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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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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漩水之底,水君庙前。
流珠遥遥地便看见两道身影。
一道身影歪歪斜斜地伏在玉阶之上,而另一道人影,正摇晃着起身,扬起拳头,向着地上那早了失了光彩的人影,意欲痛砸下去。
流珠掌心的金鳞,其实早已冷了。
只是她不敢信,也不愿信。
水光缠上了她的指尖,同时,她腰间的珠链亦化作长剑,一道缥碧色的水龙,挟着激荡剑意向着那人破空而去。
然而,汹汹而去的水龙与剑光,却被那人周身覆盖的莹莹水色阻击在外。
这一瞬,她震惊与悲痛交杂,心中的寒意如潮水般涌动,才终于明白:
漩水龙君,身负龙族血脉,定是有族中长辈赐下的护身之法,才敢如此行径。
与她们这种自行开智、天然体悟的小妖,终究是天冠地屦、云泥异路!
怪不得披霞引命为引,勾下化形天雷,也没办法拉他同归于尽。
她的余光早已瞥见了那玉阶之上橘金色的小小身影,却始终不敢看过去。
“你这小美人,瞧着柔弱,出手却是泼辣极了,合该由本君好好管教一番。”
那人将披霞一脚踢下玉阶,一步一步地缓缓向着流珠的方向逼近。
他的发尾、瞳孔皆染上了淡金色,就连皮肤上都覆着一层淡金色弧光。
小龙君两手微抬,身侧便凝出两道泛着金光的水龙卷,隐隐有龙鸣之音。
血脉压制之下,流珠只觉双耳紧迫、灵台震荡。
她眼中凝出血泪,祭出了全身宝珠与飞绫,化作几道泛着贝母光泽的灵光,伴着水瀑倾天而下。
可小龙君只是笑了几声,双掌一分,便轻松挡了下来。
流珠紧闭双眼,两行血泪顺着面颊淌了下来。
小龙君只觉眼前忽而变得雾气森森、云气缭缭,景象无端地变换莫测起来。
他立即掌心相对,水龙卷也合二为一,将自己裹覆其中。那云雾被水流席卷、吞噬后,他又手势变换,运掌向前,轻吐了口气。
那挟带着龙族威压的水龙卷,径直地将流珠击飞,而后又在空中折返,将她狠狠地重击而下。
流珠的身体径直撞向了白玉长阶,恰好落在披霞的身边。
披霞面上已被血污蒙了大半,可眼睛仍然睁着,只是失却了往日的神采,灰蒙蒙的,空荡荡的。
流珠只觉得喉间血气翻涌,甚至已经感受不到内脏崩裂的疼痛,也感觉不到死亡迫近的恐惧,只觉得心头酸涩难当。
她已无术可用、无计可施。
只愿死后化作厉鬼,让他频生魔障,叫他日夜不宁!
那小龙君却只负手而行,立在流珠面前,居高临下道:“小美人,水法了得啊,教本君舒爽得很。”
流珠将口中的血腥之气咽下,长发无风而起,径直向着那小龙君的下腹刺去。
可她原本攻势凛凛的发尖,却被水龙卷裹挟着偏离了方向,大力撕扯着流珠的头皮,将她的上半身拖拽着离地。
流珠攒了最后的气力将自己的长发割断,身体重新跌落玉阶之上。
小龙君冷笑着抬脚,重重地跺在流珠的小腹上,又狠狠碾了一下,道:“呵,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花样?让本君好好……”
话说到一半,便怪异地顿住。
他只觉脊椎一冷,浑身僵直,口舌仿佛被定住了,连手指头都难以动弹半分。
流珠周身也顿生寒意,连嘴角咳出的血渍都凝成了片片血冰。
她抬眼看去,只见小龙君身后不远处,陡然出现一玄衣之人,凌空而立,云雾绕身。
流珠想起,传闻中,黎国五城,灵运隆昌,既有武道圣人守备,又有玄门城隍护法。
难道,难道是哪位仙长,前来主持公道?
她竭力仰起头,却只见——那小龙君的血液化作蓬蓬血雾,自周身窍穴处蒸发了出来,于半空中凝成血冰而不落。
流珠骇然,她的心如坠冰窟。
这哪里是圣人城隍,分明是妖异的邪魔手段!
匍匐在地的流珠,见那玄衣之人将目光投向了自己,她悚然一惊,下意识地紧闭双眼。
良久,预想中的死亡却没有降临。
她只感觉,似乎有淅沥的雨丝落在自己身上。
声音细微,却唏嘘如歌。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在细雨的浇淋下,披霞身下的血污洇入水里,她好似眠在了被雨打落的红山茶之中。
小龙君仍被定在原地,而玄衣人姿态散漫地蹲在披霞身前,自袍袖之下向披霞伸出了手。
他的手,苍白到几近透明,指尖却染上了赤红,不知是血渍还是别的什么。他双指合并,点在了披霞的额前。
流珠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气,调动全身仅存的灵力,将水气归拢成束,化为箭矢,窥准玄衣人的方向飞射而去。
她连说出一句“别碰她”的气力都没有,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绝不能让任何人玷污披霞,哪怕是尸身。
可水箭在靠近玄衣人之前便化作雾气蒸腾而散,甚至连他的衣角都没能沾湿。
他稍稍偏过头,瞥了一眼流珠,神情全然掩于墨玉面具之下,看不分明。
玄衣人慢慢悠悠地开口:“啧,又浪费了我的甘霖咒。”
声音冷冽却又懒散,如同静谧冬日里幽幽下落的雪花。
流珠这才发现,这雨丝看似细弱,却蕴含着盎然的生机与充沛的灵气。
雨落之处,不但疗愈了她的外伤,还化作气雾,随着她的呼吸吐纳,缓缓修复着她体内的伤势!
流珠不禁呼吸一滞、心头一酸。
而后,她又听到那玄衣人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调整情绪,道:“这锁魂咒,须得在死后一炷香的时间内施术方才奏效,你若再扰我施术,这小鲤鱼可就真死透了。”
语毕,又自顾自地将那抹血色分别点在了披霞的胸背与四肢掌心,又逐一压上了七道神符。
披霞的七魂,竟真的被留住了。
流珠瞪大了眼睛,心中充斥着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震惊、迷惑、惶恐与懊悔交织。
她忙屈膝跪身,长伏于地,磕头谢恩道:“多谢前辈,施以援手,甘露时雨,不胜感恩。”
“对了,”玄衣人站起身来,先是用水帕揩了指尖,又拂袖整衣,掸了掸并不存在的浮灰,下巴朝着那小龙君的方向抬了抬,继续道,“我刚刚留了手,他还没死呢。”
流珠心脏微缩,陡然直起身来,看向小龙君的眸中怒火高燃,却又抬眼看了看玄衣人,不敢妄动。
玄衣人只悠哉地踱远了两步,不知从哪里搬出一把藤椅,懒散地躺了上去。
他单手支颐,眼帘似阖未阖,语气平缓道:
“你要怎么,自便吧。”
闻言,流珠垂眸,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她自万宝螺中取出了些许海灵藻与白骨壤,直接吞服入腹,以求飞速修复伤势。
先前的对战已让流珠明白,再灵妙的水法,对龙族也毫无效果,便祭出两枚形状如长刺一般的独角鲸牙,狠狠地向着小龙君的腹部刺去。
独角鲸牙径直没入了小龙君的体内,却没能从他的背部贯穿而出。甚至,他的体表隐隐有清光流转,伤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着。
小龙君的肉身已被定住,不能言语,只能从喉间发出痛苦的哀鸣,好似狮吼虎啸,又像熊咆狼嚎。
她只能顶着耳畔满含威压的嘈杂噪音,泄愤一般地反复戳刺。
表面布满螺纹的独角鲸牙,从肉身中拔出来的时候,有时带出些泛着金光的龙血,飞溅在流珠的手臂与面颊上,滋啦滋啦地灼出了许多血洞,她却浑然不觉。
忽闻“噹啷”一声金玉脆响。
流珠的动作稍止,眸中的血色也消减了几分,灵台恢复了些许清明,转头看向了声音的来处。
那是一柄挟着弥天青光的短刀,被玄衣人随手扔了出来,落在玉阶上。
刀身依旧光耀,而那白玉长阶却被这随手一扔,崩缺了大半,化为粉末消散无形。
“他身上的‘沧溟之御’乃龙族秘法,你这样他死不了的,别浪费时间了,”玄衣人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躺椅扶手,继续道,“用这个,在他身上剜朵花给我看看。”
流珠拾起短刀,向着小龙君的胸口,斜斜地旋了一刀,泛着清光的血液凝在伤口处,既不涌出,也不再愈合,只构成了一圈殷红的形状。
她手起刀落,又挨着旧伤口下了几刀,新旧伤口之间,边缘相接却又界限分明。
流珠统共剜了七七四十九刀,在他的胸前绘了一朵血线牡丹。
玄衣人品评:“花虽灵动,却瞧着不雅。”
流珠打量了小龙君一眼,发现这凛冽刀风,也将他的衣服割得破烂,几乎可以称作不着寸缕。
她顿时了然,便手腕一翻,锋刃向下,凌空挥去,三刀便割尽了他那碍眼之物。
小龙君顿时发出了比之前更为震响的怒吼、更为凄厉的悲鸣,血沫自他的口唇处涌了出来,满含着血色的眼球向外凸出,充斥着杀意与恨意。
“嘘,有点吵了。”
玄衣人只是屈指一弹,那小龙君便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响。
流珠暗自揣摩着玄衣人的意图,又斩断了小龙君的双手,观察着玄衣人的表情变化。
他仍是兴趣缺缺的模样。
她又快速挥刀,斩断了小龙君的四肢,玄衣人依旧是那副意兴阑珊的模样。
流珠只顿了片刻,咬了咬唇,盯着小龙君那肋间薄膜下仍在跳动的心脏,心中恨意丛生,便直刀戳刺,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玄衣人眼睛微眯,手腕微抬。
那些凝而不落的龙血便化成冰片,塑成了一朵血色莲花,金光隐隐,妖艳非常。
忽然,他抬眼看向流珠,问道:“你说,比起你的牡丹,哪个更漂亮些?”
流珠恭敬地答:“当然是您这朵,神韵兼备,巧夺天工。”
玄衣人将目光投向那浮在空中的金光血莲,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喃喃道:“也不知她会不会喜欢。”
“你叫……流珠,是吧?”
听起来虽是个问句,但玄衣人根本没等流珠回话,似乎心中早已笃定自己不会说错,他紧接着便道:“帮我做三件事。”
流珠满面虔敬,跪地受命。
“但你现在太弱了,移物化景是你的天赋道术,你先去这四处标记地点,拟万物之天然,仿天地之造化,构筑你的本命幻阵,”玄衣人将四枚灵光各异又互相勾连的符玉抛给她,道,“对了,这传送符玉,用于你来回双向通行,每枚至多可用两次。”
“是。”
玄衣人歪着头,摩挲着墨玉面具的边缘,又补充道:“你此去东海,若遇见一条赤色老龙,只管报上我的名字,它定不会为难你。”
流珠叩首,问:“还不知主上尊号。”
玄衣人淡淡答道:“天机公子,希夷。”
希夷周身云雾再起,顷刻间,消失在了流珠眼前。
他于此间,只留下了一句冷如霜雪的话。
“别让我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