别的事情,就像曾经的千千万万次一样平常,带着他来到球场,给他展示如何进球,再到他可以进球,再到他们会一起在场上奔跑,到他再也不能轻易抢不到自己脚下的球。
这样他也许可以想象有时候父亲也还在身边,他用这种很奇怪的方式继续生活着,就像商予宁也会把送来的烈士证明书长久地锁在柜子里,再搬出那间带着记忆的房子,独自一人继续生活,他爸爸经常告诉他要好好学习,艰难时不能动摇,不要选择缴械投降,委屈孤单时,读书依然有用,他小时候就是这样度过的。
但靳凌想告诉他这没用,他试过了,他也不会回来,因为“失去他”是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命题。
可是直到那天。
夏怡表白那天并不是什么好天气,快要下雨了。
靳凌在听见夏怡俏皮地对着自己表白,说出那些话的时候,觉得她像…小巷里突如其来蹭你的猫,让自己在她面前,不堪一击,无处可藏。
他接下了她的水。
“还有一瓶给你的朋友。”她说。
“这个球的主人。”
靳凌不知道夏怡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个球,这是一个与自己生活完全没有交集的人,她漂亮的大眼睛,用一种无法探究的方式看着他,敏感得像一只飞扑过来的网,轻松网住她想要网住的人。
他只能搪塞着告诉她,敷衍说:“你太小了。”
虽然小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夏怡说得没错,他也并没有比她大多少,他的爸爸比他妈妈大六岁,但是商予宁依旧在靳远穿着军装来高中招飞宣讲时一见钟情,那个年代她还要求着家里花四千块钱装一部电话方便通讯。
可他却又轻易地被夏怡看透了,在他拒绝了她之后,她扭头就走了,白色的圆头小皮鞋在草地上踩出脚印,但走到半路,又跑了回来,眼睛已经变成了小兔子,十分孩子气地抢走了他手里的水,她送的,还用她的手指重重拂过他的手背。
气鼓鼓说:“还给我!”
“你要不喜欢我,你就不该让我误会!”
他看着她柔软的睫毛湿漉漉的,笑着想逗她:“我让你误会什么了?”
“你自己知道的!你眉来眼去我...然后...嗯...球...反正很多...”
然后抱着她的水瓶之后,彻底转身都掉了。
靳凌突然觉得烦躁,这个人可能是一块雪中的热炭,也可能是一支暗处的利箭。
而他又一次害怕人在暴露了自己的弱点后,会不会反过来再被生活的不确定和意外伤害,想她可能只是一时兴起说的这些话,她只有十六七岁,十六七的女生在一周之后就会喜欢别人。
这种喜欢消失得很快。
所以他告诉她,他第二天不会再来了,一是看见她腿上各种抓破的伤口,这个天的蚊子太毒,她没必要天天来喂蚊子,二是他真的不确定明天又会发生什么,自己会不会就在她说着各种甜言蜜语的笑颜中就轻松倒戈了。
最后最重要的是,那个时候的他真的一塌糊涂,挂科,逃课,抽烟,把青春期没有过的叛逆都叛逆了个遍。
那天说的话里,靳凌觉得很多话可能言不由衷,但是那句,“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是真的。”
整个暑假他总觉得心砰砰,不断翻涌,一些俏皮可爱的花来来回回徘徊在耳际,用不可阻挡的势头企图吞噬他,他再也睡不安稳,于是天天熬夜学习,发现之前原来没学的课和没看过的书居然这么多?
他以前也不听课,只是很多两天就能学个大概,考个八十来分很简单,但这些课都太抽象了,感觉不进脑子。
靳凌边学边觉得,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刻苦学习过,开学之后就更是忙着各种补考。
包括后来再去球场,已经是A大开学半个月之后,他也才知道原来夏怡她们高中生已经开学一个多月了,他不去是因为忐忑。
他和司越还有朋友刚到的时候,还搞不清楚情况,只觉得那个小屁孩是不仅脸皮厚,还又蠢又坏,司越把着他肩笑着问:“我们是该送他这个人情,还是给他点毒打啊?”
他还无所谓地说:“随便,看你。”
但其实这有点像是潮汐涌来的预兆,是强烈躁动之前的平静。
然后他就能看见夏怡小旋风似的跑了下来,头发扬起衬得她更比印象中两个月前的她还要更生动一点。他立刻决定不能让那个小屁孩赢了,即使夏怡不怒气冲冲地跑来说那些话,他也不会让他赢的。
她为他流的眼泪怎么这么不值钱,才一个月就喜欢上了别人。
所以,他说,那他赢了,就要夏怡做他女朋友。
但他没有当着大家的面说这句话,而是走过去说,是不想把她当成拿来炫耀的战利品,他应该还会问问夏怡,她怎么随随便便就答应这种无聊,不尊重人的赌约。
但是他听见夏怡站在那里,环着手臂抱在胸前,小脸通红,看看他,又看看那个小屁孩,语气冲冲地对着那个小屁孩说话。
又不按套路出牌。
说:“余景星,你有种就应该答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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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坐这儿走什么神呢?”
靳凌从出神中又回过神,看见教授又回来了一趟,慢悠悠地去取电脑上忘取的u盘。
闷闷地说:“马上。”
“走的时候记得锁门,这个教室我还特意为你借的。”
“好。”
十点半了,窗外的阳光慢慢地从桌上融化落到身上。
靳凌看见手机亮了。
发来的消息上写着:男朋友,你在吗?今天来接我的时候,不要再给我带小蛋糕了,我会吃得很胖很胖的。
看见男朋友三个字还是有点不真实的感觉,那天的那个男生本来也许只是想抖机灵,结果被夏怡一句“有种吗?”激得答应了,至于他,逃了一个学期的课,总得学到了点什么吧,高中没那么多时间踢球,这个学期球技又大涨。
整场比赛结束得很快,形式没那么正式,直接三局两胜制,即使他们只有八个人对对方十个,也完全像虐菜一样,都是以前一中初中读书那会就认识的同学,一起玩了多少年,默契以及合作才是团队比赛能赢下来至关重要的因素之一,这是他父亲在他八岁埋头练射门,只想体验入网那刻快意时,拍他肩膀教他的第一个道理。
人更少,就需要有人负责空缺的位置的职责,狂奔,碰撞,急停,转身,长传,球出去的一瞬间,靳凌感觉自己人都原地转了半圈,传给了别人,第一个球是他同学进的,但最后一个是他进的,赛点换场,别人特别和他换了位置,扬了扬下巴指了指在场边椅子上坐着的夏怡,看过去,发现人正下意识地抿嘴躲避他的视线,听见同学笑着说:“待会全传给你了,这都进不了就是纯粹没缘分了啊!”
最后一个球在他脚下,如果不踢球的人,其实是很难想象,踢出去的那一瞬间,声音是最先到达,球划过空气,用冲击力撕出嗖的爆破声,靳凌都没去看球,而是转头看向了夏怡,两个人不知道是哪来的默契,都没去盯那颗受着全场瞩目的球,划过弧线,就像夏怡的喜欢来得突如其来,此时此刻,两人交织的视线也来得莫名其妙,就像命中注定般,一切顺理成章。
球应声入网时,一如既往令人沉醉的酣畅淋漓,像是把球踢进了夏怡如大网般真诚的喜欢里,靳凌没笑,挑衅地朝夏怡偏了偏头。
驰骋绿茵场,一人带球越过半场,无人之境,一记绝杀,全场欢呼。
但是夏怡恍若隔世,被田童叫着去看球,才望向那只已经掉落在绿荫地网下的球,一直悬着那颗炽热又热烈心也如那颗球一样完璧归赵,球的使命就是进网,又瞪大眼睛看回靳凌,用双手去撩湿透搭在额前的碎发,连下颌都在滴汗,目光聚焦着她,笑着说话。
懵懵地跟着他的嘴形自言自语说话。
“Kan,砍?看!”
“倒,到?”
“了吗?”
“女?”
“朋友?”
“女朋友!”
夏怡嘴里凑成了一句完整的话:“看到了吗?女朋友。”,攥紧拳头,深呼吸,就算她其实还没怎么懂,全场为什么就欢呼雀跃比赛赢了?但是看懂了靳凌在这个拒绝了很多人的绿茵场,对她明目张胆的…偏爱?
是吗?所以她有男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