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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浮云蔽日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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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灵毓前天夜里已经被安置到了城主府东北角的兰馥小筑中,这里十分隐蔽,外人进来要先通过假山和人造水池。
辽国的羊脂玉白净细润,名扬天下,因此程听雪亲自设计的建筑往往会用上大量白玉,十分奢靡。钱灵毓只是在曲折的花廊经过,就能看到墙壁上贴了一路的玉雕。
上面绘制的是易朝和辽国经历的重大战役和上古传说,但太过露骨,钱灵毓下意识觉得,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把双方死伤惨重的情景刻在墙上供人观赏。
这时侍女曹娴特意跑来告诉她,香姑娘被府里的医师照看着,不用担心。
实际上是警告她不要乱走,人多眼杂,出意外对谁都不好。
钱灵毓点头,开始摆弄亭台配备的古琴和小鼓。
这些乐器本不是她的喜好,只是无聊时可以弹奏解闷儿。现在发现落了灰,声音有些变形,她开始抹油调试。
从小筑往西边走,不远就是藏书阁,只要登记就可以拜访。里面的著作崭新而且繁多,还有多国语言记载的文献,她对比着翻译研读,昨日一不小心就耽误了整个下午。
被登记的侍女推出来的时候,看到曹娴在门口接她回屋,钱灵毓难免有些抱歉。
“姑娘,今日午后还需要借书的话,奴婢可以为您登记。”曹娴在城主府干了许多年,熟门熟路的。
钱灵毓看着她给花儿换水,便拉住那冰凉的手:“一起去吧,里面暖和。”
这两日她打听过程听雪的下落,二人过去虽然经常话不投机,往往钱灵毓这边砸了一堆风花雪月想交心,程听雪报之以一纸空文和珠宝首饰。
不过好歹是一直有书信往来的同性朋友,身在她的地盘,怎么能不担心?
侍卫和婢女都说那位被藏在监牢中,可是她既问不出入口怎么进,也不知道听雪具体住在哪一间,钥匙更是空谈。
愁绪堆积在眉头,刻出一道痕,她深深叹气。
忽然一只白鸽掠过天边,往河岸奔去。她不知怎地,就想起同行的千闻烛,对方那测算方位的妙处她以前就见识过。
终于茅塞顿开。
如此,至少可以找到入口位置。她想。
“娴儿,我丢了一根玉簪,通体雪白,找了许久也找不到。”她看着曹娴,语气里带点犹豫:“你跟我一起去藏书阁,然后差人让千师父帮我找簪子,好吗?”
曹娴不敢回答一秒,钱灵毓就惆怅一分。
“好吧,小姐是贵客,理应听您的。”曹娴终于点头。
……
易修扬亲自将钱灵毓那边的情况告知祁香,让她放心。
然后吩咐:“至于你,来者就是客,在此养伤就好。要什么都可以跟门口的秦风、秦采说。”便背手离开,此时大步流星,颇有皇子的豪迈气度。
祁香捏紧被子,小声问道:“我们一行人来这里,还没有见到过听雪城主。她是质子,殿下应该不会欺负她吧?”
如果质子在对方国家丧命,辽国是有理由借此发动战争的。小姐被软禁在这里就更加危险了。
易修扬一哂,语气带着威胁:“守卫如此森严,你凭什么觉得他们能发现程听雪已经消失了。除非……谁能走漏风声?”说完他转身看向祁香,对方无动于衷。
原来任凭他怎么发狠,祁香还是一点儿恐惧的神情都没有,反而显得他很蠢。
算了。
这间屋子打扫得很干净,应该是经常有人来的。
祁香让秦采过来点上灯,问她一般几点睡,秦采啃着苹果,她说:“奴婢和阿兄轮流补眠,一定能保护好姑娘!”
这是不打算让人轻易跑了。
“好,夜里记得给我留点光,我怕黑。”她拉着秦采的手,很乖巧地说。
打更人第二次经过时,祁香为了走出这间屋子已经尝试打开过所有门窗,同十几个守卫碰了面。
当然,也并不是毫无收获,她完全认识了这里的构造:作为书房,这间屋子并不大,整个空间被梅兰竹菊屏风分隔成两半。较小的那边布置了小床和妆奁,是临时休息和洗漱的场所;另一边则配有书案、书柜,是真正用来处理政务的地方。
城主府房屋内部都比地面本身高两到三寸,所以坐在这里的案台书写时,伸出右手就能拍到守卫的后脑勺,对方却不一定能注意到自己。
她又往前看,空地中央放了一只铁壶,里边儿盛放着满当当的豆子,还插着三支箭矢。也许是城主平日里练习用的。
祁香安静地坐在案台前,抽屉里塞满了字画,她随手抽出一张,缓缓抚上最近的那位年轻守卫的后背:“小哥,这张好看吗?”
那人并不转头:“定是好看的。”
紧接着守卫感觉到一支箭簇对准他的脖子戳了戳,手捏箭簇的女人还警告他不要大声嚷嚷,否则要当场戳死他。
女人问他知不知道程听雪在哪里,他说城主府下面,追问方位,他说真不知道,箭矢就往里面戳了点。
祁香看出这个守卫也懵懂得很,有道路上随处可见的、属于平民百姓的、极其顺从的眼神。
她换了个问题:同我一起来的姑娘现在在哪里?守卫这次给她指了兰馥小筑的方向,说那是水流汇聚之处。
“很好,你不用死了。”
方才问这第二个问题的时候,她已经将烛台上的蜡烛拔了,丢到屏风后面,屏风现在招架不住,终于卧倒。
因为守卫太过死板,一直不曾转身,所以没注意到身后的房间早就失去照明。
祁香只是看着火势越来越大,一点儿不制止,任由那火蔓延到桌上、书上、身上。
年轻的守卫闻到焦味儿转身,看到祁香半张脸被火光照亮,手臂也烧焦了,可她只顾着嘲笑自己,原本可爱的面容现在看着相当妩媚。
“送我出去逃命!”女人脱了着火的外袍,露出得逞的笑容,然后跳到窗台上,蓄势待发:“救命啊——!”
这守卫大吼一声走水了,带着周围几个新兵一起跑到厨房取水。
秦风和其他把守的侍卫听到呼救后,第一时间推房门,检查她是否还在室内。
只看到浓烟滚滚,什么都看不清。
书画被随意丢在地上,几乎要被卷进烈火中。有资历的守卫大惊失色,赶忙捡起来掸灰:“这可不管俺们的事儿啊,城主大人~”
秦风没有上前追。他将此事汇报给易修扬,易修扬点头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该哭的是程听雪,在抽屉里珍藏不少书信和肖像画是她不是自己。
最后幸灾乐祸地让秦风把烧毁的东西送到监牢里给程听雪瞅最后一眼。
祁香终于跑到兰馥小筑,发现钱灵毓没在,打算先在凉亭坐着,边喝茶边等她,结果碰上了鬼鬼祟祟的千闻烛。
两人拼桌,祁香这个位置还能看到书房上头飘的黑烟,虽然很抱歉烧了别人家屋子,但非常时期就是要使用非常手段,不是吗?
“千先生怎么在这里?你们住得近吗?”祁香抿了一口微苦的茶水,勉强咽下去,她刚刚吼得太大声,嗓子里有些不舒服。
千闻烛就是在等祁香问,他解释:“不是。钱姑娘问过我听雪城主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
说着从口袋里面掏出一个法器,展示给祁香看:“喏,这指针总朝着这个方向,不过这里已经是城主府的尽头了。”
如果寻物指南在此就不动,说明听雪城主或许就藏在这下面。
祁香忍不住踩踩地面,好像声音真的有所不同。但什么都没呼唤出来,她怀疑桌上有机关,把茶具扭来扭去也没什么反应。
祁香沮丧地盯着千闻烛的眼睛:“我一点头绪也没。”她在活着的岁月里只学会了说学逗唱、煎炒烹炸、简单家具制作和坑蒙拐骗,没人告诉过她怎么拆家。
在水池旁洗了洗脏手,她叉腰站着,朝池水中央看,那里有一块形状不规则的巨石,她下意识觉得丑而且不和谐。千闻烛跟随她跨过去观察,这池子和外面的河流一样,越往里走水越深。
他俩一起努力都没把石头蹬开,祁香还折了根粗点的松木枝杈,企图撬走,依然纹丝不动。
“千闻烛,你找个锤子来。”祁香命令道。她准备从石头上面突破,直接碎大石。
千闻烛皱眉,懒得搭理这种无意义的行为:“如此清幽的小筑,如何找锤子来?”
他们的争执闹出了不少声响,引起府里下人的注意。他们从门外偷看,以为要拆房呢,明明这小筑刚建不久,哪里惹到这二人了?
“师父和妹妹真是有活力,过来时明明很困,现在彻底清醒了。”钱灵毓笑眯眯地走来,身后搬书的侍女曹娴掩唇偷笑。
她看着很健康,千先生和祁香都相当欣慰。
千闻烛把之前两人尝试过的想法告诉钱灵毓。
“你们提到凹处,我倒是想起来一个地方。”钱灵毓领着她们进亭台尽处的厢房:“那日娴儿给我梳头时,就是方才我身旁那个,在小筑里干活的丫头;我看到她手上那对被当掉的红葫芦耳坠又出现,太过震惊以至不小心抬手打掉。”
祁香点头,想不到二殿下办事效率这么高,比外表看着靠谱许多。
小姐又继续说:“我看到那耳坠咕噜咕噜地在地板上滚,滚到了这里。”她领着二人来到左边角落。
往往室内建造低处是为了排水,千闻烛若有所思,把茶水往地上倒,果然茶水沿着一个方形的缝隙流了下去。
这是个地下暗门。
钱灵毓收到指令,努力用长长的指甲沿着水痕扣,这是一排排的木质地板,轻易就能扣出来更大的缝,不费多少力气一整块红木板就被成功掀开,祁香说下次过来要锤个钉子上去,不然多折腾几次手都破了。
“竟然这样顺利。”祁香和千闻烛都有些不敢相信,但还是准备先下去看看。
当然,他俩并不想让钱灵毓下去犯险。
所以祁香握着主子的手,认真地问:“小姐,你观察力好,要不帮我们望望风?”
她欣然同意,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只要能帮上一点忙就好。她这几天已经在看一些医药典籍,但还不足以应用于实际,只希望能在下次祁香受伤的时候,给她做个简单及时的救助。
这边贴心地设置了木梯,下去之前,千闻烛先丢了颗石子试探,用耳朵确认周围没有来回走动的侍卫之后,才安心伸脚。
只是,他们刚落地,一把精美的匕首就飞快地插向祁香耳旁的土壁:“你是谁?”
沉沉的女性嗓音,还有些西边的口音,祁香僵直着身子不敢动,只敢把眼睛慢慢瞟过去。
住在这在监牢里的女人,锦帽貂裘,是辽国人。通身的贵气遮掩不住,多半就是程听雪了。
千闻烛手中的指南不停地抖动,似乎在印证这个真相。
祁香深呼吸后缓缓说道:“钱灵毓是我家小姐。”她知道城主和小姐书信往来频繁。
程听雪果然神色和缓许多,她之前竖着棕色的眉毛瞪人,山根被挤得更高更硬,看着可吓人。现在祁香才看出弯刀一样的眼睛实际上是温柔的形状。
祁香第一次看到这么精明的一双眼睛,睫毛天生就往上卷翘,刘海朝向两边,不遮挡眼睛,看着十分有神采。
程听雪看起来真的很关心钱灵毓,她将刀刃牵引回自己身边,似有神力一般:“芸芸现在安全吗?”
“非常安全,就在上面帮我们望风。”祁香笑着回答。
听到这话,程听雪的嘴角也弯弯地往上飞。易修扬说过他有八分靠谱,剩下的两分靠超常发挥,她起初还很担心。
祁香问为什么她这里没有守卫,明明刚刚自己都能被十几个人堵着不让出门。
程听雪闻言,故作深沉:本城主是个守规矩的人,先前已经跟易修扬说我坐得住,便不会轻易离开。
说着摘下左边耳朵上的一颗珍珠,让祁香交给钱灵毓证明自己能自保,绝对死不掉,不要担心,要多吃饭。
祁香收下珍珠。
她隐约觉得程听雪和殿下并没有那么针锋相对,否则钱灵毓不会住到这么偏僻的角落,还刚好在程听雪楼上。
如果程听雪是故意监视小姐,那么殿下和程听雪一定是一伙的,否则不会让小姐住在兰馥小筑;如果程听雪是因为能保护钱灵毓而高兴,那他们仍是一伙的,不然二殿下更不会允许她俩关在一处了。
祁香让千闻烛先走,自己单独留下。
她像朋友一样笑着问程听雪:“小姐说城主喜欢送礼,总是一个字都不舍得回,城主可以顺便解释一下吗?”
程听雪满脸纠结:“不知回些什么好,太直白可能会吓到她。父亲要是知道我这样不干脆,兴许会笑我。”
“知道了,多谢城主。”祁香攀上楼梯。
她刚刚过来的时间,已经发现,怀里这用来糊弄守卫的字画是程听雪画的钱灵毓,似乎还准备送给她家小姐呢。可惜,现在只有这一张了,其他画儿都被烧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