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孚明路远》此疏玟木

1、白厘

　　六月的天，烈日高悬，几声蝉鸣混着暑气从叶间的缝隙传出，“知了，知了”，仿佛也在叫嚣，帷南的夏，翼虫也受不住。

　　冰凉的水打湿了纱巾，纤细的手伸进水中，本该拾起那方帕子，却好像贪恋水中的冰凉，迟迟没有抬起。

　　陌兮轻轻摇了摇头，似是抛开脑中的纷杂，终是将不慎落入塘里的手帕拿起，两层薄面均已被水浸透，轻柔的纱此时添了几分湿重。

　　“总会再见的吧。”陌兮呢喃着，嘴角也不经意间扬起，本是惨白的脸蛋此时双颊泛起一层红晕，许是天热，也许是旁的原因。

　　今日一早她离开家中，顶着一袭幂黎（头纱，女子用于遮挡容貌和阳光的饰物）上了城后的景连峰，连日的酷暑使得整座山峰都被笼罩在暑气之中，走得越深虫鸣声越大，繁密的树叶虽遮挡住几分日光，但热腾腾的气息似乎是从脚底下传来的，没有起风，但地上的树影仍有着轻微的晃动。陌兮低头望去，净白的鞋面此时已青黄纵横。

　　景连峰是横亘在帷南和庞森间的一座双连山（有两个山峰的山），横绝了南北交织的寒暑气流，另一重的山尾折到西面，没有彻底围住这座丽城，却也使帷南有了几分隔绝之势，出城往东不过几十里便是海，日从东升，至西而降，暑从南来，寒往北去，这独特的地势使帷南最先迎日出也最先迎日落，寒暑气均在景连峰阴阳面盘旋，偶尔越过山顶，却仍难解两地之苦。尤其是六七月，日头最是毒辣，帷南城中自是叫苦不迭。

　　人虽是不堪忍受，但却有适应之物，白日开花，夜里便结果实，比那野草要矮上几分，不开花时与草无异，借着日光的充沛，不到半月便能长成，开出的花是白色的绒球，风稍吹久些就会散落，由着山风吹拂，飘到山中各处，落到地上，又是一片雪白。晚间是风起的时候，外头的花绒被风带走，留下茎上裸露的白球，那便是它的果实，帷南人给它取了个名号，白厘果，这白厘果开花时的果实甜美清凉，可以食用，花谢后的果实却因苦涩酸辣只能入药，至于原因，应是气候所致，一晚的沉淀使得白日的果实饱满可口，一日暴晒之后即便藏在花绒之间也依然失了水分，也失了可口动人的一面。

　　陌兮此次来，正是为了这白厘果，她母亲柳婉身子向来不好，今年的夏似乎比往年更甚，连日酷暑之下食欲大减，不到半月，竟消瘦许多，父亲秦筠虽是管着一间药铺，对药理熟识，却也无计以施，柳婉坚强，饭桌上逼自己进了不少食，可一到半午就开始呕，午间所食均未能留，只到了晚间，才堪堪吃下半碗粥，加上汤食，一日所食不过些许，半月下来，疲态尽显，秦筠不敢用过多药石，吩咐照看柳婉的丫鬟勤换屋中的冰块，又让家中的厨子少添油腻，虽无多大成效，但比月初几天要好一些，陌兮也时常哄着柳婉多吃一些，可半月过去，柳婉的消瘦已是肉眼可观，实让人忧心。

　　其实药农们偏喜的是七月的白厘，六月本就酷甚，加之白厘的药用价值其实并不大，便甚少有人在六月间找寻白厘，确实，辛苦等待半月，生长出的是去年残留的种子，别说不知道会长在何处，光是聚不到一处就很是让人头疼，不如再等半月，无人理睬的白厘花绒被风带向各处，往往一株的花绒落到同一处，生长起来便是成片成片的雪白，采摘方便，到了七月暑气也降了不少，那时进山，方是最宜。

　　可陌兮没有办法，怀着赤诚的心希望能寻得多一些的白厘，更希望白厘能让母亲添点食欲，不至于在这酷暑之月承受太多。

　　一路行来，收获不多，陌兮本以为至少能寻得半袋，可走了这么久，只看见零星的白色，没有见到成片的雪白。

　　也许是还未到深处。陌兮这样想着，长叹一口气后又抬步向里迈进，她是绕着山腰下十几米的地方走着，这样方便看底下和远处，借着树木的支撑向前行走。

　　陌兮突然停了脚步，紧紧贴着树身，越来越清晰的“铮—铮—”声传入耳中，是金属撞击所发出的声响，陌兮顺着树身缓缓蹲下，小心探头去看外面的动静，山下不远处，两个身影交错跳跃，手上的长剑映着赤白的日光，陌兮急忙收回脑袋，紧紧缩在树后，希望这场争斗不要波及到她，至于她为什么没有离开，首先是害怕被山下的两人看到，她又不清楚两人的身份，万一是凶残之徒，取她性命怎么办，其次是在那两人争斗的不远处，她这个视角看得分明，一大片的雪白，不是白厘又能是什么。况且这个位置看山下清楚，但从山下看上来却不太容易，一是日光刺目，二是树木遮挡，所以她只要安静等着两人离开就可以下去采摘那成片的白厘。

　　打斗声持续了一会儿突然停住了，陌兮慢慢转过身子，伸头去看山下的动静，两个身影此时只剩一个，留下的一个也不是以胜利的姿势站立，而是瘫在地上，身上的长剑依然泛着白光。

　　死了！！！

　　陌兮倒吸一口气，手中将装着少许白厘的袋子攥得更紧，不自觉吞咽口水。

　　另一个人呢？

　　思及此，她蓦然转过身，却又立马将身子紧贴树身，面前的身影是陌生的，但却又有些熟悉，是方才两人中的另一人。

　　白亮的匕首推近又后退，停在她脖颈两拳前，她清楚地看见刀身反出的白光，但只有一瞬。

　　转身的时候幂黎跟的稍微慢一些，突如其来的压迫和逼近带起一阵劲风，吹起她来不及合上的幂黎，只消一瞬，她看清了面前的人，面前的人也看清了她。

　　陌兮有些发愣，因为朝着自己的是刀背而不是刀刃。

　　“我不杀你。”面前的人开口说道。

　　是很好听的声音，只是带着一些沙哑，应该是被这烈日所致，方才也看见他嘴唇开裂后留下的血痕，陌兮松开紧攥着的左手，另一只手摸到腰间缓缓拿出掖在里面的帕子，可面前的人十分警觉，没有思索地将匕首推近她，离她仅剩一拳才堪堪停住，但朝向她的依然是刀背。

　　陌兮还是有点怕的，拿出帕子后就着帕子伸进装着白厘的袋中，拿出了几颗白厘果，淡粉的纱巾铺在手心，雪白的白厘静静躺在帕子上，向前伸出幂黎的遮挡范围，伸到他的面前。

　　“什么？”梧念看着她手心雪白的果子，颇为不解。

　　陌兮正想开口解释，话却突然梗在喉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该死。陌兮看着轻微颤抖的自己的小臂，心中不禁埋怨，自己竟然会害怕得说不出话。

　　梧念也注意到她的颤抖，等了一会儿她既没有收回手，也没有开口回答他，慢慢收回匕首，放进别在腰间的鞘中，站起身来，向方才打斗的地方走去。

　　陌兮隔着幂黎见他离开，慢慢倚着身后的树站起，右手攥着帕子，轻捶向有些发软的腿，强迫自己站住身。

　　“你是帷南城中人吧？”

　　陌兮朝声音的方向转去，梧念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看着她，陌兮点了点头，抬手掀开一侧幂黎，目光与梧念相对。

　　“烦请你回去告诉帷南府尹，此地发现尸首。”

　　陌兮点了点头，眼睛仍然去看他。

　　梧念见状转身朝尸体的方向走去，似乎是探了探尸体身上，片刻之后走到不远处那一片雪白旁边，轻蹲伸手，竟将那一片雪白“连根拔起”，原来，那片雪白不是什么白厘，只不过是块白布，掩在野草之间，竟也以假乱真。

　　“你手里的东西我曾见过的，从庞森来此路上，见到了许多，你若需要，再往北走一段路就能见到。”梧念将那白布卷起放入袖中，其实顺着日光可以看得清楚，那白布也不是纯白，中间有些泛黄，只是放在地上，从高处看过去，像极了成丛的白厘。

　　陌兮突然有些汗颜，面前人的衣衫是墨青色的，许是梧念本就白皙，这一身更映得他仿佛要比自己还白一些。

　　梧念放好东西后转向她，朝她行了个礼，“还请姑娘帮忙。”

　　言语谦和，礼也行的好看，陌兮不自觉也还了个礼。

　　“多谢。”说着，梧念便朝着帷南城的方向继续前进。

　　路过身边时陌兮偷偷侧头看他，他好像没有察觉，腰间别着的鞘上有颗珠子，有点青有点白的颜色甚是好看，墨青色的衣衫上有些暗纹，很漂亮，她甚至觉得他唇上的血痕都有些好看。一直望着他走出视线之外，一直望着直到帕中的白厘果被挤碎，汁水渗出帕子，掌心一阵冰凉，陌兮终于回过神来，觉得方才自己是着了魔，不过，那样好看的人，真真是少见的吧。虽这样想着，脚步却向北边走去，是了，她得去再摘些白厘，至少半袋，不然可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