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山顶》鱼乐清

2、尴尬场合，他怎么又在

　　事情怎么能发展成这样？
　　人怎么能丢人到这个程度？

　　孟羽一路行尸走肉般找到李青的车，心不在焉地坐进来，连招呼都忘了打。
　　车开出了满是银杏的小路，孟羽还在复盘起惨剧发生的原因——

　　首先，她加班了整个假期，早上又起得早，脑子不太清醒；
　　其次，谁知道谢熠的车和李青的有那么像？
　　最后，这颗红遍大洋两岸的建筑界启明星，车开到聚会场地外面停着，人坐在车里发呆，是想干嘛？

　　莫名其妙！

　　那双冷琥珀黄的眼睛好像还在眼前……
　　孟羽狠狠摇头，想把刚才尴尬的情景扔出脑海。

　　“同学聚会在这吃？品位不错。”
　　李青的声音突然响起，孟羽才发现自己把老板给忘了。
　　那现在要重吼一遍刚才的诉词吗？

　　孟羽无力地发现，她现在，好像没那个气势了。
　　这个情形，有点像跑步比赛记错圈数，全力冲刺过了终点停下来，才发现少跑一圈。
　　而现在也没有“原地继续往前跑”选项，只有从头再来。

　　气已经泄了，要想重来一遍，是有心理障碍的！
　　泄气的孟羽开始迟疑，要不…这次就先去应酬？发火摊牌可以等应酬完再摊嘛……
　　她反正不想承认，自己一瞄到严肃的老板本人，就气血两虚，莽不起来。

　　尤其是李青今天，格外安静。
　　他没像以前一样，在车上和孟羽详细介绍今天的甲方背景、饭局主题和沟通要点。
　　只是默默把车往市区开。

　　明明是你把我卖了，怎么这氛围活像是我犯错了？你不说话，那我也不说。
　　孟羽也有气性，才不想做被人卖了还活跃气氛的事。

　　车开到江州的滨江湾，李青停了车。
　　“到了。”

　　啊？
　　“老板，今天的局在这吗？”可这是滨江湾啊，有江风有步道有游客，就是没饭吃。
　　更没客户。

　　李青摇头，“先下来吧，陪我走走。”
　　走走就走走。
　　孟羽走在李青隔壁，他没说话，她就开始神游发呆。

　　江州是个历史底蕴深厚的地方，城市风貌很有看头。
　　就比如这滨江湾，步道曲折延伸，一侧是从民国至今各时期的古典风格建筑群，另一侧是江水宽而平。

　　江的对岸，是重重叠叠、形态不一的现代高楼。有方正稳重的，有扭曲流形的；有粗野主义的楼，也有后现代解构拼贴风格的厦。

　　建国以来，几代建筑师在此处勾勒塑造着城市天际线。如今隔江相望，已成一座钢筋与玻璃垒就的山岭，重峦簇拥，山峰林立。

　　孟羽看着看着，就到了江州市建筑设计总院即将竣工的新总部办公楼。

　　这是总院的老院长、国家建筑设计大师谢栊，三年前亲自主持设计的，也是他从院长位置上离任前亲自操刀的最后一个项目。
　　新区群楼中，江州总院这座玻璃山并不高调，只是中正优雅，反射着午后柔和的光，看久了，让人心情也平和起来。

　　孟羽突然听到李青的提问：“你很喜欢这个设计？”

　　“当然了，毕竟是谢大师的作品，体量精确，造型灵动，装饰洗练。”孟羽又补充，“这三条还是您和我总结的呢，您是他的关门弟子嘛。”

　　李青笑笑，“其实你也算他的弟子。”
　　孟羽疑惑抬头。
　　李青解惑，“都是校友，老师、我、还有你，都是江州理工的。”

　　哎，校友，建筑行业内，孟羽的校友可太多啦，哪敢凭校友两字就攀亲套近乎呢？

　　“老师以前在总院经常有讲座，可惜你一次也没去听过。”
　　可不是嘛，前两年谢大师还在江州总院院长位置上，他每月都会面向院内青年员工开讲座授课。
　　只是江州总院青年人才众多，都嗷嗷待哺呢。孟羽这样的助理建筑师，还没被排入听课之列。

　　说到这，她是不是该质问职级的事了？还有奖项！
　　正酝酿着怎么开口，李青扭过头看她，“加班一周，你也该调休了。明后天你不用回所里上班，准备一下，大后天你跟着胡所长一起去看看谢老。”

　　啊？
　　我连谢老的讲座都不够格听，你让我去医院去探他的病？
　　孟羽赶紧婉拒，“李所，谢谢您给我的露脸的机会。但我不太够格吧？”
　　以往老院长疗养，探望团队那都是所长们组成的，顶多带点所长亲信。

　　李青不发一言。
　　孟羽有点急了，“而且、而且我就算去，我也得是跟您去吧？我跟着胡所长去？他对我们的态度，老板，您是知道的呀！”

　　要是没有胡所，要是没有胡所和李青这些年的擂台戏，孟羽早该按时升到建筑师了。

　　她又不是不知道胡所长多讨厌李青、连带着多讨厌她。她躲着胡所长还来不及呢！
　　她要占着胡所长亲信的位置，陪胡所长去探病？
　　太匪夷所思，太羊入虎口！

　　孟羽知难而退，“老板，要不我还是继续上班吧，您去就行，您去多好，我好好画图，免得耽误项目进度。”

　　“有件事你得知道。”李青用平淡的语气开口，“早点去和胡所长修复关系，对你有好处。”

　　何出此言？

　　“孟羽，我可以先告诉你……”

　　孟羽迷惑抬头，却听李青继续说道：

　　“我可能要离职了。”

　　——

　　孟羽坐在床上，啃着指甲，翻着新买的盗版《万年历》。
　　今天，十月七号，到底是不是个大凶之日？
　　倒推想想今天发生了什么——

　　老板疑似要离职了；
　　老板要把她送到老对头手里，投降示好；
　　老板还拒了她的职级申请，还把她的项目获奖也抹干净了；

　　并且她还一时不慎化身大喇叭，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冲着不该见到的某人，吼了个透透彻彻。
　　这下好了，亲者痛、仇者快。

　　下午在江州湾，李青扔下个要离职的重磅消息，什么也没解释，就说自己去见甲方了，孟羽不用去。
　　本来说是带她去应酬，这也没下文了。

　　让人费解的领导。
　　搞得她也没机会问个明白。

　　不过就算问，肯定也问不出什么。
　　李青这人看着是温和好脾气，其实心思深得很，他不想说的话，谁也问不出来。

　　问题是现在该怎么办？
　　孟羽不是傻子，她作为李青核心狗腿子这件事，别说在所里了，恐怕院里上下都有数。
　　树倒猢狲散，何况这棵树还得罪了其他树。
　　李青要是走了，难道胡所长不想把她赶出大门？

　　如果孟羽心态不够乐观，现在就该整理作品集、准备投简历了。
　　可在江州，甚至是在整个华东区域，江州总院的水准都是稳占鳌头。她还能往哪投？

　　孟羽很宝贝自己的职业生涯，她不想明珠暗投呀！

　　那…想办法和胡所长套套近乎？
　　李青所说的，和胡所长修复关系有好处，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吧。

　　她孟羽虽然是李青的亲信，但毕竟也是设计三所的一员，这些年她加的班赚的产值，也都是她为设计三所的付出嘛！
　　胡所长丰厚的年终奖里，总有那么几万块钱，得来自她的奉献…

　　她是个靠谱的助理建筑师，是三所的好员工，她和胡所长，也不是一定不能转圜……的吧？

　　孟羽给自己洗脑：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及时和胡所长表达好意，或者说摇尾乞怜，等到李青真离职走了，没准胡所长还能留她一条鱿鱼不炒……

　　但是，万一被胡所长严词拒绝甚至加以羞辱（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那，是不是有点…格外丢人呢？

　　胡所长这个人，是有点尖酸刻薄的，做事一向不留余地、更不给人留面子的。
　　但凡她投诚失败，大概就不仅要走人，还要在胡所长及其亲信下属的嘲笑中，灰头土脸忍气吞声地夹着尾巴走人了……

　　她也才27岁，是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孩，她的脸皮也还没修炼到金刚不坏的程度。
　　孟羽啃了啃指甲，发起了呆。
　　眼睛却不自觉瞟到了桌子上的几个建筑模型。

　　那是她大学时做的，有自己独立完成的，也有她和…别人合作做的。
　　从入门建筑到现在，有十年了。
　　这条路未来，也应该还有很多个十年。
　　必须还有。
　　留在这里，留在江城总院，她才更有机会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建筑师。

　　韩信能忍胯下之辱，咱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可沽名学霸王嘞！
　　去和胡所长低头吧。
　　不管有没有用，反正先试试。

　　至于怎么试……
　　孟羽思考了半天，不无悲哀地发现，胡所长他贵人事忙，除非一起去探望，她恐怕很难找到机会，去向他投降示好了。

　　这场探望活动，她得去，必须去！

　　——

　　探望当天，孟羽做好了充分准备。
　　李青知道她答应去，早早就停了辆车到她宿舍楼下，说他和胡所长联系过了，让她开车送胡所长去医院。

　　孟羽听了，试图去想象李青去和胡所长递话的场景。
　　真想象不出来。

　　李青和胡所长缠斗已久，他过去好像是没有和胡所长低过头的。
　　现在这算是……人之将走，就此托孤吗？

　　出门前，孟羽还拆开了亲妈刚寄来的快递。
　　里面除了让她泡水喝的常规补品，还有一个小而精致的礼盒。
　　那是一盒包装精细的冬虫夏草。

　　孟羽拿着礼盒倒吸一口凉气，给亲妈发去消息：“咋子嘛？你请我吃冬虫夏草好起死回生嘛？谢谢了哈，但暂时还用不着。”

　　“你这娃子想得倒美咯。”孟母回了消息。
　　“这东西有用途，我是这么想的，要是你真的把领导得罪了，你就自己看着疏通，晓得啊？这不用我再教你撒？
　　“这一小盒子可贵嘞，你莫给老娘想着私吞噢！”

　　老妈不懂什么建筑师什么获奖，在她一个中年妇女的认知里，孟羽的工作困境，显然是得罪领导的典型症状。
　　她这样想…其实也没错啦。

　　孟羽想了想，还是把价值不菲的小礼盒塞进包包，开上李青提前停好的车，向胡所长和李青约定好的上车地点出发。

　　到地方后等了一个多小时，却依然没人来。
　　她斟酌着给胡所长发了消息，也并无回复。
　　一直到探望通知上定的时间都快到了，孟羽才不得不发动车子，独自前往医院。

　　江州市第一医院的高级病房套房内。
　　江州建筑设计总院的高管和各所诸侯，都已在会客厅的环形沙发上坐下。
　　包括胡所长。

　　他因为身体敦厚，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位置。

　　孟羽刚一推门进来，就看到胡所长庞大的背影。
　　她悄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胡所长人已经在这了，她既意外、也不意外。

　　沙发上的众人看到有人开门，目光齐齐聚过来，一看是个年轻姑娘，又默默移开。
　　房间里一位气质儒雅的长发中年男性走过来，低声告诉她，“谢大师早上出门散步了，还没回来，先在这里坐下等吧。”
　　态度很亲和，大概是和谢大师很熟悉的人。

　　孟羽没急着入座，先向他自我介绍，“您好，我是设计三所的孟羽，入职五年了，一直在李青副所长的组里，请问您是？”
　　听了这话，那人好像愣了一下，然后下巴往沙发的方向一点，“三所的胡所长在那边。”

　　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不知道是不是孟羽的错觉，这人的态度，怎么突然就从亲和变成冷淡了？

　　孟羽有些摸不着头脑。
　　房间里安安静静，大家都没什么反应。
　　孟羽便往胡所长那边走，准备先坐下，等谢大师出场。

　　然而安静的房间中，却突然出现一声浑厚的提问：“你哪位啊？来我这边干什么？”
　　是胡所长。

　　什么意思？

　　刚才孟羽的自我介绍，房间里的人显然都听到了。
　　胡所长却突然上演一出名为“我不认识你”的戏。

　　无事可做的领导们，目光又向孟羽聚拢过来。
　　但孟羽毕竟是孟羽，她的脸不仅没发热，甚至还挂上了笑容：“所长，我是小孟，孟羽。

　　“所长，我这人性格内向，光知道工作，平时不太好意思和您打招呼，所以您看我脸生。”

　　这叫性格内向？房间内的各位领导都在腹诽。
　　脸生？一个所最多几十个员工，她都入职五年了，胡审岩还能对她脸生？

　　听也知道都是场面话，是年轻人给所长一个台阶下。

　　胡审岩的态度却依旧尖刻，“孟羽是吧？你说你是我所里的，但我对你可没什么印象啊！
　　“你说你光知道工作，但我看，你应该也没做过什么项目吧？”

　　没什么印象？今早故意放她鸽子让她几乎迟到的，不就是这位对她没印象的所长？
　　没做过什么项目？当着一屋子院领导所领导的面，胡所长竟然这样说她。
　　给领导们留下“工作不力”的印象，对年轻人的职业发展，影响绝对不小。

　　当着一屋子的目光，孟羽不能再顺着他的话茬往下说了，“所长，我工作五年，参与项目还不多，所以您可能印象不深。
　　“大大小小我参加过六十多个项目，基本是公共建筑；
　　“其中比较大的，有江州市儿童医院新院区、江州市特殊教育学校、江州梧河区图书馆。”

　　六十多个项目，这叫不多？
　　对江州总院的大部分年轻建筑师来说，这起码是八九年的工作量了。
　　何况她刚刚点名的，都是江州总院这几年获奖了的公共建筑项目。
　　是胡所长平时，没少和其他同仁吹嘘过的亮点项目。

　　“还有一些非公共类建筑，主要有江州银行总行、远隆商业综合体和长寻科技总部。”

　　这几个，是江州总院近几年里中标合同额最大的项目，是李青挂帅，在招投标中击败了全国出色的设计团队，然后高标准完成了的项目。

　　会客厅中的众人听了这一连串项目名字，对这个入职仅五年的小姑娘，倒是有了点欣赏的意思。

　　孟羽心里却想着，见好就收，对胡所长也不能太针尖对麦芒。
　　她给他面子，他才好给她在所里留下容身之地嘛。

　　胡所长摸了摸鼻子，随即冷哼一声，“听着唬人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什么团队核心了。
　　“年轻人不要夸大其词，不是你旁听过几场汇报、打印过几份标书，就算是参与项目了。”

　　众人心里又开始疑惑：合着这小姑娘是蹭项目报菜名的？
　　听胡所长那意思，刚刚那一串重点项目，她只是镶边，就拿来吹嘘自己了？

　　孟羽的手轻轻放在包里的小礼盒上。
　　她这些年加的班，现在被定性成夸大和造假？

　　孟羽犹豫了几秒，然后深吸一口气，平静开口：
　　“胡所长，我五年参加六十多个项目，除了最开始的三个外，其余的，我都不只是旁听汇报和打印标书；
　　“在项目组里，我主要负责的是形体推敲、平面排布、和立面设计；

　　这些都是建筑设计项目中相对核心的工作内容。

　　“除了这些，我还参与排定标书框架，并代表十几个项目进行方案汇报。

　　这些是建筑设计的技术工作外，最核心的交流与汇报工作。
　　她年纪不大，竟然已经有十几次的汇报经验了？

　　孟羽的声线并不高，甚至算得上柔和，说出的话却是十分有力：
　　“我很珍惜在江州总院的工作机会，入职以来，我每天下班前都做工作小结，经手的一切项目文件，我也都存在工作电脑里。
　　“有机会您可以检查，李副所长也可以作证。”

　　这些话说出口，孟羽觉得无可奈何——本来是来套近乎的，结果还是不得不和胡所长唱了反调。
　　虽然她说的都是事实。
　　但愿胡所长看在她勤劳能干的份上，探望结束后再给个机会，让她能低头示好。
　　最好还能献上薄礼，修复关系。

　　胡所长吸了吸鼻子。

　　孟羽有些紧张地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却等到了意想不到的内容：
　　“李青？他给你作证？谁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谁知道李青为什么要招你进来，还故意给你喂项目资源？”
　　胡所长嘴角挂着轻蔑的笑意，他语气近乎轻佻，仿佛带着无尽遐思。

　　孟羽的手紧紧扣住了小小的礼盒。
　　她感觉满身的血都冲上了脑袋。
　　脸上久违地出现了炽热的感觉。

　　这是羞辱。
　　这是造谣。
　　胡审岩，我踏踏实实劳动付出，我凭努力给自己弄出这样的履历，到你口中，却成了你泼给我的脏水？
　　你暗示我是用那种手段攀附李青上位？

　　一屋子的人，此刻隐隐约约地用或好奇、或怀疑、或玩味的眼神，在孟羽和胡所长之间盘旋。

　　孟羽紧紧咬着牙，脸涨得通红，在一屋子人的打量中，终于放弃幻想，准备战斗。

　　她正要开口大骂胡审岩——

　　“她是我招进来的。你有什么想怀疑的，直接问我吧。”

　　孟羽回过头，一屋子的人都回头。

　　门口出现一位清瘦的老人，一身病号服穿得齐整。

　　方才的长发中年男子走上去扶住老人，低声说了句，“谢大师，您回来了。”

　　谢大师，谢栊，谢老院长。

　　一屋子的人都站起身迎上去。

　　谢老的出现和发言让孟羽一时惊讶，落在了人群后面。

　　她看向谢大师那边。
　　他身后好像还有一个人？

　　隔着一屋子的人群，孟羽识别出——

　　是谢熠！

　　他怎么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