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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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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雨水洗刷过的山路分外泥泞,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拿着木棒和长刀从山路那端陆续吆喝而来,把原本泥泞的山路踩得稀烂。
“陈长生,长本事了呀,连白虎赌坊的人都敢招惹!”
中气十足的女嗓响在微凉湿润的空气中,带着明显的急喘。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责骂声,两个穿着道袍的身影夹扶着矮一个头的少年狂奔,黑色的衣角在泥水飞溅中飘荡。
“行了阿若,这个时候就别骂了,逃命要紧啊!”左边的身影一手扶着四角道帽,一手扯着少年的耳朵,帽檐下一双盈盈大眼水波潋滟,脸颊上有数滴泥迹,因奔跑而生的红晕熏染在脸上,别有一番诡异的美艳。
“菜心姐,我的耳朵快断了……”少年努力跟上两人的步伐,捂着耳朵快要哭出声。
“还敢投诉?胆子不小啊!”右边的人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一掌拍在少年后脑,把他打得一个踉跄差点往前扑,顺带释放了自己的耳朵。甩了甩自己的手,那人的帽子已不知道丢在了哪里,黑发高束,眉眼因怒气而生动灵活。
“阿若姐,我……”少年稳住身势,怯怯地抬头想说什么,却猝不及防地被人拎起。
“别我了,赶快跑啊。”两人拎着少年领子,一刻也不缓地往城镇跑去。
这不是官道,路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泥坑,大雨过后又湿又滑,三人的鞋底都沾满了淤泥,布鞋进了水脚步越来越沉重,还不时因淤泥滑倒,一身的泥污,狼狈不堪。
身后的嘈杂声越来越近,三人对望一眼,喘得说不上话,却不敢停下脚步,只能埋头吭哧吭哧地往前跑。
所幸,城门很快出现在眼前。
一路狂奔进城,抄进小路,身后追赶的人大概是已经习惯了这些逃跑的路数,很快分成几拨人往不同的小路包抄。
“这样不行,菜心你和长生把外袍脱掉,从这边跑,到了街上就停下来,装作路人慢慢逛!记得尽快把鞋子上的泥搓掉!”眼看着身后的人分散,阿若一手一个拉着,语调飞快地交代。
“阿若那你呢?”摘下道帽,一头秀发撒落,宁彩心飞快地脱下黑色的道袍团在手,里头是干净的粉衣襦裙,把脸上的泥污擦掉,端的是个娇俏佳人,跟刚才逃命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想办法引开他们,快,你们从那边走。”催促着两人往一边跑,阿若转身往反方向跑去,边跑边推落小巷里的木架与竹竿,制造声响吸引注意。
“在那边!快!”
大动作引起了追赶者的关注,人马开始往这边聚集。中心街上来往的人影越发的接近,她拼命往那边赶去。
蓦地,衣服被拽住,阿若回头,入目的面容凶狠狰狞,来不及反应,她想也不想地解开扣子,直接脱下外袍逃窜。匆忙之间,束发的布带被扯掉,一头长发飞扬。
甫冲出巷口,阿若便猝不及防地与来人直面撞上。
糟了!阿若整个人被撞得反弹向后,下意识一手捂脸,一手伸出去乱抓,用劲之下失了平衡往前扑去。
来人反应极快,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抓取,衣角轻扬已与她擦身而过。阿若没看清对方怎样动作,情急之下反手死命抓着来人的衣服,对方腰间的令牌晃入眼帘。
一个荒谬的想法如雷劈般闪在脑海。阿若咬咬牙,在被抓和发疯之间果断选择后者。
“相公——”尖锐的呼喊响彻整条街,披头散发的女子旋身惨厉地扑向玄衣男子,死死地抱紧他的腰。“我知道错了,我一定乖乖听你的话,我会努力赚钱还债的,你别把我卖进窑子啊——”
凄厉的哭叫声瞬间引起了周围路人的驻足,话语间的含义让人们的视线不由得看向那边迫卖妻子的人。
玄衣男子身姿挺拔,双手避嫌地背于身后,略略偏头,表情冷峻,挑眉斜了她一眼,“放手。”
这人眼带冷光,语气凛然危险。
可惜这个情景,天王老子甩眼刀她都不可能退后一步的。阿若甩头,黑发凌乱把脸都挡了大半,更显出一种走投无路的疯狂。
她没有松开男子的腰,反而直接对着追赶而来慢慢有包围之势的人们高喊,“你们休要逼我,我相公在此,他不会把我卖给你们,我,不,他跟你们拼了。”
“你!”男子被阻了步伐,剑眉轻皱,“姑娘惹事何必连累无辜之人?你……”
“苍天啊,你没眼啊,我命苦啊啊,夫君,我痴心一片为你,你居然为了银子就要把糟糠妻卖掉……我命苦啊……”阿若凄厉而绝望的高喊打断了男子的话,追赶的人凶狠的目光从她后背移到男子身上。
她的嗓音大,又叫得凄惨,周围开始聚集人群,一抹矫健的身影突兀地跟人潮相反,很快往外而去。
男子推却的手忽然顿住,阿若敏感地觉察到对方好像态度有点骤变,尽管不知道原因,但她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了,只得咬牙把戏演下去,“相公,你就是不念我们夫妻情分,也念着我腹中还怀着你的骨肉啊……求求你不要卖我,我都听你的,听你的……”
围观的路人也听不下去,碍于那群凶神恶煞的打手没怎么出声,但那种责骂的眼神掩都掩盖不了,纷纷落在男子身上。
男子心气一窒,眼神越发冷厉,偏生罪魁祸首埋着头没看到,只能冷冷地看向那群打手。
“你们少废话,今天不把人交出来,谁都跑不了!”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凶神恶煞的打手们开始烦躁,抄起手中的武器就扑了过来。
阿若死命地往男子身后窜,“交什么交,要啥没有,要人有我相公!”
形势一触即发,追赶半天的打手们经不起一点点微弱的挑衅,二话不说开打。玄衣男子反手把身后的人推到人群里,旋身踢飞迫近身前的人。赤手空拳的人手起刀落,丝毫不见慌乱,动作间行云流水般流畅,把涌上来的人一一放倒。
“打人啦,快跑!”凑热闹的人群开始四散。
“哇,看来押对了宝……”阿若状似站不稳般踉踉跄跄钻入人群中,片刻不敢停留地转身就跑,忍不住吐槽那些让她跑了小半天的人,“这些人的脑子装的都是渣渣吗?”
要是她,看什么热闹啊!人要在安全的距离才能围观吃瓜的!
“大人!”
在玄衣男子踢翻最后一个打手,几个蓝衣常服的人匆匆赶了过来,看到形势不对,地上挣扎的人们纷纷逃窜,跟过来的人随手押下几人。为首的人对男子拱手施礼,“属下来迟,望大人恕罪。”
男子双目泛寒光,脸色冷凝,略过刚才目标所在,“人呢?”
“北里跟上去了。”蓝衣男子恭敬地道,“大人这是……”
男子点点头,想起了什么,望向街口,那里早已经不见人影。眉头轻皱,不经意地拂过肩膀的衣料,“被押宝了……对了,方才可有发现?”
“那人很警惕,手法干净利落,大人追上去后,我们在现场并没有什么发现。”
确实警惕,只好奇心也重了些。若不是方才闹了一番,那人摸不准发生了何时,估计也不能及时让其他人继续跟踪。
这么算起来,他还得感激那个疯婆子。
男子浅哼一声,负手而行,回想早时发生的情形。
“诶,大人,这是……你的腰牌?”蓝衣男子捡起令牌,恭敬地递了过去。
男子微愣,旋即扬眉,原来如此。难怪撞上来时还没觉得她疯,原来是看到了腰牌。
摩挲这令牌,想起方才女子一直低着头,刻意甩发,长发下的面容不清,还有躲在他背后说的那句话,轻嗤一声。
“阿若——”
赶到约定处,等候已久的彩心跑了过去,一把抱住来人。
长发随意束起,面容清雅的女子眉目飞扬,红扑扑的脸蛋算不上白皙,但灿烂的笑容让她的容貌添上几分神采,“小菜心不用这么热情嘛~”
“我都担心死了,生怕你被他们抓到暴打。”彩心轻嗔,拍拍她红润的脸蛋。
“阿若姐,对不住……”少年低着头,眼红红的,一副欲哭又不甘的模样,“若不是我……你和菜心姐也不用这样。”
阿若拍拍少年的头,想起他的情况,责罚的话也说不出口,“行了,先回去再说吧。这事不能拖着,得找个办法解决。”
陈长生点点头,拿袖子胡乱地擦了把脸,抹去泥水后的脸蛋清秀白皙,眉间一股书卷气,年岁尚小的少年有几分雌雄不辨的秀气。
阿若看着他的样子,无奈地叹气,这副小受的姿态,再加上那张算得上漂亮的脸,他们私塾那几个财主家的混世魔王不盯上才怪。
“对了,阿若,你是怎么逃脱的?”彩心看了眼少年,转头勾着阿若的手臂,顺手拍去她衣袖的灰,扯着少年往家去。
“押对了宝,刚好找到个官家人帮忙。”想起瞄到的腰牌,阿若有点心虚。那个腰牌有点眼熟,再加上他的身手,这次也许真的是撞了大运了。
“帮忙?你认识他?”彩心好奇了。
“不认识,我连他脸都没看到。不过江湖之大,仗义之人很多,不用认识的,就当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阿若连连摇头,这样的萍水相逢还是不要认识了,反正她也没看清对方的样子,对方大概率也看不清她的。这样最好,日后遇到也认不出。虽然她不知道对方为何改变了态度,一开始明明想丢开她,但这个不重要。
“对了,那你有感谢人家吗?”彩心也遇到过不少相助的人,听了后也不惊讶,关注起其他。
“有的,我可是诚挚地致谢了。”阿若理直气壮。
那时她死命抓着他肩膀的衣服,躲在他身后,非常急促而坚定地道,“大侠放心,小女子来生定必结草携环以报大恩啊!”
是的,来生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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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里,是这长安城中外圈寻常的一条胡同巷子。
里面除了几户小宅院,还有两座比较大的院子,据说是官家夫人的陪嫁,主人随夫去了外地赴任,这些院子便分别赁给了外地而来在京城落地的异乡客。
这种胡同在京都长安有上百条,而春风里则是阿若等人目前居住的地方。因都是异乡人,都想要在这个大不易的京城居住,春风里的居民多多少少都有种报团取暖的意思,相处友好和睦。
三人回到小胡同,远远就看到一粗布衣裳的老妇人吃力地推着木板车,车轮刚好卡在石板路的缝隙,正是陈长生准备出门收夜香的奶奶。
陈长生连忙赶了过去,伸手就要帮忙,“奶奶,你怎么出来了?”
“哎,长生啊,你今天下学怎么这么早?”老妇人看到孙子,眼角眉梢都是慈爱笑意,匆匆拦着孙子想要帮忙的手,“别别别,这车子又重又脏,你别碰了啊。乖,你先家去,奶奶在锅里给你热着包子呢,你吃完再看书。”
“奶奶,这卡着了,你推不动的。”陈长生手被抓着,有点急了,又不能使力怕推了老人。
“这脏呢,咱们长生这手可是要拿笔写字的,将来要当大官的,粗活不能干。奶奶慢慢推就行了。”陈婆婆一脸欣慰,挡着孙子的手却非常坚定,说什么也不让孙子碰那肮脏的木板车。
“行了,长生,你先回去吧。我和菜心帮陈婆婆把车推出去就行了。”阿若看不下去,拉着彩心走上前,把婆孙两人拉到边上。刺鼻的恶臭铺面而来,两人默默屏息卷起袖子合力把木板车抬起,三下五除二地跨过缝隙推出巷口。
“哎呀,你们两个丫头,这,这脏啊……”陈婆婆反应过来,急匆匆地跑过去阻止她们,脸上满是愧疚。
“没事,陈婆婆,这不弄好了嘛。”彩心笑着拍拍手,也不嫌脏,随便蹭了一下裙子擦手。
“谢了,谢了。”陈婆婆手不由自主地擦了擦身侧的衣服,想要拍拍两个姑娘又怕弄脏了她们的衣裙。
“哎,谢啥,我们就刚好搭把手而已。”彩心抚了抚陈婆婆折起来的衣领,撒娇般拍拍她的手,“今晚天气不好,婆婆你早点回来。”
“诶,你们也快回去吧,这天看着又要下雨了,女孩子家的可不要冷到了。”陈婆婆眼泛一丝水光,笑容慈祥,看了下天色敦促道。
“知道了,陈婆婆你也去老蔡那拿个伞吧,不然夜里回来怕是要下雨的。”阿若注意到陈婆婆眼眶有些微红,主动挽着她的手臂,唠叨了两句。
老蔡今天的客户家就在陈婆婆收夜香的路线上,他总是有多一把伞能用。
陈婆婆应了下来,谢了又谢,又催着孙子回家看书,才推着车子摇摇晃晃走了。
陈长生抿着唇,垂袖握紧了拳头,双目发红,“都是我没用,才让奶奶这般辛苦。”
“怎么就没用了?长生,你书读得好,便好好努力,将来一定会考取功名,让陈婆婆过上好日子的。”阿若搂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阿若姐,纵然再努力又有何用?私塾的人,就算书念得再差,他们的父亲也能给他们捐官。周淮谨说得对,我光会念书又如何……什么都没有。”想起同窗的鄙夷目光与嘲笑,陈长生忍不住质疑自己。他日夜苦读想要谋取的东西,不过是别人唾手可得,甚至他努力一生的终点,也不过是别人走的一步而已。
“可是长生,除了考取功名,你没有其他能走的路吧。”彩心曲起手指弹一记他的额头,精致的眉眼轻笑,“既然这样,有空想这些还不如赶紧回家看书吧。”
“是啊,别想这么多,等你一朝高中,陈婆婆也就苦尽甘来了。再说了,这京城繁华,多少人身处高位,随意掌控他人的生死,如果不想被欺负,那就只能自己谨慎和努力了。”阿若摇摇头,在这个时代,那些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书生除了仕途,能选择的出路压根不多,难怪古往今来都说寒门本就难出贵子。
读书人心气高,能放下尊严当农夫或者经商的有多少个?陈长生这种长期被欺压的,本就存着一朝高中吐气扬眉的偏执,他奶奶也是常把考取功名挂嘴边,唯一能让他感觉凌驾于同学的也就是书读得好了。
这种观念阿若本人不赞成,但时代如此,哪怕几百年后大□□也是多少人挤考试这条独木桥?
考试,已经是他们改变命运最可靠最安全也有可能是最公平的出头之路了。
少年低着头,慢慢伸出手,手指收拢,握成拳,“身处高位,就能掌控他人生死吗?”
“少年,怎么听重点的?是要你谨慎和努力!”阿若毫不客气地拍了下他脑瓜,凶巴巴地道,“你要是敢学坏,耳朵我都给你拎下来!”
“疼!阿姐我不敢的。”
刚升起的妄想还来不及成型便被拍飞了,陈长生摸着后脑勺,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个同院子姐姐后头走回家。听着那两人已在讨论明天做什么出去摆摊,陈长生也鼓了鼓劲,决意今晚就把夫子布置的这个月要看完的书多看一遍。
昨夜写好的策论也要再改改……那周淮谨不就是仗着当官的父亲给他聘先生改策论吗?他就不信若夫子说他的更好时姓周那小霸王还敢不敢大声说他人穷没文化。
默默盘算着这些,三人跨进大院的门槛,看到同院子的大娘朝他们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