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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雾中遇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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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用送上楼?今晚,你喝了蛮多的。”负责善后的同事A,摇下车窗,手指点在方向盘上。
车载收音机中,传来主播温柔的嗓音:“现在是1点47分,最后一首歌送给大家,祝各位好梦。”
音响内旋律轻柔地流淌,是一首关于告别的情歌。
除了担任司机的同事A,其他人都没能幸免于难。不管酒量如何,亦不论男女,全都一瓶啤酒打底,在不情不愿的酒局中强撑着,直到老板与客人尽兴。
A的客套话是说给刚下车的我听的,但他的眼神始终游离于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同事B身上,眉头微蹙难掩不悦。
成年人,总是要学会应付世界,哪怕根本不想。
车里剩下的最后一名同事B,是A的绯闻女友,此刻满脸酡红眼眸氤氲,以手托腮一句话也说不出,目光呆滞地望着我身后昏暗的路灯。
我压抑着狂跳的心脏与想吐的冲动,将耷拉在肩头的长围巾重新绕了两圈,用于抵抗冬夜刺骨的战栗,以便维持着体面的微笑:“没关系,好着呢。再往里走是窄道,想调头就太麻烦了。你们也快回家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会说上几句该说的话,再默契地婉拒,这早就是职场中约定俗成的潜规则,也是身为新人的我,学到的第一课。
同事A如释重负般地舒展笑容:“那好吧,明天见!”
“拜拜,明天见。”我向同事前辈挥手告别。尾音卷入熏人的汽车废气之中,那辆黑色的老旧SUV已经迫不及待地没入夜色,扬长而去。
我尴尬地收回顿在空中的手,揣入大衣口袋避寒,随即苦笑一声。
祸不单行,不光手机没电,连钥匙也给落在后座上了。
独居,要留上一把备用钥匙,并且除了手机,也要随身带现金,是我现学的第二课。
眼下,先找个街边小店,冲一会儿电吧。
也许是我的错觉,刚才同事B看向的路灯方向,有什么潜藏在附近,像是有贪婪的视线将我尽收眼底。
只要一开始这样想,便无法停止。
昏黄的路灯,勉强照亮它的脚边一隅。光秃秃的树干,悄悄地伸来它枯槁的枝丫,企图在我放松警惕时,逮住孤单的瘦影。
眼前熟悉无比的街景,逐渐变得阴森可怖,我变成了黑夜中孤立无援的猎物,不知捕食者何时将至。
一阵风狂奔而过,耳畔掠过犹如哀怨女声般的呢喃。我不由自主地心里一激灵,将外套裹得更紧了些。
起雾了,或许只是粗粝的霾。
每一次氧气置换,都让肺叶深感空气的凝重。
我疑神疑鬼地加快了脚步,捏紧堪当板砖使用已耗空电量的手机,用余光谨慎地打量着周围的情况。然而斑驳逼仄的墙体间,回荡着唯独我一人的脚步而已。
路灯还亮着,意味着还没到2点,老旧居民区的“好梦”时刻已进入倒计时。
必须在聊胜于无的路灯熄灭前,找到临时的容身处。
我提步小跑,满怀期待地跑向一条临近的美食街。
这里离我住的地方,只隔两条小巷。印象中,凌晨就会有包子铺老板为早市做准备,萦绕香气的蒸笼徐徐飘香,他家有一条名叫元宝的黄狗,极通人性。还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敬业粥铺,为饥肠辘辘的食客提供果腹的便利。
这两家小店,我都曾在今年夏夜通宵加班赶工时,光顾过几次。我想,请老板帮帮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友善的老板或许还会替我倒上一杯热水,驱散恐惧与寒冷。想到这里,我打了一个并不解乏的哈欠。当然,被注视感依旧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
就在眼前了,广角镜是那个巷口的标志,拐进去就能获得庇护。
我压低视线,刻意回避转弯处的镜面,生怕从里面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毕竟夜晚最好不要照镜子。
进入到美食街所属的区域,我的期待落空,笑容凝固在脸颊,就像沉重的步伐那般,一同被钉在原地。
我熟悉的两家店面,连长明的招牌都没亮,更不用说卷帘门也是牢固锁紧。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一家中式复古装修的酒馆,仍在营业。我从招牌边悬挂的红灯笼、店内热络的谈笑声,以及映出剪影的仿古纸窗,如此断定。
这家店是什么时候新开的?我没有相关的印象。但在城市中,街边饭店更迭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况且我也并不常来这里。
或许就是这样,因为有更受欢迎的夜宵店出现,冲击了粥铺的生意。我在心里如此说服自己,鼓足勇气向陌生的小店步步靠近。
雾变得更浓了,厚得足以隔绝路灯微弱的光线。
差不多,也该到2点了。摸黑回家并不明智,不如去就近的这家店碰碰运气。
一会儿开门,我应该怎么说呢?
或许,所有人的视线都会向我集中而来,注视着我这名不速之客的一举一动。在万众瞩目中,我将讪笑着开口:您好,我的手机没电了,方便借充电器用一下吗?
或许,店主十分凶悍,觉得我在招摇撞骗,不等开口就让人将我撵出去。深夜形单影只的女性,引起某名图谋不轨醉汉的注意,反而令自身深陷更为可怕的境地。
要不还是干脆点,直接借电话用一下。但是这个点儿,我又该打给谁求助呢?110?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一只黑猫从高墙跃下,堂而皇之地经过我的右脚背。来不及躲闪,我着实被吓了一跳,酒醒大半,僵硬的酥麻感自脊椎蔓延至脑后。那只猫惬意地卷起长尾,颇有深意地打量着我。
牠有一双反着莹莹绿光的瞳孔,像是酒瓶底部,透明却又浑浊。空洞的眼眸,试图穿透皮囊将我看个遍。
一阵风不请自来,拂动着牌匾两旁的灯笼。那只黑猫,几乎在木门敞开的同时,迈着如羽毛般轻盈的碎步,消失在暗处。
仅容一人通过的窄缝,连通了内与外,即便如此,里面热络的谈笑像是仍蒙着罩子,哪怕是只言片语都无法听清。
醉人暧昧的灯光投在地面,映出一位少女的款款身影。她哼着轻快的调子,手持长柄扫帚走到门外,借着室内那缕光亮,仔细地清扫着周边看不见的浮尘。
我按耐着忐忑不安的心,上前几步,正想开口。虽然只是短暂一瞥,我好像看到了什么?但是这样的想法,就像一缕薄烟转瞬即逝,来不及留下切实的印象之前,它已经被遗落在脑后。
少女抢先一步警觉地抬起头,难掩一闪而过的诧异神色。一面微笑着比出噤声手势,一面将她背后虚掩的门轻巧地合上。
我像是被主人逮住不请自来的客人,装作并不在意的样子,回以笑容。心里在想:不就是个深夜酒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让进就算了。
少女伸出手掌,示意我停在原地,她则将手中的扫帚,倚在门边的墙上。小心翼翼地提起长裙裙摆,足尖轻点,蹑手蹑脚地走下木质台阶。
我也不自觉的被她所营造的静音氛围所影响,几近用气声询问:“手机没电了,我想……”
少女浅浅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她用微凉的指尖,轻提着我的手腕。用另一只空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一下幽暗的街巷深处。
说实话,我有些犹豫,隐约觉得异样而微妙。
我回望一片漆黑的来时路,非常懊悔之前异想天开的决定。当初倒不如走回大路,顺着明亮的路灯,找找便利店之类的,亦或是走远点,去派出所寻求帮助,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后悔药难寻,浓雾阻断了我的退路,能见度低到难以置信的程度。
少女安抚般地轻拍我的手背,嗓音清澈如风铃般动听:“跟我来。”
她的声音,好像有一种抚慰人心的魔力,我不由自主地抛开一切杂念,跟随她的步调向里走去。仿佛我们是认识已久的老友,哪怕实际上彼此连名字都不知晓。这股毫无根据的信赖感,不知从哪油然而生。
我像是木偶般,任由她牵引,漫无目的地穿梭于雾夜之间。时急时缓,我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但终归比这条朴素老街应有的长度,远上许多。
即便再迟钝也能觉察出异样,我的心跳越来越快,但少女的手腕如同磁石将我牢牢地吸附在一起。况且躯体完全地听命于她,哪怕想逃也无法逃离,我干脆放弃了抵抗,怪只怪自己当初做了一个又一个的错误决定。
最终,我们在道路尽头的一家铺面前停下。
店铺外饰的装潢风格与街口的酒馆迥然不同,是已有些年头类似西式乡村风格的感觉。
门脸不大,一扇自墙面凸出、镶着木条的梯形窗户,外加一道双开的玻璃弹簧门。白色的丝绒窗帘紧闭,门内无光但隐约可见一条漫长的走廊。
无论是窗还是门,上面都油漆斑驳、蒙着厚厚的灰尘。
“这是哪儿?”在我向着室内张望时,手腕上的力道已经撤回。
“能帮到你的地方。”少女解开搂住衣袖的襻膊,掸平外衫的褶皱,左手拢起袖口,摇了一下铸铁门铃的拉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