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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剜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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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咒是姜家特有的秘术,是历代家主用以控制身边亲信的。
中了此咒后,若是施咒人身死魂消,则被施咒人也会跟着死亡,反之,若是被施咒人遭遇不测,施咒人却不会有任何影响。
他若死了,她也会跟着没命。
可更狠的当属他又添上的那道符。
那道符有个让辛夷嗤之以鼻的名字,叫同心,她觉得这名字与这符的效用一样的蠢。
它需要以心头血来写,只要喝下符水,中了符的人便会不受控地爱上那个写符的人。
同样不公的是,这符也是单向的,锁住的,只有她的心。
他依旧高高在上,只是她的主人。
她恨透了那道符,也恨透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每一次,只要他靠过来贴近自己,心跳就仿佛失了序,只要一闻到他的气息,脑中就不自觉感到愉悦。
就在刚刚,他握着她手腕时,那点触感,就让她身子一轻。
原来人和□□和灵魂可以这样割裂,她的内心时刻想要远离,可她的身体,却在暗暗期待他的靠近。
在他眼里,她不过是条狗罢了,她对他的爱,可笑又可悲。
“不愧是你,即便有那道符在,剜我心的时候,下手也照样利索,”他微微摇头感叹,“石头都比不得你的心肠硬。”
“圣君,你以为人心是什么?任由你控制的蛊虫?”她满眼讽刺地看着他,“一道符就能换回的真心,是不是太便宜了点?”
是,曾经的他修为无双,可他竟然狂妄到,想要凭着术法就能控制人心。
让一个人不自控地去爱另一个人。
怎么会这么可怕又这么恶心的术法,她的身已不自由,他却还要禁锢她的心。
这道符太恶毒了。
太恶毒了……
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下,他有些怔忪。
那道符,没换回她的真心,只换得了他的信任,换走了他一条命。
“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他低声道,“也忘了,越是可怕的符咒,反噬就越大……”
能操控人心的符咒,又怎么会没有反噬。
而爱的反噬,原来是恨。
“可是没有道理,”她皱着眉头,“你都死了,这副身体压根就不是你了,这道符,怎么还会有效力?”
天衍教的所有术法,都要以血为媒,可他分明已骨血尽失。
她抬手,攥着自己的衣襟口,可想要遮掩的不是自己只着单薄外衫的身体,而是她那不由自主难以自禁的感情。
“我不知道……”
他也以为,那道符早就彻底散了。
这几日,她掩饰得很好,完全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从前在他身边时,她看向他的眼里,都是难掩爱意的,他也知道那只是镜花水月,可那么长久的日子,久到让人会心生恍惚。
如今全变了,她的眼神里都仿佛长出了森森牙齿,还衔着余恨,似乎将他封印了这么多年,犹不能解恨。
可若单纯是恨,方才,她站在浴桶中,他目光一扫过去,她羞得双颊泛红。
那一点娇羞而不自知的小女儿姿态,放在别的女子身上到不奇怪,可放到她身上就太矛盾了,尤其是面对他的时候。
谁会对一个深恨的人含羞带怯?
他只是怀疑,一试,竟发觉那符还在。
片刻间,脑中灵光一闪,“那符是用我的心头血写的。”
她也似乎恍然大悟,“你的心还在!这副肉身是那个清一宗弟子,心还是你的,对不对?”
他唇边一抹讽刺的笑意,“你当初若是没留下它,符或许就彻底解了。”
辛夷苦笑着摇头,心中无限唏嘘。
留下他的心,却又恰是为了抵挡他的那道咒。
那咒让她对他生死相随,可当初一众玄门兴起,天衍已然式微,姜家树大招风,让几大玄门合力围困住了,而其余三家为了自保,一个个作壁上观,不肯援手相救。
若他哪天真折在了正道手中,她也得跟着一命呜呼。
那时候,辛夷想到一个绝妙的法子。
她找到一种封印之法,让他死,却又不死透。
三十二年前,她趁着他被正道围攻,身受重伤之时,将他胸膛划开,剖出心脏,却又没有彻底杀死,而是以自己的法器血浮屠为器皿,将他一颗心和那三魂七魄彻底封印。
当然,并不是毫无代价的,她虽然保住了性命,内丹却碎了,便也失去了所有的修为。
她拿从前的尊荣、地位和一身修为,去换了一场自由。
辛夷脸色有些发白,恍然道,“竟是如此。”
“搭上了一身修为,兜兜转转,最终不过是竹篮打水。”
他语气很是平静,却比任何一句话都要诛她的心。
“愿赌服输,”她无所谓地笑了笑,眼中一派寂然,“我说了,你要杀要剐,我都认,这三十几年也够了。”她一副心灰意冷任人宰割的模样。
他觉得不可理喻,良久,才轻声说了一句,“真没有道理……”
真没道理,她为什么,又凭什么,恨他至此?
她是他从尸堆里捡回来的。
姜家的惯例,会在三十三重天遍寻有根骨的教徒,每十年一次,一道送入浮池渊接受试炼。
过了试炼的人,便可被委以重任,或者入大明王宫,侍奉圣君。
浮池渊里封印了大大小小数不尽的凶兽与妖物,杀之不尽,凶险异常,试炼便是要从渊底穿过,达到另一端出口,即便数百人根骨奇佳的教徒,进到里头也能活下来的也只余寥寥。
那一年尤其惨烈,打开结界出口时,见就剩了四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个十三四岁大的小姑娘。
当时的姜御还未曾接任家主之位,只是跟着父亲一同前去,长长见识。
开关那一幕很是震撼,尤其是看到那个浑身是血的小姑娘,她的身后,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都是没熬过开关的人。
她站在尸堆前,像是从炼狱里爬出来的一般,身上大大小小无数伤口,一张脸都烂了,叫人分辨不出面目,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极亮,像是掉落在污泥里的明珠。
最惨的是她的腿,左腿只剩了一半,从膝盖以下都不见了,那血肉模糊的断处像是糟烂了,乌沉沉发黑,被残破的裤腿包裹着。
她像是懂一点医理,断腿处被一根粗布带扎紧了,几乎陷进了肉里,却也因此保住了一条性命。
四人都或多或少受了伤,可唯独她是四肢损毁的,姜家的规矩,即便过了浮池渊,那也要躯体齐整,这样断肢残臂之人,就是个废物。
三十三重天不留废物,何况她是个女儿家。
在天衍,尤其姜家,女子都是累赘。
当时就有人提议,将她扔在渊中,不必带出去了。
是年少的姜御,求了父亲留下她,在他身边当个听差的侍女。
她父母早已亡故,天衍教众都只认父母,与旁亲隔绝,她本就是孤身一人,飘零至今。
可进了大明王宫就不一样了,锦衣玉食自不必言,尤其是在姜御接任家主之后,她就成了圣君身边最亲近的人,便是姜家下头的各位长老、尊者、护法们见了她,也无人敢不礼遇。
她的腿也是他亲手续接的。
姜御一直觉得,自己待她是不薄的,至少在姜家的数万教众里,对她也算是殊待了。
甚至连他都说不清原因,为何对她会不一样。
所以三十二年前,她攻向自己时,太过震惊以至于他竟然没有出手抵挡,才被她的阵法困住。
她是活生生将一颗心从他胸膛里剖出去的。
他从年少起,就失了触感,不知道疼痛,连胸口被划开时也没有感知到痛意。
可他记得心被掏去的感觉,那时他躺在地上无法动弹,一垂眼去,就见到一颗红通通的心脏,被一双纤长的手捧着,竟然还犹自一伸一缩地挛动着。
很奇怪,心脏已经离开了身体,可他仿佛还能感受到它传回的感受,它从一副温热的躯体里拿出,又在她的掌中,一点点冷了下去。
没有感受到痛意,但他竟感受到了那股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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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辛夷就睡在姜御的床下,被褥什么的自然是没有。
就在地板上,又浑身都是伤,压着哪儿都是疼,她只能蜷缩着,尽量将身体少贴地,就在那样的疼意中,竟然也睡得很沉。
窗外月光透地,她侧着的一张脸,一半在银辉中,一半没入阴影里。
双目紧阖,眼皮下微微的眼珠微微滚动,嘴角也有细微的抽动,显然是做了梦。
她竟然还有梦。
第二日天刚亮辛夷就醒了,可等她刚一睁眼,就看到床侧端坐的那个身影,一尊佛矗立似的,直登登的。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来的,又这样坐了多久。
他身上也衣衫也早穿好了,严严整整,只是头发披散了。
这样一动不动,撞进眼里让她心头猛一跳。
尤其是他一脸雪白,没半点血色,双眼乌沉沉的,眸如寒潭,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莫近的森然寒意,活像冰棺里的死尸。
他瞥了一眼她,她看了看,怎么觉得他眼里的情绪似乎是嫌弃,还带着点怨气。
窗外天光亮了起来,她浑身的伤又开始发痛,撑着床柱起了身,琵琶骨的铁链窸窣动了,他起了身,她后背又是一疼。
他已经走到了那张方桌前,坐在一侧的绣凳上。
斜睨过去,见她仍是立在原处,他脸更沉了,声音凛冽,“过来。”
她应付一般地上前两步,木木地站着。
他抬手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桌面上,那是一把小巧的木梳。
“给我梳头。”
辛夷看到他的发冠放在床头,却一动不动,瞧着他没好气道,“你睡傻了吧,还当这是在阎浮城?”
见他侧了身,目光紧锁在自己面上,她耸了耸肩,不以为意,“你要打要杀随意,反正姑奶奶我不伺候了,我一个等死的人,还犯得上继续给你当牛做马么?”
他眉峰微微一蹙,愣了片刻,却没有向她撒气,转过头拿了身前的发梳,自己动起了手来。
从前都是她给他梳的头,他自己哪里弄得来这些,还是借了这句肉身后,他才试着自己弄。
所以还是有些磕磕绊绊的,辛夷在一旁抱臂旁观,难得见他有如此笨拙的时候。
他照旧将浑身上下都搭理得很好,辛夷可没这个心思,长发就绑了条辫子,衣衫也被睡得皱皱巴巴,面色又憔悴。
从前做侍女的时候,衣着光鲜华美,反倒是现在,更像个婢女奴仆。
他自己梳好了头,站起身时,忽然开口,“从前在阎浮城,我有让你当牛做马过?”
大明王宫里多少粗使下人来打理他的衣食住行,她唯一要做的杂事,也不过就是给他梳个头,夜里弹一弹琴。
劳累是绝说不上的,要说尊荣,她在整个三十三重天的地位也仅在他之下而已。
“是没当牛做马,只是当狗而已,”辛夷立马反唇相讥,“真是多谢你啊,圣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