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格真理》三里杏柳

1、冯素珍

　　第一次和他说话是在合租的屋子，高中毕业之后，四年了，没想到还会再遇见他。
　　乱糟糟的客厅，到处都是行李。

　　蒋顺京弯下腰收拾东西，看到来人之后，有些呆滞。
　　是他？
　　以为只是同名同姓。从房东那看到同租室友的名字，见到熟悉的那三个字时，也不是没有恍惚，可是只是一瞬，就清醒过来了。

　　他什么家庭，需要在毕业找工作忧思住房问题！！以前高中就要传言，说他们家在北京有几套四合院。
　　只是，这样的他，为什么会来和别人合租？

　　蒋顺京拎包的动作停了又停，最终还是决定和他打个招呼。
　　“你好。”

　　单手托着行李箱的男人目光沉沉地打量她一眼，随后又撇开。
　　路过她时。
　　蒋顺京才听到一句暗哑的“你好”。

　　几乎是落荒而逃，就好像见到鬼一样。
　　她愣在原地，不解。

　　合租的房子离公司很近，只要二十分钟的脚程。蒋顺京提前看过房子，新家的厨房除了上一任租客留下的垃圾，其他什么都没有。上学时被迫吃食堂，工作后有条件了她打算好好练练厨艺。
　　把快递过来的锅碗瓢盆放进厨房安置好，借着不锈钢的镜面，蒋顺京若有所思地举起来照脸——干干净净的，什么灰都没有。
　　不知道是哪里出现的问题？

　　也许什么问题都没有，是她隐形眼镜掉了——看走眼了。

　　东西全部收拾好，房间也安置妥当。蒋顺京端坐在沙发上吃着外卖。
　　他进去之后，就没再出来。
　　茶几上还摆着另一盒一模一样的蛋炒饭，手上的那一份已经有些凉了。

　　犹豫再三，蒋顺京还是决定让他看见自己想示好的心，毕竟要在一个屋檐下一起住上一段日子，关系融洽一点总是没错的。

　　敲门，等了好一会儿，王政屿才开门。换了一身衣服，黑T黑裤，乌发上还沾上湿答答的水滴——他住的主卧，里面带有洗手间——拿白色毛巾胡乱地擦了擦头，没两秒就甩开，问：“找我干嘛？”

　　“你饿吗？我点多了，你要不要吃一点？”说完，蒋顺京就把蛋炒饭往前一移。
　　沉默许久，王政屿神色黯然，迟疑地伸出手，似乎是想碰碰她的脸。
　　“冯素珍…”

　　蒋顺京没躲，“我不叫冯素珍，我叫蒋顺京，顺利的顺，南京的京。”

　　微张的手指蜷缩，王政屿高大清瘦的身躯瞬间僵硬。
　　半晌，才垂腕把食物拽过去。
　　四年没见而已，不仅不认识他了，还把名字也给改了。
　　有些事，有些情，是换个名字就能改变的吗？要是这么简单，他早就是派出所的常客了。
　　她装不认识他。
　　王政屿的心脏一丝一丝的抽痛。

　　良久，他才冷静下来，故作轻松，淡淡扯一句解释：“不好意思啊，我女朋友死了，心情不好，认错人了。”

　　死字咬重，仿佛遇到害他成为鳏夫的罪人。

　　蒋顺京心被揪住，慢半拍地抬头，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

　　“你今年毕业了吧，不是电影学院的…你哪个学校的？”
　　“S大摄影系的。”
　　他没说话，瞧了她半天，靠近。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半个脚尖。

　　“干脆重新考一个大学，学表演，我捧你当影后。”
　　蒋顺京后退半步，藏在长头发后的耳根莫名红了。明明听出了他话中的刺，可是一到关键时刻，大脑总是追不上来。
　　就像现在，听到自己口出秽言的蒋顺京嘴角一抽，差点维持不住表情。

　　——“你要潜规则？”
　　她唇线绷直，找补：“我开玩笑的。”
　　王政屿：“……”

　　——“嘭”门被关上。
　　一墙两隔。

　　蒋顺京回神。
　　女朋友？
　　原来他有喜欢的人。
　　是大学时期谈上了吧。就是可怜她这样一个女孩子，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怪可怜的。

　　一连好几天都窝在卧室里重温剧本。
　　说来很是凑巧，她哥哥四年前的灵感与心血，如今也倾注了她的心血的《冯素珍》的男主角就叫冯素珍。和黄梅戏《女驸马》中女主角一个名。

　　哥哥很喜欢《女驸马》，这个剧本的灵感就是来自这出戏。
　　冯素珍女扮男装，哥哥却想成为女儿身。
　　有的时候，生命也是一出戏吧。
　　哥哥说：他不喜欢梁祝，梁祝太苦，祝英台苦，梁山伯苦。
　　他还是喜欢冯素珍。

　　哦，王政屿过世的女朋友也叫冯素珍，他也喜欢冯素珍。
　　蒋顺京舔了舔干涩的唇，端起水杯看了看——空。
　　她也喜欢冯素珍。
　　如果是高中，不知实情的她会因为和他有一样的口味和习惯而欣喜若狂，觉得这是不可多得的命中注定。
　　可是如今，此冯素珍非彼此冯素珍。

　　夏天的S市，空气湿热。

　　蒋顺京有意错开。出去倒水的时候没看到王政屿，一连这些天，都没有再见到他。

　　温水入喉，外面霓虹夜景进入眼帘。
　　门突然被人打开。
　　蒋顺京放下杯子，赶忙迎上。

　　“……你”怎么在这儿？
　　面容姣好的高挑女人有些费力地扶着醉酒的王政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殷红的唇半张半阖。她，不是死了吗？

　　额。
　　“嗯…下次注意。”蒋顺京有些尴尬。明明说好了，不能带人回来过夜，他怎么不守信用？男人果然不可信，女朋友刚过世，前些天还是旧情难忘死了老婆，今天就新欢在怀。
　　她偷偷剜了王政屿一眼，替过世的女朋友。
　　也替自己这个倒霉做他舍友的。

　　不想打扰人家，正要回房。手腕突然被一只手抓住。

　　“看到了？”

　　王政屿蹙眉，身上带着明显的酒色。目光灼灼地锁定蒋顺京，手上的力气越来越重，恨不得捏碎她的腕骨。
　　怔怔地看了五秒，视线从纠缠的手，移向眼前的春莹，最后盯着墙壁。
　　“我很清醒，你也很清醒。”他自嘲地笑了笑，心里苦涩不已。
　　又对着春莹喃喃低语：“放过自己，别再挂念过去了。”
　　却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蒋顺京看着那个漂亮的女人狼狈而逃。她是被当成用来拒绝别人的替身了？半晌，她又挣扎起来了。
　　只一秒，王政屿触电般放开她的手腕，冰冷的手指划过她的手心。小心翼翼地抬睫问她。

　　——“是我喝多了…还是你真的不在意？”
　　喝多像假的，试探像真的。
　　“我没死。”蒋顺京好脾气地笑。意外之意——你女朋友去世了，我又没死，我怎么可能是她！

　　白皙的手腕上有一圈醒目的红痕，蒋顺京觉得自己的脾气一定是又变好了。

　　要是工作也不烦心，她的脾气就更好了。
　　蒋顺京毕业走秋招入职成为签约导演，此时正和上层领导讨论男主冯素珍的人选。

　　资方很看好这部戏，老板也出手阔绰。李制片出于票房考虑，担心初入茅庐的新人导演蒋顺京难扛大梁，提议选圈内有名气的流量男明星出演。
　　流量明星有粉丝护着，票房就有保障。剧本是好剧本，可导演要是拍不出来，也是白搭，观众不会买单。
　　各方争论不休。
　　项目的最大投资方程浩，也是正东传媒的老板沉吟不语，最后一锤定音，要启用新人。
　　“新公司，新老板，新剧本，新导演，我们再用新演员，一起都是新的开始，培养出属于自己的黄金团队，不好吗？到时候要是获奖了也是话题度满满。”
　　其余人都在暗骂纨绔少爷是什么败家不靠谱玩意儿。

　　只有蒋顺京心里松了一口气，相较于出道两三年的老油条，她挺喜欢新人演员的，新人是没塑形的陶泥，任她怎么捏，都可以捏成想要的样子。
　　能不能获奖，有太多影响因素，她不能肯定。她唯一肯定的就是，这个剧稳赚不赔。
　　因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个剧本。

　　程浩要用的新演员是王政屿。知道这个消息的蒋顺京正在家里和“男演员”面面相觑。
　　晚上八九点，他刚从外面回来，估计就是因为这件事。

　　她先开口：“恭喜。”知道他家境优渥，又是电影学院表演本科毕业，背靠学校的人脉和家里的资源，不可能没有戏演！但人生中的第一部电影，意义深远，值得一句道喜。

　　平心而论，王政屿很适合，和冯素珍这个名字有缘，和她心目中的冯素珍也不相上下。
　　脸窄，眼狭而长，睫毛浓密，望人深情，是会爱人的眼睛。
　　更可贵的是，他身上有难以自抑的脆弱和悲伤，偶尔流露出来，惹她怜爱。
　　有个性，人高傲却不傲慢，禁欲又迷情，骨子里都是离经叛道，像误入佛门的纵情者。
　　这些凝聚在身上的矛盾，很适合被放大在大银幕上，会像罂粟一样吸引人。

　　“恭喜什么？”王政屿笑，嗓音里带着微微的讽刺，“恭喜我死了女朋友？还是恭喜……”他顿了顿，终是没说出口。——等电影上映，我们就在一起。

　　再次想到这句话，就好像结疤的伤口裂开，咸涩的泪水滴落其上，疼意刻骨铭心。
　　——“王政屿，等电影上映，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
　　——“也就三个月吧，勉强等一下。不过我现在是你的谁？”
　　——“未过门的爱人。”
　　王政屿偏头望向窗外，眼睛微红。

　　“你好好和我说话，可以么？说点我想听的。”沉默片刻，蒋顺京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女朋友也不想你为她一直难过。”
　　蒋顺京心想他肯定又会呛她——你怎么知道？关你屁事。

　　不曾想这句话没等来。等到的是却是王政屿低头涩涩的一句：“好。”原来记得，只是不记得他了。
　　他收回视线，与之前完全不一样的表情，神色平静又淡。
　　“蒋顺京，我接受了。”

　　接受什么？这个名字还是电影？哑迷一般的话，蒋顺京也奇怪自己怎么就听懂了——他接受了所以。

　　晚上睡觉的时候，蒋顺京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都是现在的王政屿。
　　和高中意气风发的王政屿在某一刻重合又分开。
　　酷暑，蒙在被子里的蒋顺京都有些呼吸不过来了，是开了空调，依旧粘腻炽热的体感。

　　她偷偷喜欢了他三年，很高兴他是一个值得喜欢的人。
　　虽然那个人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