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袖展

9、第 9 章

　　全哥看着总有一点匪气，让人难以捉摸。姜宜无从辨别他到底是民兵还是警察，他的穿着、举止，甚至那眼神，都不太像一个正经的政府职工。他站在楼梯口，语气中充满了对这群邪教徒的不屑：“就他们这些人，停两个月低保就知道厉害了！”
　　“陷入病痛的人总得找点心理安慰，而子女们又离得太远了，忙了一天到晚可能也没心情听他们说什么。”全哥指着自己的脑袋，意有所指，“而我们可能对这方面在意得不太够。有些领地，你不去占领，那你的敌人就会占据你的位置。”
　　“哈，低保？”姜宜的声音尖锐又麻木，她发现自己听懂了全哥的言外之意。
　　烟雾缭绕，姜宜发现在几乎看不清楚全哥此时的表情，只是听他说道：“低保满足了他们的基本生理需求，所以这些人有额外的精力去寻求心理安慰。停他两个月低保，过两个月吃饭有问题看病报销额度低的日子，什么心理安慰都不如吃饭这件事情大！两个月一过他就得来村委会求你！”
　　全哥几乎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的谈论着工作经验：“你可怜他们？”
　　姜宜一直抿着嘴，她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她感觉自己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东西，无法用任何词汇来形容，酸涩、遗憾、愤怒不一而足，空洞但又满载着与她自己无关的东西。
　　“年轻人啊。”全哥踩灭了烟头，不知道是感叹还是遗憾，“你见多了就知道，不要同情任何一个路走歪了的人，都是他自找的。”
　　姜宜保持着沉默，她甚至连一个假笑都挤不出来。
　　但另一个声音让对话延续了下去：“全主任，你们这就回去？他们怎么办？”
　　姜雪琴的称呼让姜宜感到惊讶，她想到了下午没在综治办看到的负责人。
　　“今晚上先让他们在村办公室待一晚上，你们和民兵队长在这守着，明天全部拉到政府，我们请人来上课。如果教都教不明白的话就送去派出所吧，我也懒得折腾了。”全志林的声音中有着货真价实的疲惫在蒸腾，“希望派出所那能把那几个首脑给逮住，这样事情就可以全扔到他们那了。”
　　接下来是一段漫长的沉默，姜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往插两句话。
　　“姜宜。”
　　“什么？”她听见全志林在叫自己。
　　“你挺谨慎也挺有工作经验的。”全志林的眼光变得柔和起来，“在大学里学什么的啊？”
　　“新闻学。”姜宜说道，声音中泄露了一点点的得意，“但我在检察院和法院刑庭实习过。”
　　全志林在离开前笑了笑：“看来你适合去搞纪检工作。”
　　姜宜没再作声。
　　外面的人已经散开，全志林带着人离开前的大喇叭威胁很有用，谁再围着就送派出所三日游，工作方法虽然粗暴，但对付这群看客实在有效。姜宜想不通为什么他能做到这点，而姜雪琴再次给了她答案：
　　全志林士兵转业，只认工作不认人，作为综治办主任这么几年来，骑摩托车不戴头盔的，开三轮车载人的，没有没被他罚过的，打架斗殴更是一视同仁全部送去派出所蹲禁闭，威慑力极重，比一般的乡领导说话都管用。
　　“那咱们就这么守着？”姜宜小小的打了个呵欠，她穿着高跟鞋走了四公里，小腿肚子都发酸。
　　“也就一晚上的事儿，支书和民兵队长在楼上亲自盯着呢。你把门锁好就行，问题不大。”姜雪琴收拾了一下，施施然往外走去，“我就先回去了。”
　　姜宜没有留她。
　　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这里并不安静，夏夜的虫鸣声总是咋呼个不停，还能隐约听见楼上程长清苦口婆心劝阻的声音，夹杂着某些人压抑的哭嚎和怒吼。这是复杂且麻烦的一天，所有事情都来得应接不暇，她的感官和情绪似乎都有些过载，大脑延续着过往经验机械而麻木的处理这其中的所有问题。
　　她的脑海中充斥着各种声音：“举报邪教组织会不会有危险？”“每个月工资685值得我这么拼命吗？”“我怎么可能适合去搞纪检工作？”
　　是找财政所要钱还是另谋出路？是留在这个地方混日子还是去大城市发展？是考公务员还是去公司上班？
　　这些念头轮番涌现，姜宜犹豫不决。从内心来说，她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不喜欢生活有太多变动。她渴望稳定的工作、稳定的环境、稳定的人际关系。而变化往往意味着麻烦，意味着无法预知和无法准备的未来。
　　姜宜痛恨意外。
　　而现在的局面似乎给了她一个非常好的借口——留在川黄很容易被邪教徒报复，为了自身安全起见，走为上策。
　　姜宜决定和程长清说明此事，她觉得这位村支书应该能明白自己的想法。
　　民兵队长是村里人，姜宜叫不出他的名字，但对方来过两次办公室，他坐在二楼的楼梯口，表情略有些愁苦。他对姜宜上楼没有任何看法，身体往旁边一侧就让姜宜过去了。
　　会议室里坐着五六个人，姜宜熟悉的程道玉和另外两个年过六十的老太太坐在一起。
　　程道玉像是承受不住即将失去低保的后果一般趴在会议桌上，另一个老太太神色木然的坐在那里，脸上仍残留着恐慌的神色，他们看上去都被吓坏了。而坐得稍远一些的老年妇女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她神色尖锐到完全不会被任何事情打动一样，脸上有着视死如归一般的坚定，旁边那个被姜雪琴抓上楼的男人几乎是瘫在了地上，他的神情近乎是痛苦而挣扎的。
　　程长清也坐在那里，他的嘴唇紧抿着，那是一种充斥着难以置信和烦躁不堪的表情，姜宜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点声音，但她希望程长清没有听见。
　　“姜宜。”程长清的声音低沉而疲惫，“你来跟乔兴兰说两句，我口水都说干了。”
　　“我能跟她说什么？”这句话在姜宜的嘴边打转，但在看到程长清的表情之后她就已经咽了回去。
　　她给程长清倒了杯水，走过去扶乔兴兰的儿子起来，对方踉跄了一下，撑着姜宜的肩晃晃悠悠的站起来，直到这时，姜宜才发现这个男人远比看上去更加虚弱无力。他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姜宜身上，让她也感到一阵发软。
　　程长清赶紧过来撑住了他，语气中有着止不住的担忧：“道奎，你先坐一下，你得稳住，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
　　乔兴兰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担忧，转瞬又被气恼和坚定所取代。
　　姜宜拉了个椅子过来坐下，她对眼前的局面有了一定的认知——或许，这才是这几个邪教徒之间真正的坚定派，没有什么能让她动摇的。
　　姜宜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寻找一个突破口。她轻轻地拍了拍乔兴兰的手背，那双手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干燥而粗糙，却也透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坚韧。
　　“乔阿姨，我知道您有自己的信仰，也相信自己所追求的是正确。”姜宜的声音温和而诚恳，她试图与乔兴兰建立起一种信任的联系，“但是，您有没有想过，这种信仰给您和您的家人带来了什么？”
　　乔兴兰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视死如归的坚定。“神是不怕考验的，我们的信仰会让我们得到救赎。”她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姜宜摇了摇头，她明白单纯的劝说无法撼动乔兴兰内心的信念：“阿姨，我不是要否定您的信仰，我只是担心您和您的家人。您知道吗？参与邪教组织是违法的，不仅会给您带来麻烦，还会影响到您的孩子和孙子。在您档案上记一笔，以后您孙子以后参军考公，也是要受很大影响的，那时候该怎么办呢？”
　　乔兴兰的脸上掠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就被更强烈的信念所取代：“我的孙子能不能长大成人，还是一个问题呢！”
　　“妈！你在说什么胡话！我的儿子，你的孙子，他怎么能有问题，他怎么可能长不大！”听到乔兴兰的话，程道奎的悲愤如同被点燃的火药，瞬间爆发。他猛地站起身，双眼赤红地盯着自己的母亲，双拳紧握，仿佛下一刻就要挥出去。
　　然而，他刚欲有所动作，就被旁边程长清和姜宜紧紧拉住。
　　“道奎！”程长清的声音严肃而有力，他用力地拽住程道奎的胳膊，不让他乱动，“你妈现在被邪教洗脑了，你跟她讲不通道理的！”
　　姜宜也赶紧劝说道：“是啊，道奎，你先冷静下来。咱们得想办法救你妈，而不是在这里跟她吵架。”
　　程道奎的挣扎渐渐减弱，他无力地垂下头，身躯微微颤抖，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抽空了所有的力气。
　　“妈……”他哽咽着，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他是你的孙子啊，是我们家的希望啊。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乔兴兰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仿佛程道奎的痛苦与她无关一般。她闭上了眼睛，嘴唇微动，似乎在默念着什么。
　　姜宜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如此执着于这种虚无缥缈的信仰，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家庭和未来。她想要开口再劝，却发现自己已经词穷。
　　程长清叹了口气，他松开拽着程道奎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奎，你先回去和家里人再商量一下，明天我们会想办法处理这件事的。”
　　程道奎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眼中满是无奈和悲痛。
　　姜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和偶尔闪过的星光。夏夜的虫鸣声依旧咋呼个不停，却仿佛更加刺耳了。
　　“姜宜。”程长清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这种事情我们见得多了就习惯了。有些人就是冥顽不灵你怎么劝都没用。”
　　姜宜转过头看着程长清，他的脸上满是疲惫和无奈。
　　“程支书我……”姜宜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发现自己突然很羡慕程长清这种能够坦然接受现实的态度。而自己却总是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徘徊不定。
　　“算了不说了。”程长清挥了挥手打断了她的话，“明天让派出所的人带乔兴兰走吧。”
　　失望而无助的声音充斥着姜宜的耳朵。
　　“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