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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两行脚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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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实验中学往前,在玉兰路的尽头是座滨海公园,对面开了许多小餐厅,味道比园区附近贫瘠破旧的小店要好许多。
向遥看高中生似乎要往那边走,下意识道:“不去公园。”
何亮他们就是要去公园旁边吃饭。
他眨眨眼,指了一下斜前方的斑马线:“过马路。”
“你应该……听小区阿姨说过,”他鲜有表情的脸上显出一丝不自在,“他在那边上班。”
所以他也不愿意往公园那边跑。
向遥于是不吭声了,跟上,叮嘱道:“别吃贵的。”
“嗯,”他倒是很坦荡,“我也没什么钱。”
向遥本来想说那别请了,但想到每次吃宵夜他那副为难的样子,咽了回去。
小孩子的好意也很珍贵。
“冻疮好些了吗?”她问。
“没那么痒了。”
“没手套啊,”向遥瞥了眼他露在冰天雪地里的手,“等我给你买呢。”
“有,”他立刻接话,下意识缩回衣袖里去,“……会戴的。”
她撑着伞倾了倾,替他挡了点风雪:“怎么这个时间出来?不是吃过饭了?”
“去找我的作曲老师。”
向遥有点诧异。
音乐私教可不便宜,这小孩看个书都偷偷摸摸,林卫东还能给他交这个钱?
他大概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刚搬到南榕的时候,我一直在老师那边上课。后来虽然断了,但是她说可以帮我批讲练习。不收费。”
向遥听得心绪复杂,脸上鼓励道:“她人还挺好,也说明你挺有天赋嘛。”
高中生不说话了,只是摇摇头。
“干嘛难为情啊?我说的实话啊,没有老师愿意在没天赋的学生身上花多余功夫。成年人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向遥老神在在,“对自己多点信心吧,啊。”
“欸,”她突然想起什么,“你跟她约的几点?我不会耽误吧?”
“一般是她上课的间隙,她的课没结束,还有时间。”
向遥于是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加快脚步,随意挑了家店,点了份水饺。
她点餐的时间,小孩安静地站在身后等着,但奇异的,她总能察觉到背后传来一股焦灼感。
向遥回头,高中生果真直勾勾盯着自己,见她看过来,才一言不发地收敛目光。
“干嘛,”向遥好笑,“怕我抢着付钱啊。”
他被点破,有点不太好意思,但依旧绷着表情看她。
“那你来吧,”向遥好笑地退开一步,“谢谢你啦。”
她看着小孩结账,原本还想跑几句火车,结果手机在震,向遥低头看消息——
20分钟后开项目大会。
“……”
怪烦的。
但也行,省的小孩儿上课迟到。
“老板!打包!”
她追着柜台后头那扇脏兮兮的后厨玻璃喊了一句,遗憾地对小孩摆摆手机:“看来我们白天的第一顿得下次了。”
接了打包盒,她急匆匆推门往外走,走进雪里忽然想起什么。
高中生还背着书包站在台阶上,脸上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态在向遥回头时安静下来。
“我就在创意园区上班,你几点放学?”
“十点。”
“难怪我加班总看到你,”向遥对他笑笑,“晚上校门口见吧,一起吃个宵夜。”
“不要。”他又要皱眉了。
向遥弯眉笑眼的:“但我心情挺差的,陪我喝两杯?”
他话语都堵在嗓子里,半晌纠结道:“……我没成年。”
“看我喝的意思。走了!晚上别跑啊。”
没管他怎么想,向遥单方面就这么定下了。
她勉强给自己找出一件在南榕还算值得期待的事。
可转身时,看到蓝色玻璃的园区大楼在白茫雪间露出一角,依旧叫人觉得心底沉重。
她深吸一口气,并不回头,对身后的高中生摆摆手,迈出脚步。
这个破地方好像都布满了冻疮。
而她绝不要做冻烂在雪泥地里的软柿子。
那天夜里在储藏室,她已经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今天的事情让她彻底不愿意再做窝囊蛋。
毕业已经两年了,她还没接触到重要的项目和工作,这样下去简历会废掉的。
她总算想起自己来南榕前那点儿雄心壮志,不愿意再困在微妙的气氛里束手束脚。
得想想办法,努力接触到技术代码,不能再一直干杂活了。
那盒水饺向遥没浪费,拎回工位五分钟解决。
身边的何亮一直没回座位,但等她去会议室的时候,他却已经在了,跟系统的一位大哥闲聊,听到向遥进来,没太多情绪地瞥一眼,又挪开目光。
向遥不动声色,自顾找了个位置坐下。
回公司的路上,她也想过太硬气会不会不好,现在反而不在乎了。
她自己能做到后续工作公事公办,何亮跟其他人怎么嘀咕就无所谓了,在这个组里假客套没半点好处。
项目会没聊别的,主要是跟进了一下最新进度,做了一下暴雪延期的安排处理,许多人躲在桌子下偷玩手机。
快结束时,向遥举手打断:“王哥。”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过来,有人已经在耳语。
王哥看她一眼:“怎么?有哪里不明白。”
“噢,不是,”向遥挺大方地站起来,对大家笑笑,“是这样,因为我进组比较匆忙,估计大家对我不太了解,很多工作不好展开,所以我想简单做下自我介绍。”
于是她没顾大家各异的神色,迅速、精炼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的院校工作技能情况、目前负责的板块,又说了多多交流学习之类的套话,寥寥几句交代得清楚明白。
话音落下时,有几个人起哄似的鬼叫几声,鼓起掌来。
“挺好挺好,项目组就是需要这种氛围啊,”王哥也笑着,“正好你留一下。”
人渐渐撤空,大型会议室瞬间变成让人如坐针毡的私密场所,静得窒息。
王哥看着面色坦荡的向遥,像是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半晌憋出一句:“中午开会挺赶的吧?吃了吗?”
“吃了。”
王哥挠挠头,依旧琢磨着开不了口。
向遥等了等,见他这样子,看笑了:“放心吧王哥,我接受能力很强,有什么您直说吓不着我。”
“没有没有,”王哥也笑,连连摆手,“不是什么很严肃的事啊,别往那儿想。只是你进组的时候我忙,实在没功夫关注太多,对不住啊。这不是闲点儿了——怎么样,最近上班还适应吧?”
看来这么快就听到点什么了。
向遥想了想:“要说工作内容的话,这段时间很充实,熟练度也上来了,没什么不好,很适应。但就推进来说,我觉得对接流程还可以更坦诚一些。这样下去,对项目其实也不好,您看呢?”
“嗯,具体呢?”王哥沉吟一下,点点头,“怎么说?”
这幅态度就有种轻微的、拿捏人的意思。
向遥失笑:“难为我了,我脑子里都是代码,想不起来什么例子。要么明天起,我遇到了就跟您汇报?”
“不过都聊到这儿了,我也坦白一下我想法吧。”
“我还是很感激能有这次机会,”向遥看着他的眼睛,尽量显得诚恳,“不管你们是因为什么选中我,我不在乎。”
“敞亮点说,或许你们对我的能力有顾虑,理解,那就实力说话,不行我认。我的诉求也很简单,一视同仁,沟通顺畅,项目顺利就行。对我来说,眼光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机会付出、收获什么。”
这次她懒得再去观察领导的微表情,接着又道:“要是没有别的交代,我就去工作啦?”
得到首肯,向遥动作轻快地撤退。
临开门前,她停住脚步,回头看着王哥。
王哥被她盯得有些后背发毛,正要说话,向遥咧嘴一笑,神采飞扬的。
“忘说了。王哥,那就以后多多指教!”
这天下午,何亮总算不再跟她显摆自己的光荣史,紧邻的工位像竖起一扇透明的隔板,向遥自在不少。
大雪下了一整天,下班时,积雪已经能到人小腿。向遥看着鹅毛雪花,一瞥时间,十点十分。
她骤然想起702的小孩。
好像忘了留他的联系方式,名字也忘了问。
他放学了吧?这么大雪,会不会回去了?
快走到园区门口时,顾虑打消了。
男生撑伞站在路灯下,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手套已经带上了,指尖规律地在伞柄上敲击着,像是在复习某一首曲子,或者是单纯在做手指的独立性练习。
昏黄雪夜里,他身后是同样穿着校服的青春靓丽中学生,嬉笑声遥远地传入耳朵里,张扬快乐得向遥都要投去目光,他却不闻不问。
向遥高中时有一位朋友,成熟得过早,哪怕熟络人群里再热闹也总让人觉得游离,五分真心五分假意。而眼前的男生是索性装都不想装。
冷漠抽离,存在感微茫。
向遥踩着厚雪靠近,他早已将目光投过来,见她走到眼前,点个头算打招呼。
“没等太久吧?”
“没有。”
“旁边不是有便利店吗,”向遥回头瞧一眼,走得一脚深一脚浅,“光站着不冷啊。”
“还好,”他答,“便利店你找不到我。”
“同学呢,跟他们说过了吗?”向遥试探着。
“什么同学。”他不解。
“平时一起回家一起玩的同学啊。脱离小群体不得说一声啊。”
“没有。”他依旧言简意赅。
“啊?没有顺路的朋友吗?”
他看了她一眼:“不顺路的也没有。”
“……”
向遥:“干嘛不交朋友啊。”
“没必要。”
雪夜寂静,涌出的人流早就四散去分岔的街道里。
冷风吹得人脑袋刺痛,鼻尖湿漉漉的。向遥抬头看夜灯笼罩的树杈和黑蓝的雪季夜空,吸了吸鼻子,用围巾把头包住。
“很荣幸嘛。”她说。
高中生没明白,疑问地看她。
“那我就是你第一个朋友了。对吧?”向遥不给他发愣的时间,勾着他书包带子往前走,“走了,朋友请你吃饭去。”
雪地里被踩出踉踉跄跄的两行脚印,人影在覆雪的树下时隐时现。
夜色里有无奈的声音悄悄吐槽:“……怎么那么爱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