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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地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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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州府,地牢,灯光昏暗,阴冷血腥。难分昼夜。
明武元年,新皇登基不到一年。
从左到右的第二间牢房,铁栅栏边,歪歪扭扭靠着一个人。
“季四,起来吃饭了!”
男人睁了眼,看地牢顶上破窗间传来淡淡白光,翻身,将地上囚衣的一只袖子拉过来,盖住脸。
“我不吃,拿走,还没睡够!”
狱卒踢踏着脚步过来,打开铁栅栏,踹季四,“赶紧起来,这是你的断头饭,吃完好上路!”
季四醒了,撑着地起来,脑袋空空。
地上的几盘菜冒着热气,狱卒又从餐盘拿下一壶酒,放在他面前,道:“季小爷,要不要喝点?壮壮胆也好啊!”
季四歪嘴,思索半天问道:“不是说中秋后斩我吗?”
“没办法,上面来人了,从京城来的吏部员外郎大人,昨天刚到,点名要监刑,你赶紧吃吧。最后一顿,崔大人特地吩咐我从醉花楼买的手抓羊肉,趁热,好吃。”
季老四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不过一个时辰就要人头落地……
他季老四年方二九,极致风雅帅气的生命要到头了?要真真到头了?
“不是,大哥,你,你能让我见见崔大人不?”
季老四开始心慌,说不清楚话,虽然平日里对给他送饭的狱卒爱搭不理,但如今快死到临头了,他又跪地上求着某人。
“大哥,你就去传个话,就说我想清楚了,我真的错了,不能斩我啊,大哥!”
狱卒低头看他的目光带着同情,拍他肩膀道:“兄弟,我没办法,你赶紧吃饭,一会上路,想见崔大人,待会上刑场就见了!”
所谓人生自古谁无死,早死晚死没区别,终要上路——
季四离开留州府地牢一刻,天空忽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他的囚车经过闹市,周围尽是饭后看笑话的市井百姓,转过拐角,包子店大娘扔过来的两片白菜叶子便顺着雨水贴在他的头顶……
他的舌头在嘴里打转,刚吃的羊肉还剩点肉丝卡在牙缝里,他用舌头挑不下来,顺手从不知道谁家小孩扔来的几根树枝中捡了个好看的,剔牙,又狠狠吐了口口水。
左右今天要死了,管什么他季小公子的面子,都是放屁!
雨好像停了,他还以为老天会为他下一场暴雨,冲刷掉他人头落地后满地的前尘旧事,让他临死也悲壮一回,只可惜,天爷不遂人愿。
不过他终于见到了崔杜陵。
那个家伙正襟危坐在上位,看着他被人连带拽弄下来,眉眼间还如同往日一般冷峻。
季四脚上和手上的铐子“叮叮”作响,他却只觉这声音是在为自己送行,他忽然自嘲,这一生,死到临头,只有这种瘆人的声音在诚心送别自己。
他远远看了眼崔杜陵,看那一抹,他曾经也能触碰的红色官服,他笑,或许,他命该如此。
崔杜陵旁边,坐着的那位朝廷的员外郎大人忽然起身,顶着长脸从高处下来,走到季四跟前,左右端详。
“嘶~崔大人,这位就是杀了五王爷的刺客?”
员外郎大人伸手,捏着季四的脸,却没想他自己驴一般的长脸上被吐了一口口水,员外郎大人惊慌失措,伸手去擦脸,却摸到一丝如针线一般长形的东西。
“季四,你,你死到临头,还敢蔑视本官!”
员外郎大人气急败坏,抬脚狠狠踹了刚朝自己吐羊肉丝的某人。
季四软绵绵倒下,两只手撑着地,仰天大笑。
“你,季四,你看本官不……”
“大人,他今天是要死的,您还是站上来观刑,一会脏了您的衣服。”
一直坐着的留州府尹崔杜陵发话了。
那声音如冬日的暖阳,声声入耳,季四恍惚间又回到那日,他季小公子初见崔长工,他也说,别捡了,一会脏了你的手。
“哈哈哈哈哈,崔杜陵!”
季四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愤愤瞪高处那人:“崔杜陵,你如今不过弱冠,坐拥幕僚无数,前途无量,你当真能无愧于心?”
他笑得凄厉,“崔杜陵,你过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你不得好死!”
“崔杜陵,你记住了,我季四,咒你,不得好死!”
那年,那月,那日,是他季四把崔杜陵从死人堆里救回来,是他不嫌弃崔杜陵贫苦的奴籍出身,让他与自己一起读书认字上学堂,是他把他当成玩伴,当成朋友,甚至当成兄长一般尊重。
是他季员外家的小公子季扶南散尽家财供他屡次进京科考,也是他在明争暗斗的京都一次又一次舍命救下他,是他为他争下留州府尹的位置,一切都是他!
可是他忘不了那日他如同往常一样同他表达心意,他眼中的厌恶,他也忘不了表明心意的第二日晚上,他招自己来卧房,他满心欢喜,却看到了五王爷的尸体。
没人听他的辩解,他被打了一顿,关进大牢,秋后问斩。
他不信他会杀他,再加上他独特的身份,他在狱中也一向为所欲为,他相信他有苦衷,也相信他有一天会接自己出去。
没想到啊没想到,多可笑,如今,刑场上,他终于痛哭出声,冤不冤真的都无所谓了,他就要这么死了,等到黄泉路上,他一定,一定要……
算了,他苦笑,这路上,估计也没人会为他伤心了。
其实也还好,天地之间,蜉蝣朝生暮死,可他至少活了十九年,季四,完完整整活了十九年。
“崔杜陵,你会遭报应的,你不得好死!”
他又哭又笑,脸上的雨水污水泪水交织在一起,朦胧之间,他看不清崔杜陵的表情,可他还想最后再看一眼他,只一眼。
崔杜陵重重敲了下惊堂木,季四便被如同牲畜一般被按住,手起,刀落……
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的人终究是他季扶南。
一场大雨冲刷掉了他所有的痕迹,人世间,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姓季的美公子,那年那个一眼经年的人,终究是再也没来过人世间。
但是老天给了他悲壮的结局。
“崔杜陵,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
季扶南惊起。
面前是依稀从前的淡绿色墙面,可他好像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他是个断袖,被自己心爱的人冤枉,枭首弃市。
“这个梦,尼玛,那么真实。”
他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平复了很久怼到嗓子眼的心跳,梦里那一幕血腥场面还历历在目,大雨磅礴,他死,底下的围观者拍手叫好,大快人心,员外郎大人拉着崔杜陵有说有笑离了刑场……
可悲啊,可悲啊。
季四思绪万千,莫名伤心,又莫名想给自己两巴掌——做个梦而已,非要想东想西!
楼下一声叫喊传入耳畔:“季扶南,你快着点下来,十一点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