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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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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既不是体型偏小的马驹,亦不是被驯服过知晓乖顺的马匹。意料之中,他第一日就坠马,还差点被马踩断腿骨。
母亲替他委屈,对着柯父又哭又骂,一说他的心是偏着长的,又说他的心是石头做的。
父亲问他是否恨自己。
他静默片刻,摇头。青山欠两分薄绿,银绡勾几笔山河,春未至,捣衣声不止,两岸蒹葭又沾白露。策马噫嘘,离人断不敢回首。
今日他是高马银鞍,朱冠紫衣,只夹道仪仗就绵延数里,与来时真是两幅光景。
他回望,山路蜿蜒起伏,淹了祁府的灰瓦白墙。
“大人,该动身了。”
东方出微光,他扯动缰绳,两旁护道紧跟而上。
姑苏到京城的路很长,就是截成千万小段,每一段也很长,够他把半生翻来覆去回忆。
小时他体弱,不像别的兄弟早早碰学起了御射。起初父亲怜他,准许他多读几年诗书,可从他长到十岁,骨头不再绵软易脆后,便被父亲扔上马背。
伤愈后大夫反复叮嘱,若再伤一次势必会落下残疾,父亲罔顾医嘱,又将他扔上马背,好在最后关头他驯服了马匹,才不至于酿成惨祸。
“可曾恨我?”
彼时他正咬着硬木,忍着大夫断骨重接的剧痛。他想回一句不曾,奈何有心无力。
“若要成事,爱恨最无用。”
确是如此,仁义礼智信,最不堪大用。可为何,他都能自如地以不仁回报这丑恶的世间时,迷惑他眼睛,轻易让他忘乎所以的,是直率坦诚的爱恨,是撞了南墙也不死心的一腔赤诚?
爱恨无用,这世道冷得瘆人,远胜褴褛立于数九隆冬。眼中景是冷的,坐下鞍是冷的,身上衣是冷的,胸腔里也是一堆搓不出火的灰。
“大人,你此举最稳妥不过。若是再和祁姑娘牵扯,一是她也恐怕要被牵扯其中,二是怕你们的姻缘也被磋磨。”
小安子的声音从左后方传来,他未回头看,只是静默。
“安室尔,”他突兀开口,“你是为何活着?”
小安子未加多想回道:“人哪有不想活着的?活着总比死了好。”
“她该与你是一类,”山路渐窄,他勒马缓行,“我是认为活着便是遭受磨难的一类。”
察觉出些许异样,小安子小心斟酌起来,“大人是不世之才,万中无一,所观所想自与我等小民不同。”
他轻笑,有些许自嘲的意味,“家国的腐蠹罢了,心计都放在祸国殃民的事上。你再如此吹捧,当心遭后世人口诛笔伐。”
听到这玩笑似的话语,小安子终于松了口气,思虑少了,语气也带几分真挚,“大人这一路我是看在眼里的,若你并非良木我也不会投靠。从前诸多手段多是世道所迫……在我眼中大人到底是与那些人不同的。”
小安子长喟一口气,“你到底是心中有天下人的。”
小安子还想再说些什么,他却一句截断:“幸好你不是当编史的官,如此轻易就功过饰非,算的都是糊涂账。世道亦是人为,我过往诸多行径也是给如此世道添砖加瓦,叫它江河日下。得一句佞臣不冤。”
“……”
行至小道,两旁竹枝渐密,不时落下团雪粉,有的还跌进小安子后领,冷得一激灵。此情此景小安子突然想起那日在祁府看到的景象,两人一个枕在树上,一个在旁边作画。话本里的岁月静好,大抵就是这模样。若这世道还能生出点情爱……大抵就是这模样。
究其原因,无关雪月风花,就是这姓柯的和姓祁的,凑在一起两人就都变了一副模样。水匪扮成良家,奸佞妄图勒马,恶人相挟,真是场闹剧。
小安子一路旁观,有些弯弯绕绕难免看得比本人还清楚。他这位主子委实厉害,爱恨皆不显,无欲亦无求。无论是仁义纲常还是泼天权势,皆能轻易抽身。名利场上从未失手,却浑不似个人。
他主子就像个金玉做的皮囊,哪处都好,偏偏缺了一点东西。他先前为帝王家做事也没见过的天作之合,偏偏在这两人身上看到了——祁小姐正好有那点缺的东西。
总算把这些东西理清,小安子又是长喟一声,“大人,你若是想回头便回吧,别再拿小人消遣了。”
这次他倒笑得干脆,偏头回看小安子一眼,勒紧缰绳,一骑冲出护卫队列。四周枯枝被惊马乱蹄踩踏,折断之声脆响密集如炮仗,惊起雀鸟无数。
有些决定不那么合乎道理,冲动冒险,情之所至。但这并不意味这些决定都通向苦难,没有人能跳过道路一眼望见远方。
前半生里国仇家恨都填不满的空乏在被一点旖旎填满时,他就有所觉悟——这便是他穷尽此生都在找寻的东西,握紧它便不会迷惘无所得。
小安子目送那抹身影消失在山林间,见左右上前请示,又是长舒一口气。
“去请县太爷来,我们改道上祁家寨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