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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柏林 ...


  •   《长途夜车》
      文/犬牙春

      -
      柏林。

      向遥毅力顽强地从床上爬起来,她伸手抹开冰凉玻璃上的水汽,果然又是雾雨连绵,忍不住长叹一声,重新蜷回被窝。
      不知道为什么,她自从停职就起不来床了,人老是昏昏沉沉,闹钟也闹不醒,心率倒是比忙工作的时候要稳定许多,但总被认为太颓废。

      要不是下午得去看乔曼的演出,她肯定眼睛都没睁开——
      或者还没睡,在零食堆里精神抖擞地上网。

      慢吞吞洗漱完,向遥游魂般晃去卧室思索今天穿什么,床头柜上在充电的手机开始嗡响。

      是乔曼。背景音带着剧场特有的空荡嘈杂:“你起了吗?”
      “起了。”
      “在收拾了吧?不会迟到吧?”乔曼再三确认,紧接着补充,“赶得上吗?能早点儿来吗?”

      “……你是不是掉什么了。”她太知道乔曼的德行了。

      “我隐形碎了一片!不戴就看不着舞台的点位了!”乔曼崩溃,“你帮我拿两对新的救急吧?剧场对面有家咖啡厅,我俩在那碰头,正好凑合一顿午饭。”
      向遥看了眼时间,已经快中午,立马蹦起来翻衣服,拿出了上班时候赶地铁的速度。

      好在两个人凑得刚好,她赶到咖啡厅给乔曼发了条消息,没两分钟她就从剧场后门钻了出来。

      乔曼在艺大念音乐剧的二硕,下午是校内实验剧目的首演,要演的是一个失手杀了家暴丈夫的主妇。
      这会儿她受伤妆已经上好了,一副黑框眼镜架在淤青的鼻梁上。而向遥素面朝天,黑眼圈快掉到地上。
      俩人凑一起是一对无比憔悴的女人。

      乔曼有点刮目相看:“哟,挺准时嘛。我一轮彩排刚结束。”
      “那是,也不看是谁给你闪送,”向遥邀功,然后低声道,“不过你现在不觉着坐立不安吗。”

      餐厅里,客人的视线正若有似无飘过来,主要集中于乔曼面上过分逼真的淤青和血痕。
      而这位女士视若无睹,岿然不动地点单。

      她云淡风轻地说:“习惯吧,这附近店员都习惯了。我们实验剧目多,之前还演过丧尸,顶着满头血浆就出来买咖啡了。”
      向遥无声竖了个拇指。

      “我这是化妆化的,你呢?”乔曼点完单把她堪称枯槁的脸直打量,随身带的小镜子怼到她面前,“看看?”

      向遥瞥过去。
      素面朝天的一张脸还是英气漂亮的,只是眼下有常年加班熬出的黑眼圈,神态恹恹,气色又不怎么好,提色的唇彩吃饭时掉光了,面容憔悴得像刚生过一场病。

      她突然咧嘴一笑。
      弯弯的眼尾便显出藏匿的眼纹,细微的岁月痕迹毫不保留地展现出32岁的真实。

      “美丽。”她说。

      乔曼目光鄙夷。

      “这不为了你赶时间嘛,我只能牺牲一下形象啊,反正也没人认识我,”向遥说着把隐形递过去,“你怎么没心没肺呢。”

      “骗骗我得了,别把自己给骗了,”乔曼毫不留情拆穿她,“美丽的女士,你来柏林都一周多了,也就今天,还有落地那晚咱俩吃饭出过门吧?刚来的时候好歹还跟你同事线上开会呢,我就当你是在居家上班。现在也没见你干活了,怎么还成天窝家里不动弹,白天不起半夜不睡。”

      “工作已经交接得差不多了,可不缓缓吗。都上了多少年班了,”向遥叹气,“还不能休息两天啊。”

      向遥年前提了离职,当时上司挽留了一回,没答应。她和上司共事七年,出于情分不好太强硬坚决,索性等过完年再说。
      后来达成的共识是彼此缓冲,向遥用她几百小时的调休换长假,回去了要还坚持离职就走流程。

      刚开始她会议还挺多,慢慢大家都接受她不在公司了,逐渐只需要接手的同事跟她一天一汇报。

      乔曼出国好多年,以前在伦敦,现在又在柏林,两个人聚少离多,像对跨洋的苦命鸳鸯。她最近刚好快放冬假,一琢磨索性抓了向遥来柏林,打算玩几天再一起回国。
      谁知道——

      “人家休息都看山看海的爽得不行,恨不得返老还童,多快乐呀?你怎么不一样呢,越养越颓了,往沙发里一躺跟难民似的。”
      她说着嫌弃地把向遥乱套的羽绒服一瞥:“出了门还跟难民似的。”

      “别。我来柏林是想躲清静的,”难民说,“你别念叨我了。”

      “谁爱念叨你,我还不想呢,”乔曼白眼她,“这不是希望你精神状态能昂扬点儿吗。”
      “我调整几天立刻就昂扬,啊。”

      乔曼还得终排,是真赶时间,狼吞虎咽吃得飞快。

      向遥这些年吃饭习惯变差了,少食多餐且不准点,零食又不离手,二十四小时都嘴痒但不饿,被念叨几句惰性又起,吃得有一搭没一搭,漫不经心看着窗外走神。

      她对柏林的印象和兴趣都平平,或许是因为冬日的天气实在让人很难阳光起来。
      断断续续的雨,没完没了的冷,持续阴沉的天色,稀有而恩赐的太阳,即使闭门不出也会逐渐阴郁。

      现在仍是二月,柏林离春天还有很遥远的一段距离。

      发呆的间隙,街对面的剧场小门从里面被推开,三五个人说笑着出来,钻进雾雨中。
      没多久,街头就响起手风琴和长笛的声音,接着小提琴也加入进来。三重奏的曲调在阴云笼罩的糟糕天气里尤其惹人侧目。

      向遥和乔曼同时看过去。
      玻璃水雾里人影朦胧,是即将开演的剧目在做预热街头演出。

      乔曼瞥一眼开始刮盘子:“是我们剧组的乐手,终排要开始了。”
      她怕蹭掉妆容,谨慎地擦嘴巴。
      “你慢慢吃,我先去了,舞台见。”

      乔曼一阵风似的走了,很快跑到街对面,和乐手打了声招呼就钻回小门不见人影。

      向遥收回目光,慢吞吞进食,看时间差不多,也准备入场。

      推开餐厅门,她没急着过马路,在拐角花店买了一束鲜花。
      冷风湿漉漉地扑面而来,细雨趁虚而入,很短的功夫花束就沾满露水,混着牛皮纸的涩气拼命往鼻子里钻。
      她敏感地打了个喷嚏,一低头的功夫就被红灯困在雾雨中。

      “……”
      向遥皱眉。

      烦人的柏林雨。
      和冬天。

      马路对面,即兴演出已经结束了,几个乐手收拾往回。
      跟在最末的人似乎接到电话,顿住脚步,伸手止住了正在闭合的小门。
      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敲着手机背板,只穿着单薄一身西装却全然不见瑟缩,高瘦的个子英挺又松弛,像是感受不到天寒地冻。

      眼睛总比记忆要先一步做出反应,向遥不自知地投去目光。

      她的角度看不到对方的面容,却隐约觉得有熟悉感在作祟,因此挪不开视线。
      那人侧着身,像是随时准备回去,手始终搭在门把上。

      有轨车从十字拐角闪着灯驶来。

      听电话间他似乎察觉到什么,微偏过头。

      明黄的电车就在这一刻驶过轨道。
      规律的撞动声里,慢吞吞地,遮住雨雾里一切探究的目光。

      窗影的游动中,向遥只看见自己的影子路过车内的乘客。

      终于,电车过去,红灯转绿。
      那道狭窄的小门已经关上。

      街道空荡。

      -
      向遥摸到座位坐下没多久,灯光就暗下了。
      她专注了投向舞台的目光。

      雷雨不眠夜。
      一个恐惧绝望的女人在家里躲避着什么,小声而颤抖地对观众唱出自己长期被家暴的遭遇,醉酒的丈夫恶鬼般寸寸搜寻,最终找到了她。
      骇然挣扎间长久的隐忍在这夜爆发,她杀害了丈夫,后怕地踏上逃亡之路。

      向遥看着台上穿着破烂戏服,彷徨奔唱的乔曼,有些晃神。

      她们从高中就认识,到现在有十来年的交情。
      在她印象里,乔曼一直不怎么走寻常路。

      高考结束意料外地出国留学,在伦敦念到硕士回国,投身了音乐剧行业,消停没多久又起了去德国读博的念头,发现难度有点大,就先来念个二硕再说。
      步伐横七竖八,似乎想一出是一出,但想什么就去做什么也是一种人生态度。

      不像向遥自己,她没什么态度。
      毕了业一脚踏进游戏行业,看起来顺利稳当,实则迷迷瞪瞪就混了十年,到现在一没目标二没冲劲,心气神全散了。

      向遥看着舞台上的凄苦女人,光束聚焦着,她隔着角色,一瞬间看到了闪光的乔曼本人。

      剧中,两个杀害了丈夫的女人在逃路中相遇,亡命天涯,一生就此改变,恐惧又痛快,自我怀疑又茫然。
      她们彼此慰藉,一路躲藏度过惶惶的每一日,“明天”不知哪刻就会到期,心路在歌声中屡屡转变。

      剧目尾声并没有给出通俗明确的结局,警察还没找到她们,也没人提出自首。
      她们就这么在旷野里向前,解脱于蔑视世俗的秩序,决定在雪夜里看一场日出,随便今后生或死,全交托给自然。

      很奇妙。在静止的舞台演绎两个女人的末日旅途。
      音乐没用太复杂的配器,但把每一幕的情感渲染到极致,在女演员的歌唱里牵扯着每个人的心脏。

      结束时掌声雷动,演员们上场谢幕,乔曼和另一位女主演紧紧牵着手。她这时与向遥对上目光,笑容陡然灿烂,眨了眨眼。
      向遥看着熠熠发光的乔曼,鼓掌中也笑着眨眨眼回应。

      她以为谢幕就算结束,出门接了趟临时的工作电话,挂断才发现竟然还有一场短暂的主创对谈。
      对谈气氛很愉快,听着也快到尾声。她座位在正中,回去难免要打断过路观众的情绪,干脆给乔曼发了条消息,就在外头等散场。

      剧场里隐约飘来人声,像是个年轻男人。讲英文的声音很好听,她顿住脚步。
      声线不亮不沉,很勾耳,在室内共鸣里浅震心脏。

      向遥听了一耳朵,在聊作曲风格定调,估计是音乐指导。
      这出戏的音乐很抓耳,向遥犹豫要不要进去听听,但已经快走到门口,索性作罢。

      她在寄存处取回花束,在屋檐下踱步透气。

      雨像是快停了,点点滴滴,阴郁云层边缘的天色极亮,但柏林即将入夜。

      向遥发了会儿呆,没留意正门在散场,自然也不知道有人隔着三五距离,出神地凝望她。

      “在等人吗?”
      一把黑伞遮在她头顶,撑伞的手白而细长,食指闲闲地在伞柄上敲击。

      这个动作总算勾起向遥久远蒙尘的记忆,她盯着愣了一瞬,抬头。
      来人脖颈一侧的痣再低一公分就要没进衬衫领口。向遥目光掠过,咯噔,不可思议地对上一双黑沉而湿漉的眼睛。

      对方像是临时下台出来,西装外随意套了件黑色的冲锋衣,就这么穿也气质卓然。
      寒风骤起,他体贴地倾斜了伞,为向遥挡住了刮来的刺骨风。

      他噙着笑:“姐姐,好久不见。”

      眼里却看不出太多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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