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怎么不翻篇？》巧克力面包狗

1、重逢

　　十月上旬，明晃晃的日光照在仰溪村上方，整座村庄在烈日之下几乎没有一处阴影。
　　人心浮躁。

　　一条排得堪称七零八落的队伍在村中小道上前行。

　　“退钱！说什么历史文化名村，这路上怎么到处是鸡粪，墙还全是塌的，你到底在带我们逛啥啊！”
　　一个男人洪亮的声音忽地响起，把路过的鸡都吓得飞到矮墙上，落下几根羽毛。他声音一出来，也有人跟着喊道：
　　“对啊！还什么好山好水，分明是穷山恶水！好不容易放个假，你就带我们看这个？”

　　抱怨声此起彼伏，程敛安一个头两个大，游客们的音量几乎要盖过他扩音器里传出的声音，加上前排一堆小孩吵吵闹闹哭着要回家，他感觉下一秒自己的耳膜就要爆炸。
　　但他还是擦了擦额角的汗，扯出职业性的笑容，声音尽量平稳道：“先生，您冷静一下，咱们这的土鸡都是散养的，路上有这些，也很正常。那里的墙是以后来绘制文化墙的，大家是第一批来的，所以很遗憾现在还没有画完。”

　　另一个女人举着宣传册，责问道：“你看看这上面写的彩带河，为什么我们看到的，只有臭水沟啊！”
　　程敛安耐心道：“彩带河在后山，但前几天下了大雨，路况不好，今天过去的话不安全，请您谅解。”

　　手忙脚乱地解释完，他又朝后挥挥手，喊道：“各位游客！再往前走就是我们这的状元堂了，到时候大家可以在那里歇歇脚，村里也给大家准备了特色凉茶和糕点。这状元堂可是明朝时期就建下的，还有洪武大帝御笔……”

　　“你现在就给我退钱！否则我要告你诈骗！”男人不依不饶，脸涨得通红，愤怒的神色倒有几分像是门口的石狮。
　　程敛安三番五次话被打断，忍无可忍，没好气道：“我是导游，你们的钱不在我这，要退也不是找我退，你往前走一百米右拐，那里是村委会，找赵书记说理去。”

　　程敛安这一路走下来确实也气得够呛，乡里要开发旅游业，还没规划清楚就趁着国庆假期，往外打出招牌吸引游客，而该有的景点不是在修就是没修，他得说好听话哄住游客，当小游客保姆挨老游客骂，这和他上一份工作似乎也大差不差，要不是雇他的是村委会组织，他还真担心自己被当成诈骗，去派出所一日游。

　　此话一出，男人骂了句：“你什么态度？好，我去找！我还要举报你！”
　　他立即气冲冲地离开，去找村委会麻烦。受他鼓舞，其它几名游客也纷纷跟着他纷纷离开，游客本来就不多，这一跑，程敛安的队伍里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好在工资是提前结算给他的，最吵的大爷大妈和小孩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人少，反而能让程敛安的耳根子落个清净。

　　从一个小石桥走过就入了状元堂，由于本身的木质架构，堂内不需要空调，倒也凉爽，暑气隔绝在外，躁动的人心渐渐平稳下来。
　　入口处的大堂内陈列了几只长木椅，目测也有个几十年历史。所幸在有特色凉茶糕点上村里没有诈他们，几个游客落座后，就有个身着瓷白色旗袍的年轻姑娘从屋内走出，端着一盘已经分好杯的凉茶，分发给到来的游客。

　　程敛安小时候常常和同伴来这里玩躲猫猫，虽然多次被外婆训斥，但确实对这里的每一个厢房里屋都了如指掌，对状元堂做了个简要的介绍后，就让游客自己探索，有想详细了解的再来找他。
　　趁着休息的空挡，他摘下闷得要死的红色导游帽，拿了一杯凉茶给自己灌下，一个早上喊得口干舌燥，这下喝得快了，还被茶呛得连连咳嗽。
　　一个人把纸巾递给他，小声问道：“哥，老赵不是说这回有二十几个人吗，这怎么……？”

　　那是刚刚分发凉茶的姑娘，也是程敛安的表妹，名叫林婉渊，本地人，在乡/政/府里上班，知道今日会有一批游客来，被领导派来做些后勤工作，跟着几个老婆婆煮了大半天凉茶，发现实际来的只有不过五六个人。
　　程敛安终于缓过劲来，哼笑了一下，说：“都跑啦，还叫我退钱，现在估计正在和老赵扯皮呢。谁让老赵自己急着办什么乡村特色旅游团购服务，改修的不修该建的没建，游客都给气走了。”

　　他看着剩下的几十杯茶，“这些剩下的，你到时候带回去给同事，不能浪费。”
　　林婉渊笑道：“我知道，这都是好药材熬出来的，随随便便丢了，谁舍得。”

　　这时候有人走近他们，轻轻拍了下林婉渊的肩膀，说：“美女，能不能回个头？”
　　林婉渊顺势转过头，看到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举着手机，对着镜头乐呵呵道：“家人们，这里是仰溪村，你们看，这里的姑娘出落得多漂亮。那个帅哥是我们导游……哎呀，什么我闺女，我闺女的事还早呢。感谢晓阳妈妈送的棒棒糖，谢谢啊！”

　　阿姨穿着防晒衣，戴着个大墨镜，又配了一顶卷边花色遮阳帽，背上是某运动品牌的登山包，看起来还显得相当时尚。
　　她和林婉渊说了声谢谢，拿着手机在状元堂内走了一圈，边走还边把刚刚程敛安的解说词讲给了屏幕前的人，林婉渊贡献了一个镜头，但仍然感到莫名其妙，程敛安说：“那个阿姨做的是旅游主播，也亏得她还能留到现在。”

　　虽然一路上那阿姨的话要赶上程敛安了，但好歹没有给他找太多麻烦。林婉渊不由感叹：“要不让老赵把她招安了，来给我们村做个宣传。最近他说还要搞电商，卖咱们村的特产，正缺主播人才。”
　　老赵全名赵有德，是村支书，接下了建设历史名村助力脱贫攻坚的伟任后，天天琢磨新点子。

　　程敛安回头点了现有的游客数量，不过五人，一个小男孩正好走到程敛安面前，把凉茶还给他，说：“这个味道好恶心，我要喝饮料。”
　　男孩约莫十岁，长得算白净清秀，只是皱着眉头，显然对这凉茶的味道厌恶至极。

　　林婉渊奇了怪，对小男孩说：“小朋友，你不喜欢凉茶，我们这还有矿泉水。”
　　她看看程敛安，却看到自己这平时对小孩几乎没有好脸色的表哥，此刻换上一幅和善笑容，对那男孩说：“好啊，你要喝什么，你说说，我帮你买来。”
　　男孩说：“我要喝椰子汁。”

　　“好嘞！”
　　林婉渊还没问清楚，程敛安就怕怠慢了似的，跑到附近的小卖部去买椰汁。

　　他刚刚那语气，让林婉渊觉得有点像电视剧里面对皇帝的太监，有点……太谄媚了。

　　等程敛安给这孩子跑腿买了瓶椰汁回来，她问：“那孩子的家人怎么没有一起来？”
　　程敛安哄了那小孩说了几句，才转头和她说：“他妈妈早上临时有事，把他托付给我照顾一下，晚点的时候，他妈妈也会来接他。”
　　林婉渊顿顿，忽然明白了什么，问道：“他妈妈……给你转了多少钱？”

　　“六百。”程敛安说。

　　真是有钱能使程敛安推磨，这比他一天当导游的薪水高了将近两倍，他当然乐意接受。男孩听说是还从上海来的，对人有些颐气指使，程敛安看他就不顺眼，但奈何男孩的妈妈给的实在是太多了，他也一点没推脱，乐滋滋地收了钱，给小少爷当个一日仆人。
　　林婉渊也知道程敛安现在确实是没皮没脸，年少时期的锐气早给磨平了。

　　嘟——嘟嘟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林婉渊低头一看，来电显示正是老赵，她赶紧接过电话，走到另一旁的角落接听。

　　小男孩喝着椰汁，坐在长椅上，摇晃着腿，问程敛安：“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那个鱼？”
　　男孩一口咬定他们仰溪村存在一种长翅膀的白色鲤鱼，还说他父亲是大学教授，绝对不会搞错，从早上到现在问个不停，任凭程敛安解释都无济于事，现在又提起来，程敛安只好说：“你说的白鲤鱼估计在彩带河里，今天那边路封起来了，去不了。待会我们去龙影池好不好，那里的鱼颜色更好看。”
　　“不要，今天看不了，我就明天来。”
　　男孩很坚决，程敛安也不反驳，笑着点点头，心想你爱来不来，明天又不是我当导游。

　　几人歇息得差不多，程敛安就拍拍手，举起自己的喇叭，对游客喊道：“各位游客！按原定计划我们还有三四个景点，大家可以跟我继续，也可以自行探索，有小孩的看好小孩，注意垃圾不要乱扔，有事微信或者电话联系我！”
　　这下又走了一对情侣，剩下来跟着程敛安的，只有小男孩，主播大婶，和一个带着照相机的女生。他把帽子和小旗子带上，林婉渊却急忙跑过来，说：“老赵说还有个人报名了咱们的旅游团，那人姓楚，早上有点事所以没来。哥，我现在正好有事要赶回去，把你微信推过去了，你和他联系哈！”
　　林婉渊带上自己的挎包就火急火燎乘着自己的电瓶车离开，她工作忙，假期都得随时待命，但又因为资历浅，很多事会弄混。

　　程敛安心想现在多一个少一个也无所谓，只是听到是姓楚的心里多少有点膈应。
　　微信正好有个新好友，程敛安就顺手点了通过，一边走，还一边发消息亲切地问对方到哪里了，两三秒后，他就收到对方回复：
　　【状元堂门口。】

　　程敛安抬头一看，就见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男子在状元堂门口四处环顾。
　　他摆出笑，忙上前招呼道：“你就是楚先生吧，我是这次的导游程敛安，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是龙影池，你可以……”
　　男子摘下帽子，等程敛安看清楚了对方的脸时，笑容几乎是僵在了脸上。

　　楚南行。

　　数年未见，即使此刻他早已经没了年少的稚气，但程敛安可忘记不了他这脸。

　　高中最后的记忆痛苦而混乱，程敛安明明已经要忘记了，但看到楚南行的脸时，心里还是下意识地抽了一下。
　　楚南行那张冷脸见着他，也显然露出了惊诧，似乎要说什么。程敛安自然没空也没心思叙那没必要的旧，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秉持拿钱办事的职业素养，继续说：“楚先生，请你到队伍后方，旅途中，你可以听我解说，也可以自行探索。”

　　他又轻声对楚南行说：“最好别来打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