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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人力不可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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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月正入禅定之态,盘坐在洞中,周身盈着白光,灵气在体内运行数个大周天,不断去繁化精,直到割裂出一缕最精纯的灵气,引渡至丹田。
只需把这最后一缕至精至纯之气融进去,丹田处的那颗金丹便可浇筑而成。
屏气凝神之刻,山下的愿力倒冲而至,洞口忽起疾风,南月灵力容不得一丝反抗地被抽走,与愿力抵消,他惊痛地睁开眼,蓦地呕出一口血,恨不得当即走火入魔。
偏偏那颗金丹只差最后一步,南月顾不得痛,敛气作决,强行把灵气逼到丹田,灌入金丹。
额上的朱砂赤红如血,誓天咒应在他身上,强横地争夺灵气,每抽走一缕就像抽出一根筋,疼得南月闭紧眼睛,泪水也抑制不住地滚出来。
身体承受不了如此强悍的争夺,开始撕裂,南月盘坐着,脸颊、手臂、胸口、后背纷纷撕开血口,不一会儿,白色的衣服从里到外染成了红色。
逼出金丹的刹那,南月砰然倒地,抱头在地上打滚,脚底的根脉扯着他,南月哪里还有灵力给它抽,成了个血人,生生捱着它反噬自己的寿元。
山中杂草里熟睡的狐狸听见哭嚎声,倏地惊醒,往洞穴跑去,见状立即扑上去撕咬南月脚底的根脉。
南月发尾尽数染成红色,凌乱地躺在地上,只一双眼睛还睁着,流眼泪,证明他还活着。
根脉无穷无尽,狐狸绷紧全身,蓦地调头朝洞外跑去,脚上却缠上蕊丝,南月拉住它,手上却使不出力气,带着哭腔凶道:“不许去,不许……去找何璟。”
狐狸低头呜呜的哀叫,如泣如诉,回绕在洞里,它踏回来轻轻趴在南月脖颈处,仿佛是在把南月抱入怀中,一点点舔舐他脸上的伤口。
翌日,何璟上山,那一路上的荼靡花今日香气似乎比昨日浓郁,狐狸仍在半山腰等着他,然后前往山洞。
只是……
何璟放下手中食盒,微蹙起眉望着隔断洞口的结界,伸出手指抵了抵,结界立刻晕开一层清亮的波纹,却如何也看不透洞里的情形。
他低头看了看一旁的狐狸,狐狸走到石头上趴下,也是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何璟按捺下心中的疑惑,自去石头上坐着,南月确实提起过他的修炼最近到了紧要关头,但设结界一事从未提起,况且昨日还叮嘱他不要在汤里放姜片。
难道昨夜出了什么意外?
正心中揣度之时,结界表面出现波动,何璟即刻上前,即使是有意克制住焦虑,声音也不免带上几分急切,试探道:“南月,你还好吗?”
他以为结界会被打开,可南月只是传音出来,道:“何璟,我很好,只是修炼遇到了瓶颈,需要闭关几天,不能被打扰,所以设了结界。”
“这么急迫吗?”听见他声音无恙,何璟心里松了几分,仍谨慎道,“那你先让我进来,把饭吃了再闭吧。”
里面好半响说话,只有南月艰难犹豫的沉吟声,之后才听见南月痛下决心的声音,“不行!何璟,你把鸡汤先给小狐狸喝吧,我不修成金丹就不出来了!”
呼何璟轻呼出一口浊气,悬着的那块石头落到实处。他也知道不管是何修炼之法,越是紧要关头越凶险,稍有差池就会走火入魔,哪里敢轻易进去让南月分心,不过是试他一试。
“那你认真修炼,等结束闭关后我再炖鸽子汤给你喝。”何璟温声道。
“好。”结界内南月这样答道。
一连几日,何璟时常上山来洞前观望,结界依旧没有动静,他见不到南月,做饭也没那么上心了,大概是真的敷衍,那狐狸平时吃得凶,现在专做给它吃又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
何璟只当它也牵挂着南月,有些个晚上,何璟睡觉总不踏实,索性深夜披衣上山,在洞口一坐就是整宿。
他盯着山中茂盛的荼靡,南月那日的传音一遍遍在脑海里回荡,试图勾勒南月说那话时的神态和姿容。
可想来想去,想不出南月该是什么样的姿态说出那番话。
什么样的姿态都有点古怪。
而山下还有琐事,何璟无法时时刻刻守在洞外。
春和景明的好日子,何牧四明日要加冠了。
“哥。”
矮石墙外,何牧四远远朝这边喊了一声,露出个憨厚老实的笑,跑过来,隔着矮墙伸长脖子道:“驴我栓在前头老榆树了,借了李二家的车,省得走路了。”
何璟转头应了声,把晒好的鱼干丢在那桶里,拍了拍手。何牧四已经走了进来,在他身后问:“林里的野狐狸?”及走近,见那狐狸趴在石墙上耷拉着眼蔫蔫的,不肯吃食,便道:“怕是病了,吃不了鱼干。”
“嗯。”何璟弯腰在水井旁的木桶里洗手,瞧着那狐狸,有些愁,“去村长家回来的时候,找周叔开服药一并带回来。”
何牧四愣了愣,不禁多看那狐狸一眼,他哥什么时候关心过这类畜牲,语气都是愁的,着实难见。
何璟擦了手,便往外走,何牧四回神也跟上他。
明日加冠,要去村长家请村长给何牧四加冠,何璟作为兄长自然要出面,还要过去商讨借用公祠的事,宴请之事前头已经准备好了。他们一家是迁到清水村的,没什么亲族长辈的,只请些村里亲近的乡邻,因而整个冠礼也不繁杂,今日去就是和村长再合对一些细节。
何璟边往前走,边盘算一些琐事。南月的事放在了一边,但始终压在他心里,让他有些沉闷。
何牧四倒是轻松,老道士的话早不在意了,何璟搬走的事他也想通了,只待明日加冠礼成,就是个……可婚娶的人了。
“哥,其实……我想让你给我加冠来着。”何牧四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突然来了一句。
“什么?”何璟分着心,没听清他说的话,侧头看了一眼。何牧四傻呵呵地笑了下,摇头道:“没什么,我就是说明天之后,我也是个大男子汉了。”
何璟听了他的话没回头,不羁地笑了声,“单会在我面前逞威风,算个屁的男子汉。”
小径一直往前延伸,何牧四脚步渐渐放缓,跟在何璟身后,仿佛还是小时候的跟班。他在背后仰望着何璟,打心眼里佩服这个人。
何璟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他好像在走一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路,呼吸越来越慢,血滴在黑靴上,渗进黑色布料里,他抬手揩了揩口鼻,笑骂道:“娘的。”
“咳——咳,哥……娘——咳。”何牧四捂着口鼻,血从手指间股股涌出,他望着何璟的影子愈渐模糊,“有没有说……我将来……也是个男子汉。”
树林扭曲倾倒,大地翻转,他看见天上的太阳被黑暗倾覆,不可饶恕般淹没住他,向他奔过来的脚步声像流水一样远远离开。
子夜,夜最浓稠的时刻,绝对掌控着地上每一个死角,不许任何人喘息。
东屋里静得可怕。
周叔坐在床沿,指腹轻搓着银针,将针深入人中微许,底下依旧没有颤动,烛光映着,何牧四面上覆着银针,眼皮青黑,毫无血色,已是油尽灯枯之态。
许久,泄出悲愤,周叔须眉抖动,闭上眼收去里面的泪意,低垂下头看向何璟,太过无奈地摆着头,“人力不可为矣。”
何璟沉寂地坐在矮凳上,额抵着拳,双肘撑在膝盖头。外间屏风后的叶榛榛听见后猛地站起来,跨进内间,站不稳似的扶着门框,通红的眼眶止不住地流泪。
“璟哥儿,去觉佛庙求一求罢。”周叔低声道,“他还这么年轻,也未做过十恶不赦之事,遭此劫难,上天焉有不庇佑之理。”
何璟缓缓抬起头,东屋照亮的范围内,周叔和叶榛榛视线落在他身上。
人力不可为,求神拜佛。
何璟唯有沉默。
夜风刮划着花枝拍打在墙壁上,地上落满荼靡花瓣,觉佛庙屹立着,从上而下,似对峙、似藐视,凝望站在它面前的人。
耳边的风声嘈杂,何璟只身站在庙前,心中同这风一样杂乱,他迈步向前,踏上台阶时,狐狸不知从什么地方奔出来,咬住他的袍角往后拉。
爪子陷进泥里,头发了狠力的抵着何璟的腿后退,何璟心陡然一惊,弯腰抱起狐狸,狐狸却挣脱他跳下去,仰头朝山上的方向嚎叫,回头看他一眼,向山上跑去。
何璟犹豫一瞬,还是跟着它跑上了山去。
狐狸的踪影瞬息之间便消失在山野,何璟亦不敢停歇,拨开树枝,脚步飞快。
气喘吁吁跑到洞前,何璟猛地刹脚。结界撤了,明明只有十天,他仿佛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南月,隔了几百年一样悠久。白发白衣的人驻足洞前,何璟任由来自心底的欲望疯狂作祟,单手抄抱起南月,掌着他的后脑深吻下去。
南月后背抵在墙上,喘息不定的回应他,感受到何璟内心的挣扎、无奈、压抑。
何璟是有血有肉的人,身处无力的处境,也会有痛苦。南月抚着他的后背,用人的方式给予安慰。
“何璟,把这个给何牧四。”南月额头靠着何璟肩颈喘息,几乎窒息的一吻让他控制不住散出体香,南月稍缓才把手心那颗金丹递给何璟,“他人魂残缺,注定世世活不过弱冠,这个可以救他。”
何璟顿了顿,拿起那颗金丹,只道:“这是什么?”
南月摇了摇头,攀紧他,说:“你不用管,这是我欠他的,还了他,我就能离开这个洞穴。”他探头亲了亲何璟的鬓角,笑着道:“以后我们就在人间开个小店,白头偕老,好不好?”
何璟怔怔,南月脚下的根脉松弛,他隐隐察觉出真相。
妖如何与他白头偕老?所以……南月舍了他的寿元。
何璟闭上眼,抱紧南月,很久之后在他耳颈后沙哑地说了个好字。
南月望着何璟走下山。
上一世未竟的因果,只盼这一世修得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