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袖展

7、第 7 章

　　姜宜是空着手去的乡政府。
　　下午两点半，清新的蓝天白云带来的是不低于40℃的温度和一个热到无精打采的下午，姜宜在这样的热浪中给了摩托车司机10块钱车费，匆匆下了车，小跑着进了社保所大厅，企图逃离这令人窒息的酷热。
　　没啥人在，空调的凉意让坐在柜台前的工作人员每一个都带着昏昏欲睡的表情，姜宜打了个冷颤，她进来也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她没带低保资料，因为还没评议。她也不知道该找谁搭话，因为她一个也不认识。
　　但有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先给她打了个招呼：“这么热的天，你从金童跑来做什么，有事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没人当她是空气，姜宜的心一下就落了地，她转过来笑着说：“我们支书让我过来问下9号低保评议会，社保所有没有人有空去监督一下。我顺便过来认个人，大哥，怎么称呼？”
　　这当然不是真话。
　　“这是社保所所长，程天荣。”旁边的女人笑盈盈地插话道，她坐得离程天荣很近，而程天荣的手就搭在她的椅背上，“后天应该是程所过来。我是黄萍，我做妇联和医保，你们低保资料收齐了吗？”
　　姜宜的视线在程天荣搭在椅背上的手扫过，她垂下视线：“程所，黄姐。应该是收齐了，七八十个了，也不知道一个上午能不能搞完。”
　　黄萍的脸上做出了吃惊的表情：“又是这么多，整个川黄，就你们金童的低保户最多了。”
　　姜宜心里突然一紧：“不会吧，我们上面鸣沙村有一百多户呢。”
　　黄萍道：“他们三千多人才一百二十户，你们一千五百多人七八十户，你算算这个比例？都入户走访完了？”
　　姜宜点了点头：“老低保户没走，支书说大家都有底，新增低保申请的全部走完了。”
　　“又是癌症？”黄萍继续问道。
　　这下姜宜是真的吃惊了：“黄姐，你猜得可真准。”
　　“你们金童那水不解决，迟早有一天全部都得病。”在一边一直没怎么吭声的程天荣突然冒出一句。
　　姜宜愣了。
　　“你们金童村，是咱们乡柑橘发展最好的村，九十年代一斤橘子就可以卖一块钱，这收益好得吓人，于是家家户户都种橘子，田里地里到处都是橘子树，为了防止褐斑病，一年少说打三次，多的时候打五次七次药，还不算化肥这些，这农药不会就只在树上对吧？空气里，地里，水里，哪里没点农药残留了？”程天荣道，“你们金童还不愿意修自来水厂和饮水池，哪里有出水口就哪里接水管，这村里的人能不病吗？”
　　姜宜听了，心中不禁一沉，但话语上还是给自己辖区的村民找补：“这不现在就想着修个自来水厂吗？我在村里就待了这么几天，来了五波人说这事呢。”
　　程天荣冷笑一声：“一说要村里自己出钱出力就都不做声了对吧？”
　　这话姜宜没法接，她只得岔开话题：“程所，我去楼上认认人，你们先忙。”
　　程天荣却突然叫住了她，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今天几号？”
　　“6号，怎么了？”姜宜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程天荣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那是应该去政府楼上看看，尤其是去财政所坐坐。”程天荣意味不明的笑了起来，“我说怎么月荼的那家伙也下来了。”
　　姜宜带着满腹狐疑上了楼，还没走到综治办公室便被人叫住了：“你要钱来了？”
　　这话就更让人糊涂了，姜宜回头一看党政办，说话的人长得像“奶茶妹妹”，顿时想起刚来时那句“7号去财政所时记得来党政办找我玩”，她一时还是想不起对方的名字：“要什么钱？”
　　党政办文书倒吃了一惊：“你不是来要钱的？”
　　姜宜摇了摇头：“我找综治办有点事。”她顿了一下，想到在社保所里听见的话，“……顺便问一下如果是修自来水厂的话，该找哪个办公室。”
　　“我还以为你要钱来了，结果是来办正事的啊。”党政办文书颇有些遗憾的说，“综治办左走到头，不过主任不在，他们刚接了个电话出去下村了。修水池找农服中心右走到头，不过他们主任也不在，抽调到□□办去了，现在主持工作的是三支一扶里的凌剑，不过我不建议你问他们主任为什么抽调走了。顺便你问完了去三楼财政办坐会儿呗，幸捷正在财政办坐着玩呢。”
　　姜宜按下了心中的怀疑，先去综治办那边瞅了一眼，果然没人在，姜宜便只得往右走，农服中心办公室里坐着五六个人，以姜宜的眼光来看大概是全单位平均年龄最大的一个办公室，至少每一个看上去都差不多五十了。最年轻的那位应该就是主持工作的凌剑，他也是唯一站起来和姜宜打招呼的。
　　当然，凌剑在得知姜宜身份的时候冒出来的第一句话也是：“你不是来要钱的？”
　　姜宜不得不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连衣裙，高跟凉鞋，虽然跟漂亮不搭边，但也不能说是讨口的穿着吧：“凌主任，你和程所、党政办文书怎么都这么问我？”
　　凌剑先是一笑，连忙纠正道：“别叫我凌主任，叫我剑哥就行。你还没发工资呢？”
　　“没，不是7号发工资吗？组织部给财政办打了电话，虽然我们是31号到的乡镇，但组织部让各单位发7月全部工资呢，我还想着8月发两个月工资，我去弄个空调回来呢，热死了都，晚上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姜宜苦笑。
　　“哦，那你7号发工资了再来吧，刚好幸捷回去你过来接替。”凌剑说着，“不过你怎么下午过来了，急事打个电话就行，中暑了怎么办？”
　　姜宜说：“我坐摩托车过来的，没怎么热到，就是想问一下，我们那边想修个自来水厂，乡政府这边有什么政策支持没有？”
　　“你们金童修自来水厂？”凌剑的脸色不算好看。
　　“啊，怎么了？”姜宜观察着凌剑的表情，略有些担忧。
　　“点选好了吗？”
　　“选了3个点，长清支书腿都跑断了。”姜宜回想着程长清开会前说的话。
　　结果凌剑下一句话，直接给姜宜来了个“透心凉”：“那钱呢，钱从哪儿来？”
　　姜宜一时语塞，她确实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会如此直接地被提出来。她愣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这个……我们还没具体讨论过资金问题，只是想着先了解一下乡政府的政策，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支持。”
　　没想到凌剑更是直接，一句话就把姜宜给噎住了：“政策也就那样，没啥能做的。”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不仅没政策，还没项目，更没钱。”
　　姜宜被凌剑的话噎得半晌没回过神来，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试图缓解这尴尬的气氛，“凌主任，您这话说得，我们这不是还没来得及细想嘛。政府这边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凌剑叹了口气，神色中透露出一丝无奈，“姜宜啊，不是我不帮你们金童村，实在是现在乡里的财政状况紧张得很。政策上嘛，确实没什么能特别照顾到你们金童的。项目就更别提了，今年能批下来的项目少得可怜，而且还要经过层层审批，等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姜宜闻言，心里着实失望，她不知道凌剑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为了省事随口打发她回去。她沉默了一会儿，原本过来就不是为修自来水厂的事情，只是在社保所听见程天荣的话语后一时鸡血上头，才想着先来政府问问情况，万一能“骗”乡政府出点钱呢？结果正事没办妥当，想问的事情又是冷水泼头。
　　也是，程长清都没办到的事情，你能干什么呢？先想想这些人让你去财政办坐坐到底是为什么吧！
　　姜宜有点嘲讽的想着。
　　她走出农服中心办公室门，转头又向三楼走去，财政办公室很好找，整栋楼唯二的两扇防盗门，姜宜不知道自己该进哪一扇，但她看见有个男生坐在一件办公室里玩手机，其他人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没人理那个男生，也没人管站在门口的姜宜。
　　姜宜便知道那个男生应该是月荼村的大学生村官幸捷了。那个男生也发现了她的存在，眼前一亮：“快来快来，姜宜，我俩一起，坐着有伴。”
　　姜宜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写了名字，但幸捷脸上的欣喜不似作假：“我都快无聊死了。”
　　姜宜走进去，没人理她，只有幸捷像是得到支持一样的幸福神情，他简直不能更自来熟：“我还以为你明天要发工资了才过来呢，晚上去政府食堂蹭了饭再回去呗。”
　　姜宜搬了把椅子坐过去：“你在这儿做什么？”
　　“要钱啊。”幸捷理所当然的说。
　　“……”姜宜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太好使，“报账还是要补贴？”
　　“哦，对，你还没发工资。”幸捷一下子反应过来，“十个二百五对吧？”
　　姜宜怀疑幸捷在内涵自己，但她没有证据，而且她也非常不想点这个头。
　　“你要是明天发工资了能拿到2500，我跟你姓。”幸捷笑眯眯地说道，眼神里闪烁着几分戏谑，几分认真。
　　这话暗示意味极重，联想到之前党政办文书、程天荣、凌剑都让她上财政所一游的明示，姜宜顿时有了不详的预感：“我们工资一个月发多少来着？”
　　“685。”幸捷这下焉了，整个人毫无精气神可言。
　　“多少？！”姜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瞬间拔高了几分。
　　“大写：陆佰捌拾伍元整，小写685.00元。”幸捷看她一眼，饱含同情的补充，“三个月发一次。”
　　姜宜情不自禁的蹦出了一句国骂。
　　“注意素质。”幸捷提醒她。
　　“我能有屁的素质，我都来讨口了还要什么素质。”姜宜怒火中烧，声音几乎要撕裂空气，“合同写着两千五的基础工资，到手给我发四分之一？我比低保户能好到哪里去？”
　　幸捷嘴唇紧抿，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姜宜一把捂住了嘴：“你别说了，肯定没好话。”
　　幸捷嗯嗯呜呜挣扎着，从指缝里逼出来一句：“我还没跟你说社保的事情呢……”
　　姜宜深呼吸，心中默数着“一、二、三”，至少数了十遍，才勉强平复了被这一连串噩耗冲击得几乎失去理智的情绪：“社保又怎么了？”
　　幸捷可怜的看着她：“这三年川黄乡都不买社保。”
　　姜宜几乎整个人都炸了：“我要违约！！！！！”
　　“违约金6万8。”幸捷即答，显然已经尝试过一次，并且对单位回复有极大印象。
　　姜宜的怒火在听到违约金的数额后瞬间熄灭，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跌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
　　财政办的职工轻飘飘地扫来一眼，没做任何劝解。
　　“这怎么可能……”她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幸捷叹了口气，他知道这种打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沉重的：“姜宜，这就是现实。就算组织部不找你收违约金，光在档案上记一笔，以及五年内不允许考公就够受的了。”
　　姜宜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那……那我们怎么办？就这样下去？”
　　幸捷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试过找领导谈，但每次都是无功而返。而且之前的大学生村官和三支一扶也是这么过来的，凌剑、林夏、姜勇他们都是这样。”
　　“所以他们才会每到发工资的时候就到财政办来坐着讨薪，是吧？”姜宜说，“这果然是个傻叉才会来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