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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闹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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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的灵堂音响只是一个开始,更让人崩溃的是凌晨的唢呐演奏。
她头一次迷迷瞪瞪惊醒,还差点以为自己终于打工猝死了,顶着睡眠不足的心悸,艰难去摸手机,一看时间才凌晨五点多。
十一月还是早冬,但天亮得已经很晚了,窗外一片漆黑,陈旧的家具都栖息在黑暗里,配着飘忽的唢呐锣鼓有种说不出的惊悚和诡异。
且非常荒诞。
她用被子蒙住头,这音乐这么从早到晚的,不会要放到头七才算停吧?
又开始琢磨要不要换房子了。
到底还是存了侥幸心理,她叹气。
向遥毕业后一直在上海住合租房,每天回家经过公区跟做贼似的,出门上趟厕所也得做心理建设,实在煎熬够了。
南榕的租房成本比上海低多了。她攒了点小钱,一时有点嘚瑟,想着也不长住,奢侈一把租个整租。
可惜南榕的城区规划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住宅区是集中的,跟商圈办公楼都不在一块儿。
新一点的楼盘都在郊区了,她租的小区硬件是差了点儿,但相对还算近,最主要的是胜在有生活气。
楼下就是个早市集,长长一道坡直到路口的公交车站,水果早餐蔬菜肉蛋干货杂物什么都有,还有当地渔民刚捞的海鲜。每天早晨是向遥见过南榕人最多的时候,都是赶集的老人,有种平淡的幸福感。
她租的那套房两室一厅带阳台,价格竟然比她预算还低一点。
向遥还得去项目组报道,估了下距离不算远,也没再多想,当场给定了。
现在看,租金这么低原来是有原因的。
这小区不像有物业——也确实没有,甚至没保安。之前因为楼上扰民,向遥趁休息试着问过小区里唠嗑的阿姨们。
“那还真没有嘞,这小区都不知道多少年啦,”一个比较热心的大姨说,“怎么啦,你找物业搞什么呀?”
向遥简单说了下情况。
“你住那栋三单元吧?”一个旁听的婆婆指了指向遥家的方向,“是不是六楼的?”
“小姑娘,你还是别想着找人解决了,没用的,你这房东也真不是个东西,这情况都不跟你们这些租户说,在这坑人呢!都搬走好几个了。”
“说了他还怎么租这房子?自己都住不下去。”
向遥有点傻眼:“什么情况啊?”
“你楼上那个男的脾气大得很,就在那前边儿公园码头不是有个海鲜市场嘛,他搞什么来着?好像管理吧?不清楚。哎唷抽烟喝酒的吵死人了,有时候还跟他儿子打架呢,都不消停。以前住这的还报了警,还不是老样子,谁来都没用!可会闹了。”
“听说他之前是个大老板,在省城做海产生意的,谁晓得怎么回这里来啦。这房子是他爹妈的,死得早!得亏留个房子给他,哪个风光的住咱们这儿啊?”
一句话骂进去一群人。
“人还有个儿子,啧那是根本不管的!给口饭就算养着了。”
“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这小孩儿好到哪去了?谁都不搭理,阴沉沉的,多大小子了也不会来事儿,那男的看了心情能好吗?”
“哎呀你这嘴!哪是这么说话的呀?人年纪还小,又没个妈妈在身边,到底还是家里没个女人管管……”
“那阿姨,小区里有能协调这些情况的人吗?”
眼看着话题跑远,阿姨们要争执起来了,向遥也听不下去了,赶紧打断,拉回正题。
“那可没有的!你一个人住的吧?还是忍一忍得了,别跟他起冲突,划不来。”
“要么你换个房子住,我们这小区住的都是老人,挺多人都搬走了,还有空房呢,要我给你问问不?”
“这事儿你必须找你房东!你得谴责他,不租的话让他给你把钱退了,减点房租也行,好赖要点回来呢!”
几个好心的邻居一唱一和的还入了戏,闲侃着就把向遥解决问题的路堵死了。
她道了谢回家,盯着家里满满当当的东西,感觉很棘手。
上海的房子她已经退租了。
她供不起两套,合租的室友上个月又不打招呼地把男朋友拉来同居,也怪膈应的,索性等外派结束再回上海重新租房。
于是借调一敲定,她就把自己沪漂的家当全弄了过来,大到私人家电,小到衣服摆饰,花了不少钱和精力。
向遥从缝隙里硬挤时间,一天整理一点儿,每件行李都已经找到了自己合适的安身之所。
真换房子吗?
向遥想了想没电梯的六层高楼,小区楼房间的陡梯,深呼吸。
忍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就是半年吗。
她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打通了房东的电话。
谴责,必须得谴责。精神损失她扛了,经济损失得补回来。
但谁知道除了楼上的炸弹,还能有这出阴间噪音。
她琢磨着哪天准点下班了去沟通一下,最近真没空逮人。再加上从南搬到北,气候差得太大,她多少水土不服,在昼夜颠倒的忙碌里有点感冒,人懒怠又昏沉,事情总就一拖再拖。
结果有人先闹起来了。
大概是第四还是第五天,没到头七。
向遥走到楼下就看见灵棚边乌泱泱的一群人,似乎在拉架,漩涡中心是两个拉扯在一起的男人,嘴里口不择言地骂着脏话。
南榕是座老人居多的城市,天擦黑街上就看不到什么人影了,店铺没生意关得也早,向遥还真没在这个点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
搞什么。
向遥正诧异,正好瞧见打过照面的阿姨,就搭话问了一嘴。
“办白事的事情呗,哎哟这几天给我吵得,没睡过一个整觉,你说哪家有他们这样子放音乐的呀?还带哭声唷!凌晨半夜的都不消停,听着渗人,这不就有人上去闹了嘛——林卫东你别打了呀多大点事情嘛!自己成天不消停倒是对别人怪敏感的唷!”
阿姨分心劝了一嗓子,想起什么招呼向遥:“欸,你见过没?那就是你家楼上那户!”
向遥顿时凝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是个中年男人,看着四五十岁,倒是不胖,精瘦黝黑,像常年在海边工作的样子,脖子上的金项链发油发亮,正被对方用来勒他脖子,勒得他面上黑里透紫。
羽绒服已经在斗殴里被扯烂了,鸭绒在半空飘忽,男人顶着一张要弄死人的阴狠表情负隅顽抗,但脸上已经有了青肿,骂骂咧咧中唾沫飞溅。
看着像逝者家属的在拉扯,人群中不时有因二人丑态发出的哄笑或帮腔声。音响八成是遭了殃,哀乐仍在放,但调子稀奇古怪,给这出荒诞的黑色喜剧充当背景音。
“哎哟,小林呐!可算来了!你看看你爸!”
阿姨突如其来的大嗓门把向遥吓一跳,她闻声回头,路灯下走来一道略显熟悉的身影,穿着黑白校服。
等人近了,向遥才看清面孔。
这不是前几天半夜在楼道撞见的男孩吗?
她反应了一下,忍不住又撇头看了眼鼻青脸肿的前老板——
长得还真不是一个风格。
男生像是没看到这边的动静,也没听到阿姨的呼唤,径直往前走。
“欸,欸!走什么呀?你快快快!你爸跟人打架呢!你快把他拉回去呀!”
阿姨刚才明明还是事不关己净凑热闹的样子,就差把瓜子了,眼下突然急得跟什么似的,把他拽过来就要往人群里推:“这么多人都劝不住,他脾气差,可千万别把警察给闹来了,到时候又是一堆麻烦!你听点话!”
人群里中年男人几乎被压在人身下,梗着脖子满脸通红,目眦欲裂地奋力反击,听到声音也艰难往这边看,看到帮手般激动大喊:“哎!林、……儿子!过来!快!给这个贱种两拳!他敢打你老子!”
“你敢得罪我?啊?老子揍死你他妈的王八蛋!不是爱办吗?操!我迟早弄死你给你妈陪葬!”林卫东嗓子都喊破了,仍在失控地嚷嚷。
向遥看着眼前这幕,下意识回头去找那道年轻的身影。
满地鸡毛里,男生却不动。
他全无情绪起伏,只十分冷漠地瞥了一眼人群中心。
像一个路不相识的过客。
“哎呀这小孩儿!你快去呀!怎么还发愣呢?再不去你爸都要被打死了!真想惹来警察呀?”
越发急切的阿姨仍在把他往前推,好几个邻居也反应过来,开始上手。
“这是他家小的?”
“别杵着啦!”
“快把你爸劝回去!”
“神了,真是个木头,这都不带动的。”
“像点儿话呀。”
数十双眼睛盯着他,一双双手伸过来,都扯住了他,像纷涌的水鬼抓住了溺水的人。
向遥退后一步。
最起初那点凑热闹的看客心思已经散了,那些人的手如有实质般捂住了她的心脏,让人觉得压迫而窒息。
她在人群里透不过气,挥开了一双推搡的手。
“哎呀别激动嘛阿姨,打着人了,”向遥笑着拦了拦,给自己辟出一条道,“给我让个道。”
男生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乌黑的眼睛不带情绪地瞥过众人,无声地挣开他们,也没再回头。
人群中心仍在扭打的林卫东显然也看到了男生的态度,破口大骂着就要追上来,却被早就打上了头的对方再次掼在地上。
看热闹的这下也站不住了,开始张罗着要报警。
混乱在冷空气里发酵。
唯二脱离这场闹剧的人,拉开单元的铁门,任由它缓慢闭合,将喧闹关在门外,一前一后地上楼。
楼道里除了错落的脚步就没有其他声音,声控灯忽明忽灭。
如果不是楼下变得遥远的杂声仍在彰显存在,这本该是个安宁的冬日夜晚。
直到向遥走到家门口。
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她突然被喊住。
她回头,男生站在楼梯上低头看她。
他似乎丝毫没有被方才的事情影响,平静的眼神里是一种黑沉的无知觉。
“不好意思。”
他没头没尾地这么说,向遥却懂了。
她停下关门的动作,打量他片刻,平淡问:“刚刚没事吧。”
男生愣一瞬,点头,继而重复了一遍:“不好意思。”
“还挺轴的,”向遥笑了,“是你的问题吗你就不好意?半夜摔酒瓶的是你啊?”
男生摇头。
“那不就得了,”她靠着铁门,指尖晃动着挂在门上的钥匙串,听外头似乎有警车呼啸声,“方便的话呢,你就跟他沟通,让他小点声儿。但八成是不方便——也正常。总之不关你的事,心理负担别那么大。”
男生垂着眼:“我尽量。”
向遥对这个回复并不意外,挥了挥手:“走了。”
高中生突然出声打断:“刚刚谢谢。”
“谢……啊?”向遥一愣。
“楼下。”
空气安静了一下。
向遥依旧没懂是在谢什么,笑了:“头一回见谢谢和对不起一块儿说的。多大点事,也谢谢你。回去吧,啊。”
高中生没再说什么,这回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