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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陷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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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歇在了一个叫灵丘的镇上。
禹州城里有人见过那两个道士,她不敢再去,朝着另一个方向,到了这里。
夜里她正打算合衣躺下,察觉到不对,掏出悬铃来一看。
果然那黄铜铃身正发着细颤。
这东西是她自制的,那铃铛与寻常的玄门法铃不同,铃身是倒悬的,里头没有铃舌,故而不会发出声响。
可若是周围有修为不低的修士靠近,他们身上的灵力便会激得悬铃颤动起来,以此示警。
看来,周围有修士。
很大可能只是哪个玄门弟子路过此刻,正巧也宿这间客栈里。
可辛夷却不敢掉以轻心,能在这些年里隐匿踪迹,安稳到今日,靠的也正是这份警惕。
即便夜里入睡,她身上衣着都是严整的,包袱也随时收拾好了。
此刻取了挎上,走到窗边,轻轻抬起窗扉,跃出了屋外,身子轻巧得如鹞雀。
宁愿是自己草木皆兵,也不想多冒一丝风险。
到了旁边那栋楼的屋脊瓦上,辛夷遥遥望着街巷的尽头。
乌云遮月,长街里一片晦暗,脚下连绵而去的屋顶,仿佛一层层蔓延的水波。
她朝着出镇的方向跑去,足尖点在瓦片上时,只发出极其轻微的声音,仿佛踏浪而行。
一直走到南城边上。
身前是一座荒废的宅院,瓦片破败,露出几处破洞,她提气越过,只在屋顶轻轻掠过。
“喀拉”的一声在夜里极为清晰,屋顶那一整根正脊竟然如琉璃般,一下子碎掉。
起初那一刻,辛夷都还以为是那屋子过于老旧,被自己踩踏了屋顶,直到她想要旋身翻腾起,却整个身子止不住往下坠时。
心中“咯噔”一下回过味来。
不好,这是落到别人设下的法阵里了。
整座废宅都随着她的下落而垮塌,而屋中的地面也忽然裂开,拖着她往那道深不可测的缝隙里去。
她情急之下,咬破手指,捏决大叫一声“起”。
缝隙的两边,土里迅速长出一根根藤蔓,横空伸出,结成简易的枝网,将她身子兜住,她再借力跃起往屋顶上去。
她脚尖刚落到瓦片上,狂风瞬息而至,仿佛是从地底钻出,暴涨而起,迅速卷成一条长龙。
那风却仿佛一只巨手,将人紧紧攥在其中,她的身形仿佛一只纸鸢,被刮到了不知何处。
下一瞬,那风却又如烟四散,迅速消弭。
她则像一直被折了翅膀的燕雀,直直往地上坠去。
脑中只剩浑噩,找不回一丝清明,最后一刻,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唤回一丝神志,以最快的速度双手翻飞结印。
下坠的势头虽暂缓,可到底迟了些,她已接近地面,“轰”地一声,整个身子重重砸在街面的石板上。
身子抽动着,一口鲜血“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天地却在这一刻归于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过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声缓缓靠近。
她滚了一转,吐出口中血沫,努力睁眼朝前望去。
乌云仿佛也只是他布下的迷阵,此刻尽数散去,夜幕变得清明,一片冷月的清辉,照亮周遭一切。
那男子身形修长,着一身如雪的白色道袍,腰间悬着两枚血色玉玦,走动时发出“叮咛”清鸣,悦耳至极。
那是清一宗的袍服。
辛夷撑着一身像是碎掉的骨肉,勉强起身半跪着。
“你是清一宗的?”
那人沉默不答。
“你想做什么?”
他面庞清瘦,脸色很是苍白,仿佛大病过一场,眼神也浸着霜一样的冰冷,配着那低沉幽暗的声音,有些渗人。
“我那两位师弟,可是你杀的?”
辛夷抬起眼,眉头轻轻蹙起,轻叹一声后低低道,“我若说自己冤枉的,道长肯定不信。”
这是还有后话了。
那人低低一笑,“说说看,我再决定信不信。”
“当初贵宗门那两位道长抓了一个魔教余孽,说是能替他们开启姜家的法坛,那人为了自保,便骗他们说需女子祭坛,于是二位道长便胁迫我一起入山,可等进到了魔教法坛遗址后,那人却开启了机关。”
话说得半真半假,可她的眼神却真挚得很,“好在两位道长机警,虽被暗算,却没有被伤到要害,他们一番厮杀,虽将那人杀死,可两位道长也身受重伤,我是趁着两人打坐疗伤之时,偷偷逃出来的,一路逃到了这灵丘镇,至于两位在那洞中是生是死,属实不知。”
白衣修士静静听完,轻撩袍角,半蹲下身子,直直盯着她。
辛夷毫不回避,与他对视,仿佛坦荡至极。
她料定,他是在她下了山,赶往灵丘镇之后盯上自己的,至少,那山洞中的事他绝不清楚。
否则,他若在当场,以他的修为,足以当场将两位同门救下,何必事后再来寻仇。
“你说他们想要以你祭坛?可我瞧着以你的修为,不至于轻易就被他们胁迫了。”
当时辛夷既不愿消耗多余的灵力,也怕与那两个道士缠斗起来,引得旁人看见,暴露了自己的修为,被其余玄门中人注意到。
于是顺水推舟,将计就计,想着正好以那两人之血开法坛,便不需再寻找祭品了。
眼下却被他一下就瞧出话中漏洞。
“起初两位道长只说怀疑我是魔教余孽,要带我回宗门验明正身,我便想着以此自证清明也好,便没有抵抗,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会想要以我的性命为祭……”
她眸光闪动,此刻的神情,说得上是楚楚动人。
“平日以正道自居,却干出这样的事来,又与他们口中的魔教有何分别?”
辛夷觉得他这口吻十分奇怪。
“还请道长明察,我一介弱质孤女,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招惹清一宗这样的正道高门,便是想谋害他们,也没那个本事。”
他轻轻勾唇,“不必自谦,以你的修为,对付那两个蠢货足够了。”
“我辛苦练的这点修为,不过为了自保,我知道,如今你们正道,将我们这样无宗无派的散修视为左道奸邪,无论我说什么,道长都只会觉得是狡辩,可道长想想,杀了贵宗门两位道长,于我有什么好处呢?”
她眸光闪动,此刻的神情,说得上是楚楚动人。
可他竟嗤地冷笑出声,“还真是鬼话连篇。”
辛夷见他如此油盐不进,索性反问道,“那道长说,我能有什么好处?”
“若是你也想进那法坛里呢,”他那语气不疾不徐,倒像真的要与她探讨一番,“也需要祭品不是?”
他的眸色深重,在夜色里,仿佛深不见底。
一股寒意仿佛从脚底钻出,辛夷这时才真正有了一点惧意。
虽如此,她面上没露丝毫破绽,“道长说笑了,那是魔教的法坛,我进去做什么?”
他起了身,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去取你的法器啊。”
月光覆在身上仿佛落雪,让她浑身的血液都给冻住一般,四肢也变得僵直。
她不想显露自己此刻心头那巨大的惊慌,可实际上,她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像是被扼住了咽喉后挤出来的。
“你是谁?”
辛夷脑中飞速转着,他说的是“你的法器”…
他知道她是法器主人。
“不,你本是想去看看,那道封印破没破。”
明知那是一个荒谬的答案,此刻她仰着头,似乎是试探,可声音发着细缠,里头是藏不住的绝望。
“姜……御?”
怎么会是姜御呢?
她跟在姜御身边多少年了?十六还是十七年了吧……
他的样貌他的声音,全都刻在她脑子里最深的地方,即便沧海桑田,也无法磨灭。
可眼前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那人独立中宵,在漫天清辉下,衣冠胜雪,洁净遥远得像是不属于这人世间。
他抱着臂,偏着头,俯眼觑来,如看着一只可以只手捏死的蚍蜉。
“见到主人,怎么是这个表情?”
真的是他。
她满脸的惊诧几乎让五官显得有些扭曲,脑中闪过一些头绪,又望了望他那一身装束。
“你夺了这人的肉身?”
那会儿,她假意被那两个清一宗道士擒住,听到了些他们的对话,从那些话里可以拼凑出他们会来此地的缘由。
他们一位同门师兄失踪了,一番找寻后,得知他最后的踪迹就是禹州城外,又探查到此处曾有一座魔教的法坛。
他们怀疑,师兄可能是进了那里。他们还提到过那位师兄的名字,好像叫作林陌。
“他的修为应当不浅,你怎么办到的?”
圣君姜御从前一身修为通天彻地又如何,肉身都已消亡,魂魄也被她的法器封印着。
说到底,也只是天地间的一抹孤魂罢了。
“他修为不错,”他终于开口,“所以在发现了你的血浮屠后,妄想要收为己用,也就折在了这上头。”
她明白了。
那人修为虽不错,可想要收取血浮屠,无异于痴人说梦,最后被摄进塔中,沉入了最深处的红莲血海中。
却也给蛰伏于那里的姜御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看来是天意,”她叹了口气,“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夺舍之法,即便在魔教也是禁术,凶险万分。
不仅需要魂魄与肉身的成辰八字完全契合,更需天时,施法的那一刻,要年月日时四柱纯阴,而此刻肉身将亡,魂魄刚刚离躯。
一刹之间,法阵启动,桃代李僵。
诸般巧合,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当初她冒险叛主,换来三十二年的自由。
终归也是有尽头的。
他的脚步声在一片沉寂的街巷里尤为清晰,玉玦轻摇,又是“叮咛”两声向在耳边,却如石臼敲在她的心头。
“三十二年,有多少日子,多少时辰?这么久,我最想见的人,就是你了。”
她努力站起身来。
他微微一笑,手一扬,陡然一阵风起。
虽无由来,却似实刃,辛夷只听得耳畔“呼呼”两声,腿上,后背就已落下数道血口子。
她痛得双膝一软,跪倒在他面前,似戴罪之姿,
“多年不见,”他低嘲,“怎么落得跟个废物似的。”
“你跟了我多久?”她仰起头,讽道,“至少从禹州城那会儿便跟着了吧,那会儿不动手,却一路跟到了现在,不就是要等着我最废物的一刻么?”
她取法器废了不少气血,本就虚弱,他还隐匿行踪暗暗跟随,再在这里设下一个伪装了的法阵。
“你在忌惮什么?从前你何须使这些小把戏,”她仰着头噙着笑,“可你的修为已随着肉身一起毁了,眼下,高低也就是个清一宗的道士,半斤八两这四个字,会不会写?”
“嗯,拜你所赐。”
辛夷这才就着清亮月光去仔细瞧他。
他脸色苍白如纸,肌肤里透出来的青郁之色,眼眶幽深,目光森然,映着一点月光,如同经年不见日光的玄冰,神态却像个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死人一般,简直瘆得慌。
从前的姜御,执掌三十三重天,麾下十万教众,掌覆千万黎民,唯一的烦恼,只是寻不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无上风光的人生,是在三十二年前折的戟。
一时云泥。
“死在你手里,倒也不冤。”她又擦了擦脸,很是用力,怕还留下血污,求一个死后的体面似的,“动手吧。”
她仰着头,脖颈纤细修长,在莹澈月光下白得发亮,带着星点血迹,伤鹤似的,凄艳绝丽。
他的手伸过去,一掌就扼住了,手触之下细腻如玉,仿佛在摘一支花茎。
没一会儿,她的脸就已涨得青紫,额头上一根根血管暴凸,双眼也开始泛红。
“方才不是很会示弱求饶么,跟在我身边那么久,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惺惺作态的一面呢,”他目光紧凝,幽幽道,“怎么现在,骨头倒是硬。”
她红着眼,咬着唇,极力忍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凄惨又诡异。
“死太轻巧了,我这人你知道的,别人欠我的,怎么也得十倍偿还。”
他手指微动,缓缓松了劲力。
他抽开了手,她双手支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那些吸入口鼻地气如冰如火,灼烧得胸肺一阵阵发痛。
头晕得厉害,辛夷已浑身无力,软软倒在地上,似乎只要他一抬脚,就能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取走她的性命。
夜风轻飖,他的袍角纷飞在她的眼前,零落如飘絮。
“当初你剖了我的心,我让你也尝尝碎尸万段的滋味儿,这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