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缱绻》七许知

1、第 1 章

　　十一月初冬。
　　京北市已经连下好几天滂沱大雨。

　　寒气聚集了遮天蔽日的乌云，阴云压顶，雨滴砸在路面的积水上荡起水花，街边人烟稀少，整个京北呈现水雾朦胧的景象。

　　女人撑着黑色大伞，手里捧着雏菊，一身黑的穿着显要与周遭融为一体。
　　天色渐晚，除去楼梯围栏歪那一片残缺凌乱的野柳，了无人烟。

　　脚步倏然停顿在台阶上，视线略过一座座刻了亡者名姓的墓碑上，最后停在最显眼的位置。
　　墓碑前摆满了鲜花，形状各异……

　　残缺的月色照在密密麻麻的墓碑上，若有若无拂过树梢的夜风伴随着窸窸窣窣的雨声响起。
　　宋予初将手里雏菊放在墓碑前，与其他花束融为一体，却又格外显眼。

　　她平静地看着面前的花束，又抬头看向墓碑上的名字——
　　爱子宋为谦之墓

　　照片上的男孩稚嫩可爱，脸上还带着幼时的婴儿肥，而那双眼睛与面前站立的宋予初却有几分相似。

　　宋予初蹲下来，眼睛微垂，纤细的手指扒拉着周遭的花束，垂眸低声道：“怎么这么久没过来，他们还是喜欢给你送粉色花……”
　　挑出几一束粉嫩花束扔在旁边。

　　“你说说，要是当初我不那么执拗于父母的疼爱，你现在是不是长得比我还高了。”忽然停顿住，嘲弄一笑，
　　“忘记告诉你了，我现在结婚了，跟我不太喜欢的人，但我没办法，这是他们想要的。就算不这么做，只要他们想，就会想尽办法逼着我去完成。”
　　就好比她现在的婚姻……

　　挑挑拣拣好几束花放在脚边，无声叹了口气，再次抬头看向墓碑上的照片。时过境迁，年少的岁月早已流逝，照片已然变得黑白，早已没了当初鲜活的色彩。

　　不过想想也是，当时也没多鲜活。
　　当初她父母想要男孩的心本就急切，在得知这一胎可能会是男孩时，便想要早早出生，听信谣言胡乱服用药物护胎促生。

　　她还记得当初宋母在得知生出是男孩时，脸上洋溢的那般喜悦，好似天降福星。却又得知孩子可能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悲喜交集。

　　她与弟弟的见面次数不多，那时猜想可能是因为他身体不好，所以爸妈才养在宜城。可连续好长一段时间没等来父母回家的她渐渐明白，原来只是有了弟弟，爸妈才不愿意回家。
　　因此，她对弟弟的感知，仅限于讨厌，严重来说夹杂着恨。

　　可事实并不如此，宋予初第一次见到这个与自己留着一样血缘的弟弟，只觉得他长得可真丑，肤色发白难看，身子瘦弱得厉害，的确看起来像生病的人。
　　对此，宋予初心里对他的怨念才勉强好了一些。

　　只不过她忽略了父母对他的保护欲，除了节假日时他们将她带回宜城，其余时间狠心决绝送回京北。

　　可他们很明显忽略了自己孩子对初见姐姐的好奇，也知道父母不愿意他们多接触，只能私底下来找她。或许知道自己不待见他，每次来时都是一副舔着脸、讨好的模样。

　　那时的宋予初觉得这幅模样对自己还挺受用。
　　甚至很想与父母炫耀。

　　你们看，你们疼在骨子里的宝贝儿子，见到我还不是舔着脸来讨好我！

　　手机铃声陡然响起，将宋予初的思绪拉回，猛然抬起头对上墓碑上轻笑的小男孩，喉咙一噎。手机铃声在寂寥无人的墓地里格外响亮。

　　宋予初蹲着脚发麻，边捶边站起身接听电话。
　　“喂？”

　　“回国了？”那头男声温和不失威严。
　　宋予初看了眼手机页面，看清是谁之后嗯了一声。

　　“现在回家。”
　　宋予初不太想现在回去，找理由搪塞：“我等会有事……”
　　“有什么事明天处理，现在回家。”

　　宋予初抿抿唇，闭了闭眼，再次睁眼余光落在旁边的墓碑上，红唇微张，叹了口气答应了。

　　挂断电话，弯腰拾起地上挑拣出来的花束，脸上平静如常，睫毛微垂，最后丢下一句：“真讽刺啊。”

　　当初怎么想着把她赶出去，现在就怎么逼着她回来。
　　就譬如当年那场车祸，明明是宋为谦软磨硬泡让自己带他出去游玩，心里虽烦躁，却又抵不过他的折腾。

　　要不是看在他身体差得可怜，以及身后还有父母宠着，宋予初压根不会在车祸发生之时将他推开，从而导致自己出车祸。

　　而她做了这些，也同样没等来父母亲戚的关心问切，而是不停歇的谩骂以及怨恨。
　　因为他们觉得是她的错，那便只能是她的错！

　　宋予初默默掩下所有糟糕情绪，出了墓地。
　　回到家已是八点，一进入客厅就看见早已在餐桌上等待已久的父母。

　　她现在毫无胃口，那根紧张已久的神经早已松懈下来，接连通宵几天早已使她身心俱疲。

　　本想告诉他们自己没胃口先上楼了。而话刚到嘴边就听到父亲严厉不容拒绝的声音：“过来吃饭。”
　　宋予初站在楼梯口没动，“我不饿，你们吃吧。”

　　“不饿也过来。”宋德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嘴里振振有词继续道：“父母等你这么久就为了一起吃一顿饭，而你呢？就这么把父母的心意抛掷一边？”

　　听着他的训斥，心情愈发烦躁，想压抑情绪，发出的声音十分生硬，“我没让你们等，是你们非得让我回来。”
　　嘴上一本正经就为了等你一起吃一顿饭，而这些，在她二十岁之前可从来都没有这种待遇！

　　“你——”
　　宋德还想说什么，却被对面的连之倾眼神示意闭嘴，被迫吃了哑巴亏扭头发泄情绪。

　　连之倾缓缓站起身走到宋予初身旁，好言相劝：“你这工作难得总是出国不回家，这好不容易回国一趟，爸妈这不是想着我们一家……我们一起好好吃一顿饭嘛。”

　　见宋予初还在别扭着，无奈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往餐桌旁走。
　　“好了好了，你爸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饿也得吃点，对身体好。”

　　宋予初被半推半就走到餐厅前坐下，刚坐下扫了一眼饭菜，眼底那抹失落一划而过。

　　为了缓和餐桌气氛，连之倾主动找话题交谈融洽父女之间僵硬的关系。

　　他们夫妻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连之倾拿了一个干净的盘子，一边交谈一边剥起蟹腿肉。蟹腿修长，外壳粗壮有红亮的色泽，就连里面的肉也饱满嫩滑。

　　宋予初没什么胃口，只是挑了一两道合口味的菜吃，吃了几口便没动过筷子了。
　　出神之际，旁边推来的白瓷盘子映入眼帘，最醒目的便是盘子里饱满嫩滑的蟹肉。

　　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母亲亲切的呼喊：“初初，吃点蟹肉，这是你爸特意托人空运回来的，很新鲜。”
　　宋予初垂下眼眸，将盘子推远，轻声道：“我对蟹过敏。”

　　餐厅内一片寂静，连之倾脸上笑意一僵，夫妻俩四目相对一秒，连之倾连忙抿唇夹了块羊肉放碗里，脸上迅速恢复笑意，“那吃点羊肉，不腥。”

　　宋予初喝了口温开水，“我羊肉过敏。”

　　话语刚落，便传来筷子与餐桌碰撞的撞击声。宋予初抬眸对上黑着脸的父亲，脸上淡然，只一眼，很快激起父女俩的矛盾。

　　宋德被激起情绪，怒斥道：“这过敏那过敏的，是个人都没有这么多过敏原。”

　　宋予初毫不在意，漫不经心自嘲道：“对啊，是个人都没有这么多过敏原，可我这人毛病就这么多，也不知道遗传谁的。”
　　“宋予初！”

　　十几年父母没联系，这一段亲情在她心中早已经可有可无。

　　“我听得见，没必要吼这么大。”宋予初往后倚靠在椅背上，“有话就说，有事论事，找我回来干什么？”

　　宋予初可不相信他们是纯属找自己回来就为了那一顿早已经破碎不堪的亲情。

　　听到这话，宋德的情绪缓和一瞬，瞥了她一眼，用着一副管理人的口吻命令道：“把国外那项目停了。”
　　宋予初觑他一眼，“为什么。”

　　宋德懒得解释，强硬道：“哪有什么为什么！我让你停就得停！”
　　宋予初触及父亲的视线，眼神坚定：“你说停就停？那项目我花了我这几年所有精力与时间，就因为你一句停了就停了？我还真就不愿意了。”

　　“你有什么不愿意的！”宋德被拒绝之后情绪高涨，陡然站起身，语气强硬，“你花着我的钱，我把你培养这么大，不是拿来否认我的决定的！”

　　宋予初按捺不住的脾气也被他激起，陡然站起身，眉眼冷淡到极致，反驳道：“所以呢？就因为你是我爸，我必须什么都听从你的吗？我热爱这门事业，我喜欢，我就愿意干下去！再说了，公司能走到现在的地步没有我的功劳吗？要不是我四处拉项目，创产业，现在的宋氏有谁愿意赌命愿意来合作？”

　　本以为宋德会扯出另有说服力的话语来说服她，结果却道处她从未想过的理由。
　　——“但是你现在已经结婚了！”

　　宋予初一愣，这段时间的忙碌，的确令她忘记自己早已结婚这件事。或者严格来说，她压根没把这段婚姻当回事，当初结婚，只不过是为了应付当时被逼婚无奈找出的策略罢了。

　　而现在，她也没觉得这件事与自己事业有什么关系。
　　“结婚跟我的事业有什么关系？”

　　宋德义正言辞道：“你结婚了，放弃事业回归家庭相夫教子不是天经地义吗？而且你这个年纪正是生孩子的好时候，裴家不说这些只是不稀罕，瞧不上咱们家，所以你更应该早点生个孩子来抓住裴家！这样呢以后想要多少项目都不用愁，你知道吗？”

　　宋予初觉得这是歪理，顾及最后一丝父女体面，还是耐着情绪解释：“我才二十四岁，也是事业上升的最好时候！再说了，就算我现在生了孩子，我跟裴言行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感情，这样能教育出什么样的孩子？难不成教育成你这样，不想管了直接丢出国吗？”

　　下一秒，宋德压抑不住的怒火四起，怒吼警告：“宋予初！”
　　“你现在告诉我，女人要那么好的事业干什么？你现在结婚了，就应该把重心往家庭靠。到时候裴家把你当成他们家一份子，你要什么样的事业没有？”

　　宋予初陡然踢开后边碍脚的椅子，椅角快速在地上摩擦，发出刺耳难听的巨响，最后禁不住冲击力往后一倒，传来“嘣”地声响。

　　“我一回国你就逼着我结婚就是为了让我去舔裴言行、舔裴家，以此来求荣华富贵？”
　　宋予初被这一席话气笑了，怪不得一连十几年不闻不问，结果一毕业，他们就打来电话让她回国帮衬家里公司，不出一个月就各种方式逼着她结婚，然后到现在生子，原来想的居然是这一出。

　　宋予初绕出一步拎起包，语气认真，“不就是结婚嘛，又不是离不了。”
　　“你——”

　　宋德被噎住，气得脸青紫，指着她道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连之倾欲想说什么，但看到自己女儿冷漠的背影，口中那句劝诫的话却道不出口。

　　宋予初走到玄关处换鞋，换好鞋看向餐桌前的父母，脸上没有任何眷恋的表情，冷嘲热讽道：“想要我去舔着裴家来帮衬公司？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话落，与开门声一同响起的便是父亲的怒吼声：“你要敢出这个门，以后就不用再回来了！”
　　回他的只剩下那一道冰冷的关门声。

　　宋予初坐在车内，时不时想起父母的话，愤怒与无助犹如一块块掉落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喘不过气，眼睛酸涩得厉害，萦绕在眼眶的泪珠要掉不掉，最后被她用手背随意擦拭。

　　手机铃声在此刻响起，屏幕上跳动着沈知瑜的名字。
　　她接通，电话那头传来声音：“喂？阿初！”
　　“裴言行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