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袖展

12、第 12 章

　　姜宜被林夏的话语刺激得不轻，她很不想表示自己听懂了林夏的言外之意，对方当然是一片好意，毕竟不出意外她可能要待在这个单位几十年，现在她咆哮吼过的每一个人都会是今后工作中，并肩站在一起的兄弟姐妹。对老同志的态度好一点，今后的工作就更容易推动。
　　但姜宜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你不能强求一个年轻人在扎根基层的同时，还要他们理所当然的在现代社会接受每个月700元不到的工资，无私奉献自己的青春与汗水——每个人，都是要吃饭的。
　　更何况，这个单位视她不存在，该对接的时候抛到脑后，该交流的时候直接扔到村里面放她自生自灭，组织的一丝温暖没感受到不说，深入交流的第一件事克扣大学生村官的工资。
　　谁能接受这样的对待呢？
　　当情绪被控制在胸腔中熄灭之后，留下来的只有无知和虚无，姜宜缩在座椅上不说话，林夏也不管她，吴承霖和财政办交流的声音隐约传来，没人觉得她说得正确，也没人告诉她这样指责是错误的，只有吴承珉叹着气从楼上下来，他说话的时候有种息事宁人的味道：“明天财政办就把7月份的工资补发给你。”
　　姜宜抬起头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明显写着拒绝。
　　“老关没有看到你留给财政办的复印件。”这或许是个借口，也或许是真的理由，吴承珉竭力维护同事之间的革命情谊，“剩下的他是真没办法，大学生村官的工资是各乡镇自己发放，年初没这笔预算，后面拨付的每一分都得从其他开支里面省出来。”
　　姜宜半疑惑半气恼的表情真实的显露了她的心意：“你们可是乡政府啊？”
　　吴承珉拿文件敲敲桌板：“对啊，穷哈哈的政府，你看看这烂到掉渣的门，你觉得咱们像有钱的样子吗？”
　　姜宜昂起了下巴：“总比我有钱吧？”
　　“那你敢捞出来用吗？”吴承珉一本正经的问。
　　姜宜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看来你是懂了。”吴承珉慢悠悠地说。
　　姜宜的胃里一阵难受，但她试图表现得若无其事：“……那，七月份工资真的补给我？”
　　“你都把文件砸老关脸上了，书记都在问楼下在吵什么，谁敢不发给你？”吴承珉提醒她。
　　这下姜宜不能装作无事发生了，她心虚的低下头，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过分了。
　　“也真是开了眼界，四届村官，你是唯一一个来财政办砸场子的，老关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吧？”吴承珉笑着补充道。
　　姜宜哑口无言，但她也不会去找关超道歉，绝对不会。
　　姜宜中午又在川黄乡政府食堂蹭了一顿饭，显然，川黄乡政府所有人都已经听说了她的“业绩”，偶尔有人开着关主任的玩笑，嘲笑他临近退休的年纪被年轻人砸了脸，姜宜假装自己醉心玩手机，对外界一切都没感应。
　　只是和幸捷企鹅对话框里的内容也逃不开她早上的“冲冠一怒为工资”。
　　“你真的就那么把文件砸关超脸上去了？”
　　“……你听谁说的？”
　　“哦，我忘记拉你进群了，来来来，‘社会主义接班人’，请进群。林夏实时转播，从头到尾，一个剧情没落。”
　　“……”
　　“你怎么想的？我都不敢得罪人家，你就那么冲上去了，真不怕日后人家给你鞋穿啊。”
　　“那不然呢，给我发那点钱，我等着饿死啊。”姜宜嘴上是不会认输的。
　　“你多去你们程支书家里蹭饭呗，啊，不行，你们支书是个男的，我想起来了，确实不方便。”
　　“懂了吧，你想想看，猪肉20元一斤，排骨35元一斤，牛奶50元一件，水果蔬菜啥的，米、食用油、调味料不要钱吗？水就算了，电、煤气、手机话费不要钱吗？我能怎么办，685元一个月我真的活不下去啊。”姜宜不是故意卖惨，她就是算了这么一笔账才发现自己即将饿死在金童村。
　　“说得对，是该去找财政办闹一下。不过下个月你还去吗？”
　　“5号我去，6号你去。”
　　“你这就安排好了？”
　　“我都闹过了还怕去他们办公室坐班蹭空调吗？我打头阵，必须去！”
　　“你厉害，我赶不上你。”

　　姜宜在川黄乡政府度过了尴尬但孤独的一天，尴尬是因为她在党政办蹭空调的时候，其他站办所的职工一个接一个来围观这位勇于闹事的新晋大学生村官；孤独则是因为没人讨论川黄乡给予大学生村官的待遇是否相关文件要求，她的挣扎好像无关痛痒，连之前这么过来的前辈们都不会赞同。
　　“忍一忍就过去了，没钱你就来食堂吃饭嘛。”
　　“就当存钱了，年底发两万呢。”
　　“不要和财政办的人一般见识，自己会吃亏的。”
　　“你也太老实了，就算没给你发全部工资，你先告诉珉哥，让珉哥帮你去要啊，你居然直接过去打关主任的脸。”
　　“就是，真看不出来啊，你这脾气真的凶。”
　　……
　　姜宜不能理解，或许也只是她不愿意理解，她只是去讨要一个基本待遇，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这样子是有问题的呢？

　　第二天早上7点45，川黄乡社保所长程天荣带着黄萍过来参加金童村低保评议，显然，他是懂得农村工作的重要“时间节点”的。
　　姜宜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老弱病残聚集在一个会议室里面，要不是瘫痪在床、重大疾病未出院、精神病院常驻的这些人都来不了，眼前这些病号的数量应该还能再增加一些。来的人穿得还算整洁，没几个破破烂烂不修边幅的，当然，这种类型的程燕也在背地里偷摸解释了：“都是特困人员。”
　　姜宜想要搜索一下这个名词到底指的是什么。
　　“就是五保户。”程燕最后还是用大白话进行了释义，“好吧，全是老光棍。”
　　确实，这几个浑身散发怪异味道的全都是男性。
　　姜宜看出来，程天荣不是喜欢玩虚的人，他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好了，废话不多说，从农村低保开始，姜雪琴，我点到一个，你就把人叫过来，让他自己说。姜宜，你负责做会议记录。”
　　程长清原本还想说点什么，这下直接咽肚子里了。
　　会议室内气氛略显沉闷，却也透着几分难得的肃穆。程天荣的话音刚落，姜雪琴便应声而动。每喊到一个名字，便有一人蹒跚着走上前来，或颤抖着声音，或低着头沉默不语，讲述着自己的困境与无奈。
　　姜宜手中的笔飞快地在记录本上移动，尽量捕捉着每一个人话语中的关键信息。托之前写的那几十份申请书的福，她对讲述自己贫病理由的每一户都有所了解。程天荣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偶尔眉头紧锁，偶尔又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偶尔又会冒出几句犀利的责问：
　　“你儿子呢？据我们了解你有三个儿子，其中一个在隔壁县教育局上班，对吧？”
　　“你病历写的是癌症，但那是10年的病历，你今年的最新病例呢？”
　　“你常住市内？常住市内的不符合资格，在金童村的居住时间不满半年，建议去你现在所住的居委会申请城市低保，还能多一两百块钱。”
　　“好了，大家都听见了，举手投票。”
　　“好，姜宜，记一下，没过半，喊他回去。”
　　……
　　姜宜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由衷地钦佩程天荣那份对低保政策了如指掌，并能灵活运用到实际案例中的才能。换位思考，若自己身处那个位置，面对纷繁复杂的情况，她深知自己难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权衡诸多因素，更别提还能迅速做出准确判断与回应了。
　　下一个上场的是9组组长熊道维的儿媳妇，看见她的第一眼，姜宜就深深地皱起了眉，然后她惊悚的发现，程天荣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不耐烦起来。
　　还没等女人站定，程天荣干脆利落地说道：“你可以回去了！”
　　这是第一个程天荣没有看材料也没有听理由的低保申请户。
　　李川萍尴尬而无措的站在那里，耳朵上的金耳坠晃动着，看看程长清，又看看程天荣。
　　程长清闭了闭眼睛，说道：“程所，要不还是听她说两句？就这么赶她回去会不会不太好？”
　　程天荣横他一眼，指着李川萍脖子上的金链子问道：“你看她像缺钱的样子吗？”
　　程长清不好反驳，姜宜停下笔，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记这个。
　　“来，你们看看她，耳朵上戴的，脖子上挂的，手指上戴的，像需要低保吗？”程天荣的手指一一点过李川萍身上的首饰，姜宜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台下坐着的村民代表和小组长们都摇了摇头，程道维表情有些难看。
　　“跟我之前说的一样。”姜宜凑过去和程燕说。
　　程燕显然也听过姜宜把人赶回去的八卦，低头扯了扯姜宜的衣服，提醒道：“你别笑得太开心了。”
　　姜宜翘了翘嘴角，低头在会议记录本上“组织”语言。
　　“但她确实是个癌症。”程长清不得不提醒程天荣一句。
　　“11年的乳腺癌，但没花过一分钱！她的发票能看出来，没花钱！”程天荣拿起申请材料甩了甩，又扔回去，斩钉截铁，“回去，不用再来了，你不符合资格！要是不满意，可以去投诉或者举报，政府门口有举报箱，不满意直接来，我等着你！”
　　姜宜震惊地看着程天荣，她没想到程天荣竟然会如此决绝，直接拒绝了李川萍的低保申请。
　　“程所，您真是……”姜宜欲言又止，她想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程天荣，却发现自己的词汇似乎有些匮乏。
　　程天荣完全没有理会会议室里的窃窃私语：“不要浪费时间，下一个，10组的，姜雪琴，去把10组的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