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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闲却真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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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经寿同金石,永世难老。还是执着于修道?”
“不是修道,是寻仙。”祁香眨着眼睛认真解释,“我孑然一身,无根无绊,不能跟着您学习仙法吗?”
师父盘腿坐上云彩,摇头轻笑:“没说不能。你有时太过正经了。”
祁香受宠若惊,毕恭毕敬地呈上仙桃,想抬头望一眼神仙的容貌。
却醒了。
“还以为你这次不过来了。”蛇祁盘坐在祁香肚子上,咧着嘴舔舐人类的身体。
祁香不觉得痒,早就习惯了。
她双手撑着坐起来,拨弄黑蛇的下巴:“你想我了。”
蛇祁坦诚地告诉她:“你每次回去,我都想把你捆起来掐死,让你一辈子都离不开阎罗殿。”
“异想天开,令人发笑。你不过是一条小蛇,你什么都做不到。”
蛇祁冷哼一声,问她总是讹活人的钱不怕遭天谴吗,她说天下之大,仇家都寻不到她,何况是摸不着的天?
祁香很早就知道自己死不掉,或者说,她的身体复原能力很强。
类似金蝉脱壳那样,每次丢了一个腐败的身躯,就再次长出新的血肉。
目前算是地府流动人群。
蛇祁也知道,因为它正是被祁香牵连才来地府:
大约百年前,祁香被土匪追杀到山崖,她认命地闭眼,然后纵身一跃,坠落时本能地扯住了在树枝上假寐的蛇妖。
蛇妖又惊又气,它不愿意承认自己竟然捞不动一个孱弱的凡人。
于是死后,这黑蛇心有不甘,小小的魂灵躲经常在鬼门关口阴暗爬行。
祁香则滚回人间照旧不要脸也不要命地坑蒙拐骗。
等又死回来的时候,蛇妖循着气味找她寻仇,把自己的身体一圈一圈束缚在祁香身上,质问她为何只有自己没命了。
祁香说自己死透了都能长回来。
……
“那你还抓我?今日必须给个交代!”
“不好意思,蛇妖大人,我怕疼得很,看你高大威猛、皮糙肉厚,这才垫了垫。”祁香是真的很抱歉,所以一个劲儿挑好话说。
果然蛇妖就不生气了。
不打不相识,祁香主动给蛇妖取了名,跟自己姓。
蛇妖哪里在乎这些,他欣然同意,认为自己从今往后也是个有名有姓的妖了。
作为三界唯一认识黑蛇的人类,祁香实在是享受到了蛇妖无与伦比的纵容。
祁香告诉他,自己大约每十年就要离开一个地方,因为不老不腐的身体会吓到凡人。
必要时候还得寻死。
“所以不如留在这里。”蛇祁指点她。
祁香嬉笑着说才不要呢,她觉得这里死气沉沉,不如人间有意思。
过了会儿又补充:“人间只有一点不好,同辈们总是可怜我,认为我是没有娘的。”
可是她真的有,而且娘撒手人寰的时候告诉过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即使有超出常人的寿命长短,她也不敢凝神聚气、修炼法术。
只是后来恰好碰上机缘,才被动地习得一点点抗揍技巧。
为躲避山中大火,祁香跳进澄湖,顺流而下到回路谷被衔雀带走。
衔雀师父不允许她平凡。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所以你不得不学。”这是师父第一次见面时告诉祁香的。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我怀什么了就有罪?”祁香怒道,她已经够倒霉了。
她的母亲祁初冷,还有过往一起共事的伙伴们,没有一个教她识字的。可以说,祁香除了唱歌跳舞,什么都不擅长。
衔雀也不多解释,用稻草捆成的手臂拍拍徒弟的脑袋:“那就从头学,我亲自教你。”
祁香便开始念着读不懂的书,修着半吊子的心法,即使这样也没有走火入魔。师父说是因为她灵力微弱,没本事乱来。
……
如今有书无雁,天人永隔。
祁香后知后觉,自己作为平民百姓,实际上是轻易见不到仙人的。
每当聊起这些事情,蛇祁总是嘲笑她:“你被师父扔下山了?兴许是你不学好吧。”
祁香敲他七寸。
老实说,祁香并不记得自己和师父有些什么过往,她只知道自己被神仙扔下山了,摔得很可怜。
那是她第一次来易朝。
从衔雀山上滚落,头着地。恰逢连绵的雨填满泥土的缝隙,使她一头戳进庄稼里面,拔都拔不出来。
易朝的皇帝易修顺微服私访,历经此地,大为震惊。雱城地方志记载:觐天子之光,地产丰厚。罗菔比人高,百姓有目共睹。
“还好当时怀里揣了一本《衔雀山志》,记录了好多以前的事情。”祁香站起身来,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那日志的扉页画着两个人:似乎是我,躺在师父的肚子上睡觉。我们身后是衔雀山,山腰处凹了一块半圆,里面落了点墨,标注是丝光椋鸟。
“下边儿还歪歪扭扭地写着一段话:师父说他叫衔雀,因为他是衔雀山的主人,那我只好当衔雀山的土匪——”
“都是灰头土脸的前尘往事,有什么好记挂的,”蛇祁翻个白眼,打断她的絮絮叨叨,提醒道:“多少在乎一下眼前吧,你恐怕真的活不成了。”
祁香闻言终于闭上嘴巴,往上看,却发现根本抬不起头——她被头顶的威压挤得想吐。
地府坐落在天界以下,靠近人界的位置,有很沉重的可以操控的伪天。从人类的角度看,这里也许是倒悬着的橘红色的天,是暮色四合、残阳如血。
因此地府也被称为地界或者下天界,里面的住民是倒悬着的鬼魂和鬼差。
地府管辖原本很宽松,祁香能自由出入很大程度上倚仗这些掌权者们的惰性。主要是因为上天界的神仙难得现世一次,目前在职的这批地府官员也没见识过他们的真容。
往届碰上审查的时候,鬼鬼自危,攒了一些经验供后来的官员学习,但祁香可什么都不知道。
真是来得不巧了,就算她真的是死得意外、莫名而来,也得承担最糟糕的后果。
祁香看着蛇祁,指指自己的胸膛,无声地控诉。
一阵轰鸣,地动山摇,棕红色的木轿落地,惯性往前蹭了一段路,搓出磨牙一般呲呲的刺耳的声响。
鬼魂和鬼差都忍不住往那处看去。
祁香紧皱眉头,打量这轿子。
外表密不透风,木板连接处严丝合缝,似乎又不能称之为轿。上面满是墨水的痕迹,像随手绘制的符箓,单看毫无美观度,合起来更是乱七八糟。
周遭就这样安静下来,她的呼吸和心跳声清晰可闻。蛇祁想要吞了那颗活蹦乱跳的心脏,省得给自己招来麻烦事;又想到除了心脏以外,祁香还有碍事的无法遏止的脉搏和呼吸,全都不会被忽视。
蛇祁只能绷紧了身子等候轿子主人的发落,他想,祁香要是吃瘪他会笑到轮回的。
因这地方实在是无人问津太久了,掌事的人一个比一个慌乱。
他们阎罗十殿这会儿列作两排,互相推举着:你个子高,你去入口那儿;我长得不方便,我离远点儿。有些还衣冠不整,着急地背过身体整理仪容仪表。
于是彼此相隔越来越远,诚意满满地给监察官让出了特别宽大的位置。
“鬼差说,这是上天界派来的御史,大约只是来此历练,无需担忧……不是,你真一点都不怕?人家位列仙班才百年多,应该很能打的!”蛇祁激烈地吐着信子,凑到耳边警告祁香。
它还想分享点有价值的信息,但一时想不到了。
神官就是这时走出来的,身披朝霞,头戴宝珠,面貌皎洁似明月,身姿高挑如苍松。
如此雍容华贵,让众鬼差恍惚忘记自己本该惧光。
骨灰盒已自动拆解开,堆成一摞木板整整齐齐地躺在一边了。
十殿阎罗王齐声:“恭迎闲却真君,请应查尽查、应报必报!”都是些场面话。十殿阎罗训练有素,依照着过去的记载早就背熟,见谁都说一样的词儿。
任何人都可以痛批地府枢纽不干事,但不能说他们不善于应付上司。
不过,这名字,实在是很熟悉。
衔雀?
衔雀应该不是长这样的,他是稻草做的人,生来只有一个表情、一个性格,整张脸由两颗豆豆眼和一张弯弯的嘴巴组成。
他极温柔,但是很懒,祁香跟这假人同吃同住的时候,常常要奋力吹走他在床上落下的干草。
这都是自己在日志里明明白白写着的。
虽然人家把她丢了,也许成了仙,又或许成了普通的没人要的的枯草堆。
可她的记录里面,两人总是很开心,所以怀念大于好奇。
闲却真君神色淡漠地经过十位地府执政官,神光时离时合,身后流光溢彩。
“你们这里果然有活人的气息。”他语速平缓。
难道天帝嘱托他过来维护三界的纯洁性就是为了这个吗?闲却想。
十殿阎罗抖如筛糠。
地府黑户也瑟瑟发抖:神仙不动嘴就能说话,还随便施法欺负人,真神奇。
蛇祁正环绕在祁香大腿上:“你明明不畏惧神魔,为何抖得这么厉害?”它用长长的身体把祁香捆紧了一些,但魂魄终究只是一团气,于事无补。
祁香冷若冰霜,是物理意义上的脸上起了霜。
“我有点冷,我怕我冻死在这里,又怕我根本死不了。”祁香并没有真正回答蛇祁。
她仍然咬着牙,执意认为自己不说话或许就不会被神仙发现并且消灭。
快要站不住了,冷气丝毫不留情面,像千万条冰针,往她的衣领裤脚扎,酥麻麻的刺痛直逼进骨骼里。
蛇祁恍惚想起第一次看到祁香的时候,女孩瘦得很可怜,身上脸上都没多少肉,轻易能摔碎。
搭配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圆眼和长得局促的短眉,看着实在是违和。
冷气终于不再攻击自己,祁香又宛如置身火海之中。
蛇祁感受不到温度,但祁香知道自己的皮肤几乎要被烤干剥落了!
她咬住下唇,不敢发出声音,但心跳得愈发快。
神仙的五感比她发达许多,怎么可能注意不到这边要死要活的动静。她恨不得破罐子破摔,疼到叫出声算了,至少嘴上爽了!
闲却垂眸,若有所思。
扫视一圈周围,那些神官紧张兮兮,连面面相觑的胆量都没有。
“今后还要一起共事,诸位不要太紧张了。”自以为很温柔地丢下这句话,他依旧神色淡然地,朝活人气息最浓之处走去。
地府无风无尘,和天界的其他地方一样安静。
他曾经听天父说过,地界接近人界,有很多新奇的事物。果然,这里有不按规则行事的掌权者和犯人。
闲却的头发纤细柔软,行走时,身后的辫子在空中四处勾搭着,宛若有风。
祁香默默看着闲却凑近,无法辨认其意图,因为如果神仙想要拷打不会术法的凡人,甚至是不需要走过来审问的。
一句术法她就可以原地魂飞魄散。
御史由帝君派来,短则兼职三日,多则任劳任怨上百年。他最好是像那十个殿下一样闲散懒惰好打发,否则就真的来不及和钱家小姐亲口道别了。
祁香思索着,额上就沁出了汗,当然,这可能是热出来的。
闲却真君的眼型微微上扬,眼底含笑,天上反射的红光被长而垂的睫毛挡住,因此少了一些神采,却还看得出是浅瞳。
脸色是不健康的白,看不出毛孔,所以更像白玉雕出来的石像。他的脸皮薄,许是因为舟车劳顿,两颊此刻透着淡淡的粉,使他看着不至于恐怖,至少比地府这群老病鬼清秀许多倍。
“可以放过你。”闲却说话的时候喜欢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以示真诚,他贴到祁香耳边侧目而视:“你身上有我的味道,为什么?”
离得这么近。
祁香才发现,闲却的脸颊上长了一颗象征着孤独终老的痣。
她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其他东西的味道,她只在乎一件事:“闲却真君,放我回去的条件是什么?”
闲却根本没想过谈什么条件,他想放就放了。况且这个女孩儿经脉都堵死了,有什么资格去大闹天宫、搅乱三界吗?
祁香感觉自己被无形的两只手控住,原地转了一圈。
“虽然没什么想要的,但的确令人好奇。”
神官勾勾手指,祁香贴上了他的胸怀。
这才注意到,闲却原来一直都是浮空的,难怪不沾尘埃。珠玉穿成的项链冰冰凉凉,衬得神仙的唇瓣是这么温暖。
祁香看着他吻自己的眼睑,蛇祁看着他俩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
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祁香赶紧退出来稳住身形。
闲却皱眉,他打量着祁香的表情:“让我看看你值不值得。”
祁香紧张地看他:“什么?”
“你说,闲却真君是天底下最善良最仁慈的神仙。”他粲然一笑,袖章好像浮动着碎金一样夺目。
蛇祁已经惊得掉在了地上。
闲却飘着往后退两步,判官就很懂眼色地跳上前来:“凡人祁氏,还不赶快谢恩?”
好,可以,没问题。能回去就行。
天底下最善良最仁慈的闲却真君,我真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