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靡》壁上尘

1、流年和飞鸟（一）

　　早高峰期的电梯，最是让人心焦。

　　头顶数显的红色数字慢吞吞地晃着，就像隔壁商业街卖的煎油糕，细细的蓝色火苗顶着锅底部，吱吱地冒着有些焦糊的味道。

　　她觉得此刻自己的心就好像锅里的煎油糕一样，被火苗烤得七上八下的。

　　受岛国突发地震影响，供往台湾工厂的芯片原料暂时不能运输，直接导致手头上的下游供应商应允好的交货日期，凌晨时分铁板钉钉地变卦了。刷到这条新闻的时候她心就沉了沉，没有想到连锁反应居然这么快，连侥幸捱过这个周末都不行。星期六大概率是要加班了，客户都是一环扣一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谁也别想好过。用组长林立的话来说，凡事顺风顺水，何必花几千块大洋请你们？

　　想到这里，南絮不由叹了一口气。

　　他倒也知道是几千块大洋。
　　在A城生活成本极高的地方，租房水电通勤，几番扣下，也就只剩吃口饭罢了。可就连这样一份工作，她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存款本来就不多，加上每月母亲那边的费用，刚够拆了东墙补西墙。

　　好不容易等到电梯下来，门刚打开，一把被住在楼上的岑默给扯了过去。亏得岑默这身常年健身造就的力气，要不然电梯口那几位五大三粗的壮汉堵住，凭她也挤不进去。扯得太急，止不住打了个踉跄，又由于空间太小，一脚踏空踩在了旁边一位大叔的脚上。大叔倒也见怪不怪了，都是赶着上班的人，在她的歉意开口之前就摇手示意没事。随即，电梯咯咯吱吱地缓慢下移，算是鸡飞狗跳的一天正式开始了。

　　岑默看上去倒是精神抖擞，一反平日颓态。拉着她一起挤在轿厢狭小的空间里，迫不及待地分享着微信群里发布出来的小道消息。

　　手机屏幕上那个人穿着中规中矩的职业衬衣，长相俊朗，目光沉静，就连头发丝都一丝不苟地隐约透出些许矜贵气息。这种感觉太过熟悉，自然，她也条件反射般地在大脑负责储存记忆的区域搜寻了一下，直到收到查无此人的反馈，这才松了一口气。岑默瞧着她面上无动于衷的样子，熄了看帅哥的热情，又想到了别处，在一旁恨铁不成钢地白了她一眼：“就给出这样的反应，你怎么在职场混？”

　　她讪讪地笑了笑，没有接口。

　　开完早会她便赶紧打电话给供应商。果不其然，那头理直气壮地仗着岛国地震为不可抗拒因素，明里暗里地表示工厂情况糟糕，要停工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如此一来，产能跟不上，整个行业的的配额大概率会重新洗牌，依照目前的交易价格恐怕难以保证日后的供货，想要得到更多的货源，只有涨价。要是这样，接下来便是漫长的，没完没了地谈判了。南絮想想都觉得头大，正扶额之际，有人却突然在办公室门口不轻不重叫她：“南絮，你出来一下。”

　　她朝外望了一眼，有些意外。

　　坐在对面的同事也面露诧异，不动声色地悄悄做了一个噤若寒蝉的动作，大约要她自求多福。部门经理ANNY上下等级观念分明，素来不屑于同基层员工直接交流，这次居然亲自站在门口喊她，显然，非福。

　　“伟和软件升级的那笔尾款，是不是你上周提的请款申请？”

　　果然，开口就是低沉的气压。

　　南絮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下事情的始末， “是。”

　　“真是你？”
　　ANNY仿佛不可置信般，神情逐渐阴沉，“打电话问林立，他还想替你遮掩，说是你刚公司没有多久。但这些是理由吗？就算不懂，连基本合同都不会看吗？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最后20%的尾款，必须在产品验收合格之后才能支付给对方。”

　　“我需要解释一下。”她也诧异了，“我看过合同条款了。但这笔款项当时是林组长亲自指示要马上付出去的，说是正式的验收合格书虽然没下来，但看在对方是优质供应商的份上，特事特办，这才向财务申请先付款的。而且，当时请款书上，不仅有林组长的签字，还有您的。”

　　“我签了字？我怎么可能签这种字？”

　　ANNY却仿佛更加不可置信了，只将眉头皱得死紧地，满脸不耐烦地提高音量，“是谁把你招进来的？有没有工作常识，连最基本的审批流程都搞不清楚吗？”

　　办公室的隔音并不好，有人惊疑不定地从办公室里探出了头。

　　“请款书的原件在财务那边，或者您让他们找一下。”她只当没有听见那个尖锐的质疑，毕恭毕敬地继续平静道，“对不起，我只是陈述事实，要不然，您也可以再给林组长打个电话。就是上个星期事，他应该不会不记得。”

　　ANNY定定地看了她两秒，滑开手机拨号，并在她的面前直接点了扬声器：“林立，你的组员说是你亲自指示她付的款项，并且还让我签了字？”

　　“Anny，我在公司这么多年，向来恪守公司制度，怎么可能跟组员做出这样的指示。当然，这主要也是我的问题，没有尽心尽责教导好自己的组员，等我回去，一定好好做检讨…….”电话那头的男声语气听起来格外诚恳， “出了这样的事，还需要您亲自出面处理，实在是对不起。”

　　“你是该好好检讨，这样脑子不清楚的人当初是怎么考核的，居然还让她过了试用期。”ANNY不再跟电话那头废话，冷笑，直接挂了电话。

　　南絮没有料到林立居然会这么说，一时间有些怔住。

　　“你跟我一起去趟财务部，见见小荣总。” ANNY却没有再给她一个多余的眼光，神情极其冷漠地带头走在前面，进了电梯。

　　财务部在楼上的西面，东面是总经理办公室。
　　去的路上南絮本也没有多忐忑，这笔账务走完所有流程后白纸黑字，资料齐全，她还亲眼看着对方存了档放入资料室。可上去之后，她才知道那里早就乱成了一团。

　　平时私下有点交情的熟识，趁着ANNY先去财务总监室的那一小会功夫，拉住她三言两语地解释了事情始末。同大清早在电梯里岑默的八卦内容一致，财务总监上周突然没有预兆地离职了，还不声不响地顺带挖走了两名能力不错的下属。今天新任总监到任，进门就烧了三把火。前两把火都平安无事地熄灭了，最后这一把就落在了伟和公司的尾款支付上。原本每日那么多的进出款项目，大金额的支出都没有检查，偏偏挑上了这份三瓜两枣的单子。更不曾想，从档案袋里拿出来的资料竟然缺三少四。会计组的组长被骂得冒了一头汗，迅速去找了当时经手的相关人员，这才有了刚才ANNY找她的一番对话。

　　如今，新任总监正以资金管理混乱为由，大力开展整顿，并要求将近三年的各项资料悉数理清，再做汇报。财务部目前人人自危，看到她进来，眼里都落下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埋怨。摊上这样的事，下半年估计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那位熟识也贴在她耳边悄声诉苦，“我们也是倒霉了，那位太子爷就是下来镀个金走个场便罢了的，哪个部门不去好，好死不死地挑了我们财务部。亏得人长得眉眼挺周正，哪里晓得这么较真。那会计组也真是奇怪，偏偏就丢了那页请款书。”

　　南絮心头微微一凛，从刚才疑惑直到现在豁然。

　　林立早不休假晚不休假，偏偏今天早上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请假走了，连电脑都没有顾上关，当时她还以为他真有什么急事。想在想来，以他跟财务部千丝万缕的好关系，应该是临时收到什么风声。种种迹象不难表明，她给人当了替罪羊。

　　“南絮，你现在可以进来了。”
　　在场任谁都能听出，语气可以算得上是相当恶劣了。

　　她看了一眼站在财务总监室门口的ANNY，脸上阴沉得几乎可以挤出水来，顿时领悟。有传闻她年底就要调到总部去了，碰到这这摊子事，如果不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影响了年底绩效考核，高升大概率要泡汤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在职场上，原本也就没有多少温情可言。

　　百叶窗拉下的总监办公室里面，背对着她们的那个年轻男人，身姿挺拔，站在宽敞明亮的玻璃幕墙前，一边轻轻松松地比划着高尔夫球杆子，一边懒洋洋地说道：“Anny，财务部这边材料缺失的问题我也在查，可归根到底，是你们采购部负责审核和请款出了问题，上面的老头子这么信任你，要是知道这件事，你猜，他老人家会怎么想？”

　　Anny脸色越发难看，转头逼向她，“南絮，那份请款书，是你亲自找我签的字吗？”

　　她微微直起腰，镇定回答：“不是，是林组长找您签完拿给我的。”

　　“可林立说根本就没有下过这样的指令，又怎么会来找我签字。”Anny面不改色，继续声厉色疾，“撒谎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Anny，”解释既然到了这个份上，她终于被气笑了，“如果没有采购部领导的签字，怎么可能通过财务部门的审核，将款项付出去。”

　　“上周，有人看见你和那个离了职的会计一起出去吃饭，是不是你暗地里收了伟和公司什么好处，顺便又买通了财务人员？”

　　南絮简直无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有复印件，我抽屉的文件夹里，有那份签完字的请款书的复印件。”

　　其实，她知道说这个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这事摆明了就是一个坑，她只不过运气不好，倒霉地沦落成了别人内部斗争的牺牲品。平时也算千防万防，处处小心，还是无可避免着了道。现在林立遁走，纵然说清事情始末又如何，在这盘预先就算好了结尾的局里，她撑死不过就是一枚炮灰。真相如何，对他们来说原本也不重要。南絮淡淡地看了一眼那个背过身去，对场内对话漠不关心的男人，心底模糊地笑了一下。社会上总有那么一些含着金汤匙出生人，打小自带背景，财富，人脉，他人的命运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废话。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自然也不觉得心寒。

　　“复印件？”Anny神色微微一怔，随后又自若状，“现在连视频语音都能造假，何况一纸复印件。”

　　她索性没有再吱声。

　　倒是一直背着她们的那个年轻男人转过身，轻哂道：“Anny，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小荣总，我也是实事求是，错了就是错了。”

　　“也是，林立是你的左膀右臂，换做是我也会丢车保帅……”男人放下手中的球棒，漫不经心地凉凉地扫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南絮，刚想说些什么，忽地，那笑便似凝结在嘴角一般，最后慢慢淡了下去。

　　面前的女孩儿穿着普普通通的公司制服，头发也规矩地束了起来，越发显得露在外面的一寸肌肤如白瓷般细腻，远如青黛的眉下，乌黑的眸子静得像一水寒潭。

　　“......我看，这件事情就算了吧。”

　　“什么？”

　　“反正验收也合格了，公司并没有实质性的损失。教人做事总归要耐心些，让这位南小姐回去吧。”

　　“小荣总，”这回倒是换上Anny愕然，“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刚才不是还说......”

　　如早上手机屏幕里那般俊朗的男人听到这里顿了顿，忽地又一笑：“没什么意思，就是刚才有人微信我，说是那张请款单的原件找到了，Anny，你确定还要继续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