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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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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潭镇的深秋,早早便迎来了初雪。
两千年前的人世间,落雪是最常见的一种天气,尤其是在十月。
这场连续数日的小雪很轻,绵绵如细雨,落在阡陌之间,薄白一滩。
正午时分,雪停了下来,日光和暖。清澈空气中是四处跳动的可爱尘埃。
元和年,十月廿一。
离修真界末世的爆发还有不到十二个月零十天。
这点平安温馨,越发显得弥足珍贵。
岑蕖从小镇市集采购了一些药膳食材,手里大包小包,走进街巷,左右邻里见到她,俱笑着与她打招呼。
“岑大夫幸苦了,又去挑新鲜食材啦。”
“跟着小岑买菜准没错儿,她这眼光可毒了,一眼就能看出来哪家菜不新鲜!”
“今天是什么药膳啊?岑大夫,我家老头最近吃了你家的药膳,哎哟喂,晚上生龙活虎的呦,可折腾死我了……”
“啧,这大白天的,你说什么腌臜玩意儿呢。”
“那咋了,岑大夫家里不是还养着那个啥,童养夫嘛,自然不会忌讳这些,毕竟等那小子再大点,迟早的事。”
“你一天就爱琢磨那点□□事儿,下作!”
“你家猴子都俩了,还不让我说。”
岑蕖尴尬的笑了笑,加快脚步从妇女堆里逃出来。
天呢,这条路是谁设计的呢。
比之专门卖小道消息的驿站都灵通,从早到晚,嗑着葵花,来人就讲两句。
随着岑蕖走远,妇女们唠起了新嗑。
“听说了吗?最近济州出大乱子了!”
岑蕖听得这话,脚步不由一顿。
都不用她开口打听,好信儿的妇人自然充当起了嘴替。
“什么呀?”
“我是听我男人说的,他妹夫大舅的邻居是咱镇上的里正,这才得了内部消息。
听说最近,济州那边有大妖为非作歹,好多人流离失所,都来了咱鱼潭镇避难……”
“怪不得最近要饭的都多了。”
“塘桥下好几个呢。”
“别理他们,济州被大妖占了,谁知道他们有没有染上啥怪病。”
……
是了,乱世前,第一个爆发的就是济州。
史书与品花宝典都有记载——大妖应溯,穷凶极恶,于元和十九年占据济州为王,恶贯满盈,百姓畏怯,纷纷逃之。
不久后,城门关闭,剩下些老弱妇孺、消息闭塞之人,就这样被困在了济州城。
他们不知道的是,当年他们避之若浼的济州,却是乱世爆发时,流血最少的地方。
而看似安详的鱼潭镇,一年后,会被妖魔鬼怪们纷纷侵入。它们为占据领地,打得不可开交,殃及池鱼,波及凡人,血流成河。
其他地方亦然。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元和十九年以逃出济州为幸,一年后以能待在济州为福。
岑蕖无奈摇头,加快脚步归家。
刚一踏进药堂,一黑脸小孩便迎了上来,特别有眼力的将岑蕖手中大包小包费劲儿揽进自己怀里。
一开口,声音雌雄莫辨: “姐姐,你终于回来了,你不在的这几个时辰,双双可想你了!”
小孩看上去六岁大点,皮肤从头黑到脚,一双眼珠明亮有神,脸颊肉嘟嘟的,梳着两个羊角辫,齐刘海,脸蛋红润,十分可爱。
坐在药堂柜台后的殷景消则是一脸的不爽,望着那不论是长相还是声音都阴阳难分的小孩,冷嗤一声。
“溜须拍马。”
“那~咋~了~”
小孩朝他做了个鬼脸,“你看你,都不知道来帮帮姐姐。”
“而我,既知道迎姐姐回家,又知道帮姐姐提东西的,你呢?”
“你就是嫉妒我招姐姐喜欢…”
小孩臭屁道。
殷景消听罢,一个横眉瞪过去,唬的双双立马闭上了嘴。
吓人!
它委屈的躲到岑蕖身后,眼中滚起了水珠。
能不害怕吗!
它身为厉鬼时,一身的千年修为可就是被此人打散的!
虽然它是个天地戾气所化的厉鬼,有那么一点点小坏心思吧,但如今修为散去,戾气也随之消散。现在的它就是个可怜兮兮的小黑鼠。
干嘛要针对一只鼠呢,想活命、想获得不灭鬼魂有错吗!
小孩肉脸皱在一起,小珍珠于眼中徘徊,却不肯落下,看上去倔强又憋屈。
双双功力不够,只能化作小孩。它在再次幻化成人形时,以岑蕖与殷景消的长相为模子,各取了一些特点来。
是以,它现在的长相完全融合了两人。
眼睛亮亮的,又大又弯,笑起来像岑蕖,看上去机灵又活泼。而脸部轮廓则清晰立体,又透着毅气,像极了殷景消。
双双一撇嘴,直接化了岑蕖的心。
她摸了摸双双扎着两个小辫儿圆滚滚的脑瓜,转头对殷景消道:“你别总吓它了,双双已经改邪归正了,还能帮你做一些琐事,不要和它计较咯。”
殷景消:?
是他和它计较吗!
主要是这臭屁精一来就夺走了岑蕖的大半关注不说,还成天叽叽喳喳的跟在她后面,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欢。
很烦。
不对。
是特别烦!
想将它丢出去!
如若让他知道,在三天前,于雾都山,那厉鬼死后还会留有一丝鬼魄变成老鼠缠上岑蕖。那么他一定会当场就把它活活掐死、碾碎!
让它永世不得超生!
可是现在,看着那双眼睛,里面蓄满了泪珠。虽不及眼睛原主的万分之一,却也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了他的心脏,令他好似呼吸都停滞,不知所措起来。
这种感觉,很少体会,心乱如麻。
不就是装可怜么?
殷景消沉着脸走过去,从岑蕖手里接过一大兜红枣、一袋沉甸甸的雪梨以及一瓶白酒,还有一些诸如此类的杂七杂八。
也不说话,径直掀起帘子进了内室,将之都放到了木架上,白酒则装进了橱柜。
接着,他坐到角落里的杌子上,捡起一旁的蒲葵扇,看着炭炉底下烧的通红的炭块,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
这是岑蕖熬的另一锅补精气的高汤,最近又有不少青年中招,区区一个上午,便抬来了药堂两个,皆是被狐妖吸干了精气。
内室都不够放的。
是以,老调重弹,岑蕖又折腾了起来。
整个内室,被绵长的药香笼罩,悄然弥漫游走。炭块滋滋作响,时不时刺出些亮眼的火星儿。
中午闭堂,有了短暂的休息。
双双被岑蕖指使着去收整药材,将黄精玉竹拿着去后头的小院晒。
岑蕖则在柜台算了会儿账,最近卖药膳与治病的进项颇丰,还债有望。
她算完,伸了个懒腰。
见殷景消还未从内室中出来,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便打算前去一探究竟。
走过去,掀起帘子,一眼望去,除了两个担架并排挨在角落,就是小少年坐在小杌上,郁闷的背影。
殷景消的眼睫很长,像一把小刷子,此时低垂下来,被橙红的光芒映照,仿佛染上了一层金边,倒影在脸上。
感受到来人,他回过头,唇瓣紧抿,不知道怎么了,又忽地转回头去,似是不愿与岑蕖有片刻的眼神相接。
岑蕖:啊?
她咋滴了。
本来有点无厘头。
但记起,那天在雾都山上,他背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漫长崎岖的山路,一同淋过满天霏霏的鹅毛。将唯一可以御寒的坎肩穿在了她的身上……
多年后,话本上,有句诗:
今朝若能同淋雪;
下半句却被撕掉。
两千年后很少落雪,所以岑蕖猜想,能一起观雪的,一定是关系亲近之人,所以下半句,肯定是:
兄弟情深似海!
所以说,小邪魔生了郁闷,她还是应当开解一二的。
“你坐这干嘛,是不是不开心?”岑蕖走过去,蹲在殷景消身边,仰头望着他。
语重心长道:“开心点,我也有很多烦恼,但是人活着不能总念着烦恼啊,我们应该乐观起来……”
岑蕖念叨起了品花宝典最钟爱的毒鸡汤。
“乐观……”殷景消默默重复了一遍岑蕖的话,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没有。
一双飘忽的瑞凤眼却直勾勾的望了过来,手中蒲扇一转,给岑蕖煽起了风。
轻柔的风与药香扑面而来。
她听到小少年问她:“你很喜欢别人管你叫姐姐吗?”
无厘头。
岑蕖托着腮,暖风徐徐吹拂她的发丝,很舒适,她随口道:“还好吧”
主要都是小孩,一个个的不管她叫姐姐叫什么?难不成要叫她娘?
想着想着她不由得乐了。
可头顶的声音听上去却不大开心,“可是我不喜欢。”
“嗯?可是你之前也总叫我姐姐啊?”岑蕖歪头纳闷道。
“别人叫了,我就不叫了。”
小少年又转过了头,声音闷闷的。
我不喜欢你的目光里,有别人。
我不喜欢你的善意,分给别人。
我希望你的世界里,只有我。
岑蕖就算是在迟钝也明白了。
这小邪魔是在跟她闹别扭啊!这是在吃那个叫双双的醋!
理解,理解。
毕竟本来是独生子,现在却变成了两个孩子,老大总会不乐意,闹个别扭的嘛!
就像她师傅若是再收个徒弟,她也一定会不开心啊。
“嗯……那双双管我叫什么啊?总不能叫娘吧。”岑蕖沉思苦想道。
殷景消听罢,眼里重新渡上光彩,身型都微微挺拔了些,不似刚刚那般消沉萎靡。
“都行,只要……”
别和我一样。
都行。
看着眼前人眼睛仿佛一瞬间亮了一个度,唇角也勾了起来。
要是能看见尾巴,他是不是也要摇一摇。
岑蕖不禁笑了一下。
没想到,这邪魔小时候这么幼稚。
还有,他笑起来可比不笑起来,好看多了。
要不要提醒他呢。
但转念一想,算了。
师傅曾告诉她,人和人一旦感情过深,想撤离的时候,就会越发不可收拾,能活脱脱褪下一层皮肉来。
这样的难事,就不要让它发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