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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血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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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家里穷,住在一条老街里,都是平房,老街就像一块雨后的苔藓,看上去污糟一团,其实自有它微小的繁荣。
我家对面是红姐的洗头房,以前的挂历上和塑料圆框镜子背后都印着唇红齿白的模特,老一辈常用“挂历上的”来形容人漂亮,红姐就是这样的人。
她脸庞圆润,两颊透着醉红,长睫毛下是一双黑亮的桃花眼,一头大波浪卷随意扎成髻子。红姐的侧影曲线起伏,整个人丰韵却不显肥胖,走起路来背后总追着数道悄然的目光。
听人说她三十多岁,以前离过婚,现在一个人开店。
店门边挂着三色旋转灯,两扇玻璃门上面贴着“洗发”、“按摩”的红字,洗头房只有一间屋,透过门可以把屋里看得一览无遗,进门是个美发镜台,台上摆着剪子和卷发棒一类工具,旁边是个脸盆架子,上面搭着墨绿色毛巾,再往里就是一张床,靠床的墙上安着两根玫红色灯管,搭成“X”形,其中一根坏了,不停闪烁,床头有个电视柜,摆着一台老式彩电。
除了有客人时拉着帘子,其他时刻红姐都敞开大门,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乘凉,在那团雾蒙蒙的红光中展出着自己,时有心怀鬼胎的男人假借路过的名义偷瞥,她也不介意,任由他们看。
下雪时她总望着对面,若有所思。红姐每天午睡醒来洗一遍长发,然后半躺在床上梳啊梳,直到月光流进店门,她就像城北花鸟市场里挂的彩头鹦鹉,任人观赏,也任人调笑,她卑贱着,骄傲着,炫耀着,也忧愁着。
都是男人去她店里剪头发,从来没有女人去,我问我妈,为什么红姐的生意这么好,我妈说,她屋里有电视,人们喜欢看。
我也喜欢看电视,那时候彩色电视很少,孩子们都知道红姐屋里有,每天放了学就一窝蜂地拥到洗头房门口,探头朝里张望,红姐嫌他们烦,赶苍蝇似的赶他们。
红姐只待见我一个人,没客人时总招呼我过去,她会塞给我一条果丹皮或者一枚橘子,请我看电视,坐在红姐的床上,电视投出的光在我脸上变幻,那是我连想都想象不到的,外面的世界。
墙上的红光忽明忽暗,一直在我左脸旁干扰,我轻摸上交叉成“X”形的灯,灯管微烫,那一刻我萌生出好奇,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坐过我所坐的位置,触摸过这片红光。
我妈没少警告我不许上她屋里去,但是我妈老出差,只要我妈不在,我还是会偷偷去,《葫芦兄弟》、《黑猫警长》、《猫和老鼠》我都是在她屋里看完的。
我不喜欢在家待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家太吵,隔壁是一个满脸麻子的姑娘,想当钢琴家,我常嘲笑她,弹琴的人多了,有几个能当钢琴家的?麻子每天自己在屋里抱着电子琴反复弹,平房隔音差,断断续续的琴声宛如梅雨天的雨丝一样笼罩在我家上方,麻子的哀叹像幽灵在我耳后绕来绕去,我小时候的梦想之一就是把麻子的琴砸了。
麻子家往北是马爷爷的包子铺,我上小学时经常早上出门买两个包子,边走边吃。马爷爷早年丧妻,儿子儿媳外出打工,他一个人带孙子生活,街坊们都说他是难得的好男人。
不过我挺讨厌马爷爷,他老打断我看电视,红姐那屋一来了客人,她就会关掉电视哄我回家,马爷爷每个月来理好几回头,我看他的头发长得也没那么快。
记得有一次,马爷爷提着一袋热包子进来,弓着腰笑嘻嘻地说:“这个月实在手头紧,大家都是熟人啦,你能不能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这回,就拿包子抵钱吧?”
红姐伸手进去拿了一个,在手上掂一掂,一甩胳膊就把包子砸到了马爷爷脸上:“滚你娘的蛋。”
第二天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班里的同学,同学们都到马爷爷的包子铺前面学舌:“滚你娘的蛋!略略略,追不着!”
马爷爷从此以后再也不和我说话,也不肯卖包子给我。
我九岁那年,一个冬天的傍晚,红姐夺过我手里的遥控,关了电视,说一会儿有事,把我赶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我听见街坊们的吵嚷声,掀开窗帘,冬天的雪地亮得人眼睛疼,人们裹着大棉袄里三层外三层地聚在洗头房门口讨论,像一群竞相啄食腐肉的秃鹫,没过多久,几个男人从屋里抬出一个用布裹的东西。
我没敢过去看,听看了现场的阿姨们说,红姐死在自己床上,被理发用的剪子扎进胸口,直接捅破心脏,凶手就是奔着要命来的,这该是多么深的仇恨。阿姨们又说,叫她干这一行,活该,报应。
那几年刑侦技术不发达,很多案子都不了了之,红姐的案子也是其中之一,她死后,我们一家很快就搬离了老街。
关于红姐,我做过一个梦,我走在洗头房门前,两侧的房屋都没有人,天上飘下鹅毛大雪,但那雪,是红的,像人血一样……深浅不一、斑斑驳驳的红雪,落在我的手心里,我的手很快就沾满了鲜血,梦里明明是一个穿棉袄的季节,四周却浮动着燥热,我走着脚下的路,老街没有尽头。
这些年来,红姐的面容在我的记忆里逐渐模糊,就像浸了水的老照片,一开始还能看个大概,后来逐渐褪色,就只剩下一个丰腴的轮廓,最后彻底化成了一团雾影,我原本快要忘干净了,直到红姐的亲生女儿来联系我。
起初我接到红姐女儿的电话时非常惊讶,红姐已像一片雪花融化在我脑海里,我从没想到她还有个女儿。
这个孩子叫小敏,她告诉我,红姐在一个雪天把出生不久的她放到了福利院门口,她在福利院长大,读完初中就不上学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很想自己的亲生父母,几个月前,她满十八岁,离开福利院独立谋生,才开始寻找父母。
小敏在大街小巷贴过告示,发过传单,也在网上发过帖子,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但始终了无音讯。于是她想到,父母有可能已经去世了,她联系本地警方进行抽血采样,和历年来死者的血样进行了比对,最终确认自己的母亲就是十四年前命案当中的死者郭秋红。
我的思维停顿了一下,原来红姐的全名是这个,我好像从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叫她红姐。记忆像一条生锈的水管,一点由头打开阀门,剩下的过往就重新变得活泛,冲破铁锈,畅快地涌出,红姐的形象又在我脑中鲜活起来。
小敏继续说,她回到命案发生的老街,拜访了一些老居民,打听着关于命案的消息,同时她还尝试寻找当年住在附近的住户,辗转多人终于要到了我的联系方式。
“我知道突然打电话很冒昧,但是我想请你出来吃个饭,给我讲一些我妈妈当年的事情,我想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你有时间吗?”电话最后,小敏提出这样的请求。
我沉默了一会儿,站在小敏的角度想,她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母亲,却发现母亲已经死于命案,而且还是一桩未破解的悬案,她的心情一定很复杂,虽然我和她素不相识,但是看在红姐请我看过好几年电视的份上,我也应该见小敏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