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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霜白 ...

  •   祯治五十二年,夜。

      肃杀,死一样的寂静。

      破败的寺庙像苟延残喘的野狼伏在枯枝腐木间,凶狠地盯着前方,方圆几里内光秃的树木直插地面,像一柄柄钢刀,密不透风的包围这座庙。

      枝头的黑鸦陡然飞起,围绕着钢刀的地面一幢幢暗影迭起,鬼魅般趋上前,朝那座破庙围拢过去。

      势如潮水的围攻,杀意毕露!破旧的庙内飞出一片锋利的残瓦,以破竹之势袭向最前面的暗影。

      锵!一道白光,暗影横刀直抵,被冲退了一丈,霎那间,弩箭似黑雨射出,寺庙的木门、墙壁、窗棂立刻发出难以忍受的声音,砰砰砰倒下,密如繁星的暗影随即攻上。

      金光忽起,照出庙内那尊大悲大慈的四臂观音,观音下趺跏坐着个和尚,眉间法纹隐隐发黑,腰间挂着个缚妖袋,里面躁动难压。

      “哈哈哈,道空,你也有今天!被人无故追杀的滋味如何?”难掩激动的声音从袋里传来,恨不得将道空抽筋剥皮,“你还妄想成佛,这么多人命你背得起吗?!”

      道空倏地睁眼,杀意立显,缚妖袋上的法文流动,镇压下里面的躁动。

      周围发出的金光逐渐黑化,道空不耐地看着前面仿佛没有尽头的暗影,四臂观音笼罩在黑暗中,显得森然冷漠,道空冷道:“所令者何人?”

      “璟字令,”暗影手里执着一块令牌,上面一个黑底红字“璟”,他道:“见令不见人,奉命绞杀,是神亦或鬼,休想逃脱!”

      道空脑中思绪一闪而过,那个鲜红的字清晰的映在他眼中,让他想起一百一十一年前躺在血泊中的人。

      历代皇族令,一字定生死。大周朝内执令追杀,不问原由,至死方休。

      “原来如此。”道空缓缓拉出一抹笑,在那张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上显得不伦不类,身上的袈裟更是让他冷血异常,他一字一顿道:“时、璟。”

      滔天的怒意,道空抬起头,额头法纹完全变黑,一百一十一年,终于走火入魔,一道法印自他脚底生起,道空仿佛悬在深渊之上,立掌于胸前,虎口处的咬痕经年不消,他吟道:“不成佛,便成魔。”

      “杀!”

      一声令下,形势陡然转变,法印霎时席卷出去。黑沉沉的天空下,大地凭空挖出一只眼,无数暗影就像密密麻麻的线冲入法印里。

      高枝上的黑禽飞走,血腥味犹如雾气无处不在,林间多了一条血河。一个时辰后,道空从中走了出来,月光洒在他身上,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徒。

      染血的袈裟拂开野枝,道空忽然停下脚步,寻了块身上干净的地方擦了擦手上的血,从胸口摸出一只绿色的流苏耳珰。

      “南月。”

      道空握紧那只耳珰,转身朝南望去。枝上树叶霎时随风飘荡而起,越来越高,飘出了黑树林,翻越一座座高山,一条条河流,千里之外,迦南山跃然于眼前。

      树叶缓缓飘落在水缸里悠悠的打了个旋,点出一圈婉转的涟漪。一旁的竹篓斜斜倚在木阶上,一柄镰刀忽地甩进篓子里,杂草上还带着初春寒气的露水簌簌的落下。

      何璟单手提起竹篓带子抖了抖露水,然后挂上肩膀。院中鸡舍里唯一一只鸡望着这边,站了起来,正欲打鸣,何璟随手掷了颗石子过去,打得鸡拍翅跳起来躲进了窝里。

      此时天蒙蒙亮,何璟偏头看了一眼,东屋黑着的,还未开窗,屋内似有若无的罩着一股子苦药味,何璟没有惊动里面的人,拉开篱门,独自走了出去。

      离了家门口那条小路,刚拐出来,碰到一个人站在树底下,听到脚步声转过来有些哑然地望着何璟。

      怔了片刻,叶榛榛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先喊了一声璟哥儿,然后把手里那包药递过来,道:“我听大夫说何牧四的药里有一味鹿茸,这是我爹在泸商那儿带来的,你拿去给他用吧。”

      一个未嫁的姑娘独自跑出来等在别人家门口,无论是传出去还是别人看见,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但叶榛榛倒递得坦然,没有顾虑。

      只是何璟并不绕弯子,“他的情况你也该明白,这鹿茸没用,你拿回去吧。”

      叶榛榛双目微瞠,脸上僵住。他们都明白,何牧四的病怪就怪在没有原由,在田里插着秧说倒下便倒下了,不是鹿茸没有用,而是吃药没有用。可何璟未免也太绝情,死马当活马医,那好歹是他的胞弟,怎可说得这样云淡风轻。

      何璟明白她心里想的,无非也和村里人一样多多少少认为他是个游手好闲的懒汉,拖累了何牧四。何璟没有什么好说的,越过叶榛榛径自离去。

      叶榛榛目视着何璟走出村口,往右转进那条杂草丛生、人迹鲜至的小路,她心中怒气一滞,忽然明白过来,大步朝着何璟跑过去,喊道:“何璟,你要上迦南山!?”

      “是去给何牧四采禾仙草吗?”叶榛榛胸口起伏。传说禾仙草可肉白骨、活死人,可根本没人见过,况且,“迦南山上会有吗?”

      会有吗?叶榛榛说出这句话也是在赌,在赌何璟真的要上迦南山,在赌迦南山上去便能下来。

      何璟突然停下,抬头眺望了一眼远处的迦南山。此时,天已半亮,迦南山山尖覆着残雪,魏然屹立在一片山清水秀之中。

      清水村的禁山,传说山中镇着一只大妖,无人敢上去。

      “既然无人敢上去,谁又知道上面没有呢?”何璟想起从小到大听到的数不胜数的故事,无一不在说这山中如何凶险,吃人不吐骨头。

      可他偏不信这个邪,何况,自古云富贵险中求。

      何璟用镰刀挥开前面杂草,继续踏步往山里走去,不管身后叶榛榛的目光。

      趟过山底小溪,往上藤蔓缠绕,怪石嶙峋,极难前进,何璟翻了很多医典古籍,都只记载了禾仙草功效如何出奇,却没有说这禾仙草到底是何物,只在一本佚名的《鬼遗方》里找到了寥寥几笔记录——叶如苦苣,茎端出黄花,断其茎有蓝汁出,喜凉,多见与高山峭壁上。

      这迦南山山顶常年积雪,有多处陡峭崖壁,倘若真有禾仙草这东西,那也该长在这座山里。

      日近黄昏,翻过迦南山正面,何璟悬在崖壁上深深吁了口气,心里的石头落下。

      太阳从他身侧降落,一道刺眼的金色屏障收敛下去后露出崖上那株摇曳的黄花,何璟甩去额上的汗珠,攀着凸起的壁石爬了过去。

      掐断一段茎,果然流出蓝色的汁液,何璟小心把那株禾仙草连根拔起,心里正一松,不料脚底石头松动,一个不防,那株草还来不及放进竹篓,人就蹭着石壁坠下去。

      情急之下,何璟猛地拽住藤蔓荡起来躲开一块巨石,然后松开藤蔓纵身一跃,从崖壁一旁的山坡上滚了下去。磕磕撞撞中,何璟试了几次都没拽稳野草停下来,直到什么东西突然缠上他的腰,让他猛地停下来。

      他大口喘着气,扶起树干站起来,腰上的白丝随之松下。

      “时璟,你来了。”

      极粗哑黯淡的声音,仿佛很多年没说过话,丝丝缕缕让人听不太清。

      何璟心里一紧,防备地望着不远处传来声音的洞穴,问道:“是谁?谁在里面?”

      “你……进来。”

      黑黢黢的洞穴里传来回答,何璟看着白丝收了回去,无数关于迦南山上大妖的传说回映在他脑海中。

      好奇心使然,又念着里面的妖或人刚刚救了他,何璟谨慎的朝洞中走去。很阴湿的一个洞穴,他又叫了两声:“谁在里面?”

      直到黑暗里突然有一只手伸向他,何璟一惊,猛地抽出镰刀防备,那只手指尖始料未及地撞在刀尖上,一滴殷红的血霎时沿着弯刀刃口滑下。

      只这一刹那,何璟瞳孔皱缩,看清了坐在地上的人。

      披着一头霜白的长发,眉间那点朱砂如那滴血一样殷红欲滴,一张夺人心魄的脸怔怔地望着指向他的刀尖,缓缓滑下一滴眼泪。

      何璟好似被突然挖去一半的心,让那滴眼泪打得措手不及,他张口难言,对面却突然怒目而视,一声滚,何璟便被掀出洞外,摔得五脏六腑都要震碎了。

      “咳——咳咳。”何璟脑子被疼清醒了,难以置信地望着洞口,这妖好大的脾气,他冲进去,“不是你让我进来的吗?!”南月没好脸色的盯着他,“那我不是让你滚了吗?”

      “……”何璟气结,难道妖都这样不讲理?他来回走了两步,犹疑道:“你就是这山中的大妖?”

      “要你管。”南月手掌撑着地转过身爬了进去,倚着石壁用后脑勺对着他。何璟再度吃瘪,耐了耐性子,放松语调,蹲在他身后,接着道:“你刚刚叫我什么来着?难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南月果然愣住,转过头来瞧着他,像是透过他对比另外一个人,然后幡然凶狠道:“我叫你王八蛋!”

      “你!”

      何璟真觉得自己对上冤家了,抓住他的手把指尖含在嘴里,然后利落地撕下身上最干净的布将那道小小的伤口裹好。

      这么点小伤至于吗?

      “现在可以了吧?!”他咬牙道。

      这哪里是什么凶神恶煞、作恶多端的大妖,分明是娇滴滴、伶牙俐齿的小冤家。

      哪知南月一听他的话,更不买他的账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他把手抽回来,负气的抱进胸口,时璟哪里会这样对他?

      何璟眉头一皱,又和他说了几句,都不被搭理,顿觉自己可笑,与这妖不过一面之缘,他何时是会操心给自己找事儿做的人?索性捡起禾仙草揣着一肚子莫名其妙的气一走了之。

      他走得干脆,没有看到南月在他身后跌跌撞撞想追上来,脚底却被根脉扯回去,疼得伏在地上蜷成一团的样子。

      夜晚。

      炉上罐子咕噜咕噜的响,盖子被水气冲得微微响动,黯淡的光照着屋内,何璟躬身坐在小竹凳上,手中的蒲扇来回扇着炉子,眼睛认真地盯着罐子一动不动。

      一旁床上躺着的人终于艰难地递了只手出来,气息微弱道:“哥……我——咳、咳。”

      仿佛从肺里咳出来的声音让何璟终于回神,抬眸一看,何牧四从床上探出手来,满眼泪光地望着他,何璟心一窒,从竹凳上起身,压着他的肩膀把他按了回去,惜别道:“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何牧四泪眼朦胧,短促的喘着气,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被何璟按得死死的,只得涨紫着脸,拼了命的凑出句完整的话,“你别把烟往我这边扇啊!!”说罢,恨不得白眼一翻,当即去了西天。

      “……”何璟赶紧一把把他拉起来,靠到了另一边的床头,远离那呛人的烟气。正好此时炉上的药熬好了,瓦罐盖子冲的噼啪响,何璟又忙去用布包着罐子移到架上,嘴上还不忘挖苦两句,“你这就是动来动去弄的,像我一样好好躺着不就没事儿了吗?”

      何牧四顺着自己的胸口缓着气,心想:可不是嘛,一天躺着跟个大爷似的,潇洒舒适的,活似自个亲爹。

      何璟倒出碗药端过来让他喝了,何牧四瞧一眼,绿晃晃的一碗药汁,热腾腾冒着气,他奇道:“药方变了吗?这药怎么看着好生奇怪?”

      何璟心不在焉地催道:“有什么好奇怪的,赶紧喝了睡觉。”

      他不催还好,一催何牧四就有点怵,盯着那碗药犹豫了很久,心一狠,仰头闷了个干净,酝酿片刻,当即白眼上翻,一头倒了回去。

      何璟去院中打水回来,见他已躺下睡得死沉,略感惊讶,嘟囔了一句,“倒也不用睡那么快。”于是吹了东屋的灯,自去盥洗一番,回西屋睡觉。

      夜至三更,天上悬着一盘圆月,屋里黑得正浓稠,何璟辗转反侧,忽地睁开眼,坐起来眼神逐渐变得凌厉。

      这妖好生厉害!

      竟给他施了媚术。

      静谧的小院,草丛里蟋蟀叫个不停,一只脚踏过这里,留下一个脚印,蟋蟀复又继续叫唤,目送着一个高大的背影披着一身月光消失在小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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