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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爹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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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
小小的秋梧如此呼唤着,她的喉咙里似是被火烧过,稍微蠕动几下都会传来针刺般的痛感,口水从像极了干涸枯井的嘴皮子底下分泌而出,润滑着干枯许久的喉咙,她用力张张嘴,才将也显得干秃秃的口液咽了下去,可仍缺点什么似的。
她觉着自己的嘴里生出了几个脓疱,有种不知名的臭味,似是某些中药才带着的苦味,吞咽时脓疱还引起口中阵风似的痛感,身子骨也软着无力,背上和黏湿的衣服沾在一起,将身子为数不多的热意吸去,无端陷入了冷热交替的折磨。
秋梧眼前蒙蒙昏黑,提不起什么精神,甚至连手指都活动不了,只能微微屈指,嘴皮裂开的唇微微一张,吐出一个半死不活的“娘”来。
她的声音极微弱,和小猫儿的叫声也差不了多少,更别提在不透光的屋子里,几声不明显的响动很快便匿去,四周依旧没有什么动静,她的眼前依旧仅有黑白两色。旧旧的屋子配着旧旧的木板,破旧的白光透过破旧的柴房门,她看见柴门尘尘起着雾,雾里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明亮的眼睛永远睁着,偶有黑色的长睫毛从眼睛前扫过,那是窗外早春长长抽条发芽的柳枝,随风打在柴房门的窗棂上。
秋梧手指轻轻动了下,敲在身下的木板上,只挤出低沉的闷响,依旧没有人来。她抽动了下身子,头不觉撞在两边堆放的木柴上,额头却仍是昏昏沉沉,没传来什么痛感,只是阵酥麻的刺挠。
她有些记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四肢疲疲,抽不出什么力气,又出了场大汗,还存着高烧后的半昏半醒。于是她又勉力张张嘴,用尽全力却只吐出了微弱的几声爹娘,呼出的爹娘二字化成一阵旋风呜呜吹向柴房外,刮出场不起意也不注目的杨柳依依。
可是柳树轻摆轻摇,似是通了神传了意,招来了像是乘着风而来的两位神仙,他们托着没有神通的玉盘,玉盘上端端立着一玉瓶,玉瓶里装着不延年益寿也不医人治病的琼浆玉液。琼浆玉液摇摇晃晃,不亮光也不浮彩,反倒是浮起了一层药沫,药沫是凡世凡炉凡草精心炼成剩的残渣,也不被神仙们拣去,像是刚煮熟炼透就急急被人端来,往外涌着从炉子拾起还未散去的白气。
天上高楼里酿成的玉液却不透明,里头装的去色用的云朵似是在下界后便又回到了天上高楼里,它是灰绿色浑浑一片,又苦又涩,神仙喝了也道一声长生真苦,下界的人却甘之如饴。只因凡世方子酿成的琼浆玉液救不了那些九道神仙的性命,也全不了神仙们可念的香火长存,它去不了那要人性命的残瘴顽疾,强不劲那苦寒消瘦的躯骨,生不出那血肉剥离的残肢断臂,空有一口苦苦烧心滋味,药效难抵天上仙丹一分,可却能护得住长生路上的短命种,吊得住他们卡在喉咙那口将散不散的魂。
神仙们也不似高楼里那般仙风道骨、玉面清风,而是打着跛,苦着脸,偻着身,周围没有香火钱熏出的烟火气,倒是有田间地头浸出的土地厚重气息。他们也没施展法术的拂尘法宝,他们只有一头早出晚归任劳任怨的水牛,屋外只放着施展法术用的锄头和木犁,用来耕地犁地,他们只会耕地犁地!
神仙们空有身法术,却不会流汗,也不会耕地犁地。他们当然不是神仙,也施展不了什么法术,他们只比任何人都能吃苦,可吃苦当不了神仙,也学不会法术。他们只在吃苦中学会了耕地犁地,学会了放牛赶牛,可男人不是牛郎,女人也迥异于天边无忧无虑的织女。
他们是秋梧的爹娘,是她跛着脚的爹,和那瘸着腿的娘,努力养活她的爹和娘。
秋梧觉着自己的魂就飘在柴房的天上,离开体外的那缕魂吸去了她的精气神,化成了她的脸,她的人,那张脸麻木无神却又难看清半分,似是你明知那人是你,却又瞧不见那人的模样。
她的魂似春天草长二月天里拉出长线的纸鸢,纸鸢那一头的线就攥在手里,入口的药便化作吊着纸鸢的细线,时而风起将长线拉得极长极紧,就要从手中脱离,可总有股热意在那时敷在她的额头上,热意变作丝线将细线和她的手缠在一起,让她总能抓住纸鸢不放。
一阵似寒似暖的风吹开柴门,神仙们从柴门外走进来,端着仍旧滚烫的天上美酒,美酒将神仙的手烫得通红,可神仙的手上茧子实在太多了,多到他们感觉不到热意,多到那时的秋梧真认为她的爹娘是天边无影无踪的神仙,靠法术隐去了他们的痛感。
她身上的麻布衣服破了洞,从柴门外吹来的风就从破洞里钻了进去,她的魂这么被冷风一吹,就又受了凉,让她又断断续续咳嗽起来。
她刚咳出小小的一声,门便慌忙被人关上,秋梧将将抬起眼,终是能看清眼前的人,她忘掉了些人望掉了些事,眼前的人依旧那么熟悉,那是独属于她的两位神仙,两位带她牧牛吹笛的至亲,夕阳下牵起她的小手,将她抱在肩头的爹和娘。
她虽小,却已早早懂事明理,明明酝酿了许久,明明说要忍住,可爹和娘站在床前,她还是鼻头一酸,心中一点,两行眼泪就那么不争气从脸颊划过。
“爹。”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