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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驹过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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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我十五岁时,我曾见过一匹白马。
那是一次贵妇与小姐们的集会,在以社交为目的的马球会上,我见到了一匹白马。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家庭很富裕。我的父亲位高权重,我的母亲也来自大户人家,就连父亲的小妾们也不愁吃穿,穿金带银。我的衣食住行不用我担忧,平日伺候我起居的侍女就有四位。就像这次,即使我不会骑马,也有这场名流集会的入场券。
说起骑马,我甚至有些厌恶,就像这次集会。场上的马匹吐着沫子,被衔铁勒得嘴角出血依旧要奋力奔跑,既野蛮又丑陋。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喜欢如此粗俗的运动,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喜欢马。
一些同样不下场参赛的姐妹们同我赋诗作词,我们时不时夸奖对方的衣料首饰,随丝竹声的流淌记录下文采的博弈,用笔墨在纸上重新描绘另一场不见硝烟的战场,那是我们的娱乐,也是我们的竞争。
在抬眼休息的间歇,我瞥到赛场另一侧的展台上有一匹白马。
那匹马离我很远,在我的视野里,它就像一个小摆件一样被拴在展台上,安静地伫立着。赛场上尘土飞扬,叫喊声震天,险些遮住了那匹白马的身影。我的侍女告诉我那是这场比赛的头奖,一匹从西域进贡来的神马,相传那马的血液是流动的黄金,是西域神在沙漠中洒下的一缕风。
我暗声回应侍女:“我不信,就是一个小畜生,有什么好的。”
侍女没再说话,只是又为我斟了一杯茶。
清茶入口,驱散了些许诡异的动物气味,但两种味道再和笔墨的味道混在一起让我觉得有点恶心,便起身和小姐们作别,离开了看台。
我和侍女在看台外的草场上走着,地上柔软的泥土几乎毁了我的鞋。不远处的树丛旁有人在私会偷情,接吻的声音直往我耳朵里钻。我带着小姑娘转身就走,这次散心没来得及缓解上一个令我恶心的事情,就有下一件接踵而至,真是坏透了。
我们走入一棵柳树的树冠下,柳叶轻抚着我的脸,树木的芬芳沁润肺腑,让我感到无比舒适。远处的赛场依旧喧嚣,而我却能离开众人集聚的污糟之地,来到了这安宁的一隅。侍女为我铺好了坐垫,跪在一旁为我扇着扇子。
这种时刻在我的人生中并不难得,我不用看别人眼色就能随意走动,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权利。但没过一会儿,一个不速之客就影响了我行使权利的美妙时间。
是那匹白马,它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边,看着我。
那是我除了坐马车之外第一次离一匹马这么近。它低头看我,我抬头看它。马儿悠闲地摇了摇尾巴驱赶苍蝇,臭烘烘的气味瞬间蔓延开来。我有些惊恐地向后躲,我的侍女发出声音尝试驱赶它,但是它没有离开。
它凑过来,眨着眼睛,噗的一声向我打了个喷嚏,喷了我一身鼻涕和口水。
真恶心。
我无助地不断重复着“走开”,“离我远点”这样的话语,希望它能早点离开。但马可不觉得自己是个大麻烦,它只是安静地看着我,黑色的眼睛里藏着无法明说的感情。
那双眼睛并不明亮,黑黑的,向一口老井,里面是不再流动的死水。但马还是活的,它还在呼吸,还在摇尾巴。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过来牵走了马,向我道歉。我也起身回去换衣服,好挽救我这已经被毁了一半的马球会。
离开前,白马一直盯着我,哪怕是被牵着走,那双眼睛也一直在盯着我。我不理解我和它在哪结下过缘分,我也不喜欢它。
但那双眼睛却在以后的日子里屡屡出现在我的梦里,出现在我出嫁的姐姐的脸上,出现在收拾包袱离开这个家的侍女脸上。我也曾因此感到恐惧,我害怕那马出现在我床边,出现在我的头顶,更害怕自己也变成一匹马,余生都是别人的□□之物。
但人终是会长大的,等到那一匹马来到我身边时,我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被写好。我再也回不到马球会的那棵柳树下,我也回不到那个伏在母亲膝上控诉被马吐了口水的那一刻。
我就是那匹马。
2.
在我十六岁时,我又见到了白马。
西域的公主和亲而来,为国王献上良驹千匹,其中国王最喜欢那匹白马和公主一起抵达皇宫。
国王欢喜地抚摸这匹白里透粉的马,长相奇特的公主在旁边伫立,专注地安抚躁动不安的马匹。国王掐了掐白马软软的鼻子,马不乐意,后腿狠狠地跺地,险些要扬起前蹄伤人,幸好公主及时拉住了马。
我能看出国王的不悦,但大家都不想伤了和气,国王只说把马拉走安顿好,然后用刚摸完马鼻子的手摸了摸公主的脸。公主也并不高兴,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国王的头顶。哦,我忘记说明这个有趣的地方,那就是公主的体型非常庞大。她比国王高出一个头,直立状态下只能看着大家的头顶,和国王交流时只能俯身降低高度才能听清。
“所以,远道而来的你还为本王准备了什么惊喜?”
“除了送到王城中的种马和繁育母马,玛格玛将在接下来的八年内为您提供武装人力派遣服务与基础建设服务,详细的合作项目已被递交于您的书房,同时我接受所有与军事相关的咨询,尤其是骑兵方面。”
我尴尬地拿扇子挡住了嘴,眼睛瞟向国王。国王生性好淫,但被这位公主生生挫了兴致,现在脸色比刚才更差了。
“哦,还有您期待已久的特殊服务,我也会为您奉上。”
公主弯下腰,贴着国王的耳朵说出了这句话,声音不大不小,让周围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国王嫌恶地推开了公主,公主身旁的陪嫁侍女恶劣地笑着,扶住了公主。
“真是个蠢货,她自己往后的荣宠都被她这几句话毁了。”
“是啊,敢这么说话是嫌自己活得不够久吗?”
几位妃子在我旁边窃窃私语,我也懒得和别人讨论一个和亲公主的未来。我只是暗自嘲讽公主的胆大妄为,打心底为这个不懂得顺从的女人感到悲哀。
如果一个女人贤良淑德一个没占,那她的未来是一眼望到头了。
3.
“所以,你说你小时候是马球队的?”
再次和公主见面是在秋猎的马场中,她正一边闲聊一边为一位妃子的马匹调试鞍具。和初次见面那个身穿华服的女子不同,现在这位女士穿着单薄的外袍,头发随意地往头顶一盘,浑身上下一点饰品都没有。能看出她那天对国王出言不逊后地位下降地很快,现在已经快成为马工了。
“来,把脚放进去,看看现在合不合适。”
公主轻轻地握着年轻女孩的脚,把脚尖对准马镫推进去。
“很合适。”
“那好,把鞭子握好,去玩吧!”
她拍了拍那匹马的马脖子,目送着女孩骑着马摇摇晃晃地离去。
我开口叫了她一声,喊她马工,没想到她真的转过身来看到了我。
“您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她微微屈膝,保持着视线与我持平。
“没有,我只是来看看你,在我们这过得还习惯吗?”
“挺好的,但毕竟换了新环境,很多地方还需要我去适应。“
公主有些奇怪地看着我,仿佛在反问我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
当然是在羞辱你了,傻瓜。我心里暗想着,但对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们的对话被打断了,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公主诚恳地看着我,等着我的下一句,但我却只能用手帕捂住鼻子,用来隔绝她身上的马味和汗味。
公主似乎看出了我的无措,便开口问我: “你想不想骑马?”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祈求对方不要再说了,但出于礼貌,我随便找了个理由回绝了她:“我自小体弱,不是很擅长不运动。”
“那就来看看我的马吧,它们都很友好。”
蕾奥娜向我勾了勾手,潇洒地转身向马棚走去。其实我也并不想去那个脏兮兮的地方看国王的宠物,但我在今天可不想给别人留下苛待异邦人的坏名声。况且她甚至没有留给我拒绝的机会,真是霸道的家伙。
“这是卡特兹马,你看它的耳朵像不像兔子?”
“这个是玛格玛的特产,玛格玛重挽马,看看这宽厚的蹄子,无论战场还是农场,它都会成为您的好助手。”
“这是鲸首岛矮马,以前在矿井中是矿工的好伙伴,现在矿井早已不再使用马匹协助工作,它们走进千家万户,成为了热门宠物。”
蕾奥娜在前面走着,向我介绍那些马儿。在我看来,这些马都差不多,除了大小和颜色有些差别,但蕾奥娜作为一名贵族对这些了如指掌实在是令我感到意外。
蕾奥娜有时候会去摸一摸那些马匹,亲亲马嘴,而我挑着比较干净的地方一跳一跳地走着,偶尔给对方一些回应。两人一搭没一搭地走着,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蕾奥娜专注地为我讲解,而我趁着这个机会观察蕾奥娜的身型,因为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鼻梁和个头都这么高的人,一个活生生的异族人在眼前晃悠也是一件新鲜事。
以前的传闻中,西域人有着黑黄色的皮肤,绿色的眼睛,他们茹毛饮血,不接受文明的约束,甚至有丈夫死后儿子便要迎娶丈夫的妻子这种恐怖的传统。那些人手持弯弓和大刀,终日与马儿一同驰骋在草原上,追逐水草而居。
而眼前的女士身形健壮,肩膀宽阔,皮肤白得出奇。她留着一头毛糙的银发,高高的眉骨下藏着一双钴蓝色的眼睛。这和传闻中的描述明显不太一样,让我更加好奇。
蕾奥娜的一只耳朵缺了个角,她的脸也已经毁容,饱经风霜的脸上有着不少疤痕和细微的皱纹,那一道横跨鼻子甚至蔓延到脸蛋上的疤痕最为明显,像是要把脸分成两半。也不知这位公主曾经经历了什么,才让她的面貌如此残缺。
这让我想起那天她说的话:“我接受任何有关于军事的合作咨询,尤其是骑兵建设方面。”
或许她真的上过战场并遭遇不幸吧。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偏开头,不再看她。战争与和平,这是一个严肃且敏感的话题,我不敢把这些事情与一位和亲公主相联系。曾经送到我国的公主和那些被送到大漠深处的公主,她们最后的结局我也不是不知道。每次宫里们的妃子提起这件事都会让气氛变得很沉闷,我也只能感叹自己幸好没有生在皇家。
蕾奥娜不知道我的腹诽,继续向我介绍着。我们已经走到了马棚的尽头,这已经是在马棚中休息的最后一匹马。我本想应付一下就走掉,没想到抬头一看,送给国王的那匹白马此时就在我的眼前。
“这是捷金马,荒漠国家的特产,我们曾花重金买来一对,现在在我国已经成规模繁殖,但可惜它们的腿又细又长,性格敏感,几乎只能用作观赏马。”
我停住了,看着蕾奥娜亲昵地爱抚着那马的脖子,用家乡语言逗弄着它。
“所以说这种马的原产国不在你的母国?”
我以前听说过西域特产捷金马,但从没想到“西域”这个概念其实很宽泛。
“对啊,我家比这个国家还要往西,在大陆的最西边。”
看来我搞错了一些事情,这位公主并非来自游牧民族,而是来自一个与我们交往甚少的未知国度。
“你以为我以前住在帐篷里么?”
“不好意思,冒犯了。”
“没有关系,我亲爱的,每一个种族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白马发出呼呼的声音,柔软的嘴唇咬着蕾奥娜的衣服,蓝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蕾奥娜。她们隔着栅栏嬉戏,我在一旁站着。恍惚间,公主那双锐利的蓝眼睛和马的眼睛重叠在一起,仿佛融为一体。
那是多么蓝的眼睛,贵妇们发簪上最纯净的蓝宝石也比不上它们。那是从高山上流下的雪水蓄成了湖,是碧空下的苍风,只要细细地瞧上一眼就能沁人心脾,甚至走入幻觉。短短几次眨眼的功夫,我感觉自己早已不在苍蝇横飞的马棚里,而是在干燥纯净的草原上,眼前也不再是被人类豢养的宠物,而是一群野兽在草地上欢快地奔跑蹦跳。
“你想要和它一起玩吗?”
石英低沉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白马灵巧地跃出栅栏,而我早已被这原始的气息冲晕了头脑,让我一时间不知道眼前到底的存在到底是什么。
“好啊。”
我听到自己这么说。
十六岁那年,我第一次骑上了白马。
4.
蕾奥娜在宫里的这段时间里,这个国家发生了很多事。
北方的游牧民族再次南下,国内多地发生农民起义和大型匪帮帮派争斗,王朝的统治岌岌可危,蕾奥娜的母国与巴拉希亚的关系也出现了裂痕。为此蕾奥娜跑了很多趟前线,有可能是去指挥战斗,有可能是亲自冲锋。她每次都伤痕累累地回来,休养几天后又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向宫里的妃子们提供特殊服务以换取生活费。
我的母族在此时也出了问题,因贪污贿赂多项罪名获罪,被抄了个底朝天之后死伤无数。现在的我基本上是废人一个,被国王扔到蕾奥娜的小冷宫里一起住。她住主房,我住偏房,平时由蕾奥娜和她的侍女共同照顾。
开始我觉得这个提议不错,毕竟蕾奥娜也是个善于劳作的勤快人,她的侍女虽然有一个攀附权贵爬到国王床上去了,但那个被称作望舒的金头发女孩和新来的玉衡都是老实人。但等到我住进去,才明白为什么以前家里不允许娼女入门。当每晚你的耳朵都被□□和喘息充斥,时不时还要被调戏一句“你为什么不卖?”的时候就老实了。
幸好蕾奥娜一年有半年都在外面,平时我还是能获得些许的安宁的。
但我认为对于蕾奥娜女士本人来说,最严重的事情其实是侍寝。
“你被他弄完下面疼不疼,痒不痒?”
“疼。”
“那我就放心了。”
侍寝后的第一天上午蕾奥娜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然后一整天都上蹿下跳的,一会儿使劲洗手,一会儿浑身挠痒痒,好像谁在屁股后面追她似的。
我能打包票这是她进宫以来最活跃的一天。
后来蕾奥娜顺理成章地怀了孕,顺理成章地流产,还是在前线失的孩子。从那之后,我能看出蕾奥娜的情绪波动越来越大,她的身体开始跟不上她的工作强度,生活也日益混乱。
直到有一天,她被国王召见,不一会儿就被侍卫押了回来,她一路叫骂着,嘴里喊着:“不给钱,想白玩,想得美啊你们这些王八蛋!”
“当国王了不起啊,连商业信用都没有,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蕾奥娜狠狠挣扎着,脸上的旧伤又添新伤,嘴角也被扇耳光扇出了血。七八个侍卫勉强按住了她,七手八脚地抓散了她的发髻,连衣服都被撕坏了几处,很难想象刚才斗殴的场面有多可怕。他们连拖带拽地把蕾奥娜甩进宫门,躲瘟神似的赶快拉上了门,在外面咔咔上锁。蕾奥娜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头咚的一声跟地砖来了个亲密接触,血流了一地。她的侍女很兴奋地在旁边继续骂:想白嫖,□□**去吧!”我也不知道那孩子脑子是不是也有问题。
我心里暗暗嘲笑她也有被抛弃的这一天,但没想到当天晚上她受刺激后就跳了井。那时候我本就被白天那事吓得睡不着觉,晚上又听见蕾奥娜那几个人在谈话。
“你这受着伤怎么弄?”
“水下很冷的。”
“#@%*@¥/?”
然后就听到扑通一声响,我急得没来得及穿衣服就冲出去看,井边的两名侍女抱着蕾奥娜的衣服,向我点了点头。
“你们在搞什么?”
我趴在井边看了半天,晚上天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但下面已经没有明显的水声。
得,等着明天再捞吧。
蕾奥娜的两个侍女倒是没什么反应,无奈地耸了耸肩,顺便问我需不需要烧洗澡水。
那天晚上我在井边折腾半天一无所获,我都快掉进去了也没找到任何尸体的踪迹。
唉,只要没有污染水源就好。
5.
第二天门口的侍卫终于同意进来捞尸并向外传递消息,结果依旧一无所有。侍卫们走之前我问起那匹从西域进贡来的白马最近是否安好。侍卫们说那马早就死了,因为在宴会上踩了国王一脚,国王一怒之下拔剑捅死了那马,让在场的外国使者很是不悦。
我听后也没再说什么,回去照常过我的日子。白天我依旧看我的书,照常吃我那少得可怜的一日三餐。但到了晚上,一切天翻地覆。
在蕾奥娜走后,我才发觉自己已经离不开她了。
虽然有一大部分原因是蕾奥娜和她的两个侍女把我照顾得太好了,平时她们总会为我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做好饭,烧好洗澡水,顺便把我的衣服床单都洗掉。
但是更重要的是蕾奥娜她这个人,这个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还会为我提供性服务和感情价值的人消失了。
刚和她同居时,我无法适应她的存在,她不漂亮,又粗俗,总是像土匪一样做事,像妓女一样说话。但日子慢慢过去,我虽依旧瞧不起她,但也慢慢陷入了她的温柔乡。
她会说着情话□□,也会由着你玩弄她的身体。她会从宫外带来家乡的特产给小姑娘们玩,也会经常向我们讲述宫墙之外的事情。她总会顺着女孩子的心意,照顾她们,称赞她们,用自己老茧遍布的大手握着她们娇嫩的小手,轻声对她们说:“我的小宝贝,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如果她是个男人,恐怕女孩们都要争着当她的妻子和小妾了。
而现在,在她离开之后,我每晚做梦都能梦到她。
我梦见她拉着我的手,带我在晨雾弥漫的草原上奔跑。雾气在她脸上凝结,在眼下汇成溪流和小小的湖泊。我梦见她骑着白马,为我捻住飞鸟的落羽,然后又松手,任由羽毛再次消失在风中。
在梦里,我听到她说:“你看到风了吗?”
旷野上的风并不温和,一切瞬息万变。雷奥娜凌乱的碎发狡猾地挤进眼睛,让她不得不多眨几次眼睛来缓解这种不适。
我问她:“你会是厉鬼吗?”
她不回答我,只是注视着我,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泛起涟漪,像那天她跳的那口井。
“你要去哪里?”
我继续问她。
她身下的马没有马鞍,也没有缰绳,只有污泥和伤口爬满了身躯。
雷奥娜依旧不回答我。
她看向远方,眼中流淌着冰冷的海水。那些液体或变成水汽,或化作雨水,飞跃了城市,飞跃了草原,向着西方那一片深沉的蔚蓝飞去。
“你看到火了吗?”
她又说。
原野上突然窜出火焰,刚刚弥漫四周的雾气瞬间被蒸腾,皎洁的弯月从雾中显现,又被浓烟遮盖。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光亮透过她的头发,浅色的阴影落在深陷的眼眶下。
我转头去看那火。橙红色的火焰从天边而来,与烟尘一同翻涌。那是燎原的野火,是推动生命轮回的终结与毁灭。
“这火是从哪来的?”
我向着空无发问,耳边只有猎猎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火舌蔓延飞快,快过时间在我们身上留下痕迹的速度。在这里,时间与距离已变得无足轻重,遥远的近在咫尺,以为在身边的却远在天边。
等我再回头时,蕾奥娜已经走了。
她骑着马踏入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河流,长长的马尾在水中散开,鲜血染红了河水。
“你要去哪?”
我也跟着跑向河边,在她身后大喊着。身后的烈焰步步紧逼,我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没有回头,和白马一同向河道中央走去,最后消失不见。
我在岸上被熏得浑身是汗,只能在浅水里来回走动,不知如何脱离这里。
我不知道这是哪,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我只记得我照常上床睡觉,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直到一头巨兽破空而来。
一道银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上空,在我头顶盘旋着。我站在水里,眯着眼睛看着那头长着蝙蝠翅膀,蜥蜴脑袋的野兽。
“是某种精怪吗?”
如果是的话我现在可需要逃跑了,但实际是我无处可逃。我既不会游泳,也不防火。
正在考虑问题的时候,那家伙已经向我俯冲过来。
坏了,坏了。
我艰难地在水中迈开步伐,往深水区域跑去。但没等我憋好气躲进水里,巨大的爪子已经将我从水中抓起。在我已经嘶哑的尖叫中,巨兽抓着我向高空飞去。
那头巨兽全身披着厚厚的鳞甲,长着掠食型哺乳动物的四肢。它抓着我几次突破高天,我们一会儿在云雾中滑翔,一会儿在天河中潜游。在这期间,我们路过了一个丛林与悬浮岛屿遍布的空间,那里还有很多和这头巨兽样貌有些相似的动物,它们聚在一起□□,一起打架,发出快乐的咕咕声。这时候我终于想起来这些是什么生物。这是德拉科,在蕾奥娜家乡既是象征王权与力量的神兽,也是能将天上的星星拖拽下来的恶魔。
德拉科并未张嘴说话,但我能听到一种声音从它的胸腔与喉间流出,那不能被称之为一种语言,我却能从中提取意义。
我听那野兽说:
“为家人,为祖国。
为理想,为未来。”
在它掠过低空时,地面上嬉戏打闹的德拉科抬头望向它,发出嘶嘶的声响。有些振翅起飞同它一起飞行,有一头灰色的毛茸茸的德拉科的背脊上甚至坐着人,热情地向我招手。
德拉科时不时在空中低头查看我的情况,它布满伤痕的脖子灵活地弯下来,鼻子几乎能碰到我的衣服。那双蓝色的蛇眼睛让我感到有些熟悉,像极了蕾奥娜公主。但没等我多想,它就使劲将我抛向天空,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强烈的失重感,然后我就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
“外面着火了。”
蕾奥娜曾经的侍女敲开了我的门,将满身虚汗的我扶出了门外。我们看着外面冲天的火光和尖叫声,焦糊味和灰烬随着风吹入我们的院子。
“你看到风了吗?”
“你看到火了吗?”
6.
蕾奥娜回来了。
是的,她回来了,就在她死后的第十四天。
她就像水鬼一样光着身子从井底蜿蜒爬行而出,说了一句“孩子们我回来了”,然后潇洒转身去屋子里穿衣服。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水鬼上岸行走。
自从蕾奥娜公主去世之后,世道变得更乱了。即使我的消息并不灵通,但我也听说在短短几天之内,玛格玛的海军就已经围住了我们的港口,开始炮轰我们的岸防设施,王宫的上方也多了几只巨大的铁鸟日夜徘徊,轰轰的巨响让整座城市的人都惶惶不安。
听闻公主死讯的玛格玛人异常愤怒,他们在城中的使者每日都要求与国王见面谈话,要求国王给玛格玛一个交代,但被吓破了胆的昏君怎敢开门迎接那些人高马大的异族人。宫里宫外都乱套了,大批地贵族向南逃亡,宫里的女人们也想方设法的逃离。我没有线人接应,也没有家人庇护,只能透过门缝看着来去匆匆的人们,哪也去不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蕾奥娜回来了,这次动乱因她的死而起,那就应该因她的生而结束。只要我能把她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去,一切都还有缓冲的余地。
“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见到蕾奥娜从屋子里出来,我跑过去结结实实地给了她一巴掌。
“谢谢你的奖励。”
蕾奥娜被我打得头偏向一边,戏谑的笑容没从脸上消退半分。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你知道水下有多冷吗你就跳!”
“你知道这个国家没了你有多混乱吗?”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这么做。”
蕾奥娜冷冽的声音如泼在烈焰上的冰水,让我如坠冰窖。
“只要你出面证明自己还活着,这场动乱就会结束,你也不用上前线,我们也不用出兵。”
我颤抖着推着蕾奥娜向外走,大声向门口的侍卫喊开门,想要把蕾奥娜还活着的消息传到外面。但蕾奥娜出乎意料地停住了脚步。她迅速转身捂住了我的嘴,有力的大手将我的胳膊反剪在背后,令我动弹不得。
“为时已晚。”
她俯在我耳边,轻声对我说道。往日那个闲散的公主在此刻褪下了伪装,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银白色的毒蛇攀附于我的肩头,吐着黑紫色的信子,尖锐的毒牙直抵我的咽喉。
“我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了。”
她的手又凉又粗糙,抓得我胳膊生疼。她就像那天侍卫拖着她一样拖着我,把我关进了那座小屋子,她的侍女锁上了门,和她一同离去。
我一跟头摔在地上,想要张嘴呼救却发现喉咙里早已发不出声音,只有短暂的气流声在肺中涌动。
一切都结束了。
那时我才明白,蕾奥娜算计了我们所有人,她表面上勤勤恳恳为我们服务,其实在这八年的工作中,她手下的人早就渗透了这个国家。什么基础建设服务,什么人力武装派遣服务,这些都是他们掌控这个国家的手段。
我早该想到的。
我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窗边,从窗户纸的缝隙里看着蕾奥娜伫立于院中,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和侍女交谈。
不得不说,蕾奥娜曾经站在我们这边时确实为我们带来了很多,比如说“国王承诺不了但她可以承诺的胜利”、蔓延上千公里的铁路线、能载人飞行的铁鸟。现在看来,这些本来应该为我们所用的,都变成了刺向我们的利刃。
幸运的是蕾奥娜并不是有意要杀死我,我被囚禁的第三天她们就把我放出来了。比起我的性命,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她们让我承诺不会向外透露风声,否则找人来弄死我。我连忙点头答应,表明自己只想活着,外面的世界怎样都不在意。
“你的未来我会帮你安排的,我向你承诺过,我会给你一个新家。”
王宫外的声音越来越嘈杂,机器的轰鸣声和人类逃命时的惊叫不绝于耳,但现在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显得无足轻重,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只要看着烈焰蚕食这座华丽的宫殿,直到化为灰烬就好。
7.
被玛格玛暗中蚕食八年之久的巴拉希亚几乎是不攻自破,玛格玛的军队囊中取物般占领了王城。王宫的主门在轰隆一声巨响后碎成了几块,蕾奥娜身骑白马立于门下,高举玛格玛国旗。白色的巨兽在厚重的盔甲下嘶鸣着,高傲地扬起前蹄,身旁的士兵鱼贯而入,迅速搜查每一座宫室。
我又一次见到了白马。
那是曾经陪伴蕾奥娜上过前线的老朋友,一匹为战争专门培育的重型马,今年已经将近二十岁却依旧抖擞。
我见她与自己的伙伴拥吻,那些人摘下帽子抛向天空,欢呼着抚摸石英的背脊。
我见她紧紧抱着自己的战马,额头相抵,眼角流出的泪水沾湿了马儿额前的毛发。
大地在震颤,那些不需要马拉就能自行移动的铁箱子碾过街道,铁鸟一只只从头顶飞过,整个世界都腌渍在火药和鲜血的气息中。而蕾奥娜和她的战友们就站在那里,她们用自己的语言交流,蕾奥娜温柔地笑着,听着她们的话频频点头。八年过去,她早就不如刚入宫时那么健壮,老旧的衣服下不知道藏了多少伤口和淤青,但她的情感依旧热烈,她的理想恒久不变,就像那匹陪在她身边的白马,载着她一次次跨越时间的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