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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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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城。
暮秋,茶楼。
说书声激昂慷慨,宾客们聚精会神。
角落里二人对坐,一人青衫一人黑袍,黑袍者眉心点缀奇异火焰,手执杯盏,言笑晏晏,对青衫女子感叹道:“十五年了,这里变化可太大了。”下巴尖指一指台上说书人:“原先那老头也不在了,换了这个,究竟还是差点意思。”
青衫女子面容掩映在幕离之下,唇角微微扬起,很快又落下。手指摩挲着茶盏边沿,然后端起轻抿一口:“但有一点很好。”
“什么?”黑袍女子奇道,火焰印记似乎熠熠生辉。
“这阳羡雪芽,不再是什么珍品,常人花钱也能喝到了。”
祝璃“嘁”了一声,“你倒不如说新掌柜的简直掉钱眼儿里了。”
幕离下的唇又一勾,又一落,笑意转瞬即逝。十五年来,一直如此。
祝璃仔细分辨着郑微薄纱后模糊的神情,问:“你老戴着这幕离做什么?都十五年了,谁认得你?”
郑微摩挲杯盏的手指一顿,接着收起,唇抿了抿,缓缓道:“我容颜变化不大,在这青州城往返又频繁,怎么会丝毫无人察觉?当初……逃婚一事闹得又很大。”
“戴着幕离,总要妥当些。”
祝璃点头,无所谓道:“行呗。”往桌上放一锭银子,算是结了茶钱,接着起身,伸伸懒腰,兴致盎然道:“走吧!”
两人款步下楼,迎着瑟瑟秋风,走在青州城热闹非凡的街道上。祝璃颇有些闲情逸致,对街边摊贩很感兴趣,时不时停下来看看,或是买几样。郑微神色冷淡,兴致不高,她这些年时常来青州城,有时在茶楼一坐便是一天,这集市街道,已走过千百次了。
虽随着岁月更迭,这些街边小贩也在变化,但卖的无非就是那些东西,郑微早就见惯不惯,哪怕偶有些新鲜物什,也提不起什么兴致。
两人慢吞吞行至城南小院,郑微推门而入,里面老仆妇闻声而来,向她行礼。
“姑娘来了。”
郑微轻轻点头。祝璃则越过她,朝老仆妇粲然一笑。
“这位是?”
“祝璃。”
老仆妇弯腰行礼:“原来是祝姑娘。”接着她便去了后厨,端了些茶点,送给二人。
这城南小院,自郑微走了后便一直空着,沈家偶尔会派人来打理。
十年前郑微回到青州城,遇到这跛脚的老妇,便花钱将她买下来,叫她住进里面,专门为她打理这院子。沈家之后便不再遣人过来。
这老妇忠贞又寡言,是这些年青州城唯一见过郑微真面目的人,虽见她容颜不老,却从不多问,也不惊讶,只是默默做着该做的事情,拿着该得的月钱。
郑微极喜欢她这一点,出手便也大方,从不亏待她。
两人在院中休憩,老仆妇便去了他处待着,若无人使唤,绝不现身叨扰。
但只坐了半个时辰,眼见天色将暗,两人起身要走时,老妇拿了一个包袱出来,递给郑微。
“前几日珍宝阁便遣人送来了,我便替姑娘收在房中。剩余的钱已经付了。”
郑微点头,从怀中拿出一个荷包给她:“这几个月的月钱一并给你。”
老仆妇收下,不再言语,目送两人离开。
祝璃跟在郑微身后,穿过城南一条条交错纵横的巷道,最终停在一处院子前。
院前种了几棵秋桂,桂花开得正盛,鹅黄落了满地,芬芳袭人。
郑微默默站在门口,不言不语,神色淡漠,眸子里却揉杂了些莫名的复杂。
祝璃有些不解,正想开口,却见郑微从怀里掏出一只纸鹤,使了些法力,那纸鹤翅膀微微扇动,竟活了过来,小小一只,却力大无穷,衔着比自己大了数倍的包袱,翩翩飞入院中。
又站了一会儿,耳尖微动,听见院里传来一阵惊呼,郑微弯唇,笑意有些温柔,她转头朝着疑惑的祝璃道:“走吧。”
两人即刻化为烟雾,随风而散。
方才的院落里,婢女正要关闭窗棱,却见纸鹤衔着包袱而来,下意识惊呼出声。
纸鹤被那惊呼吓得一滞,片刻后却乖巧地将包袱递入婢女手中,接着在空中歪了歪头,失去法力加持的身子缓缓下坠。
屋里的人听见呼声,忙问:“何事?”
婢女看了眼那纸鹤,犹豫了一下,还是拿着包袱关了窗,转身道:“那人……那纸鹤又带了东西给您。”
屏风后走出一个少女,模样青涩乖巧,长相端正柔和,却少了几分病态与娇艳。
“它每年生辰都来,今日是您及笄,想必送的东西十分贵重。”婢女眉目间略有些兴奋,将那包袱打开,看到珍宝阁的匣子,立马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来。
少女接过匣子,打开,拾起里面珠光璀璨的簪子,仔细掂量了一番,心中喜不自胜,却还是规规矩矩地收起来,递给婢女道:“同往年那些礼物放在一块吧。”
婢女不解:“您试都不试一下么?”
少女抿唇正色道:“无功不受禄,我连她是何身份都不知,怎敢鲁莽?”
“可她肯定没有坏心的!”
“话虽如此,可我终究……受之有愧。”少女转身进了里屋,不再多说。
婢女拿着沉甸甸的匣子,有些失落,却还是听话,去了库房,将那匣子摆在柜子里,柜子上,大大小小的匣子包袱,都是那神秘纸鹤衔来的。
小姐周岁的金锁,三岁的金镯子,五岁的棉夹袄,十岁的云锦衣裙……
每一样,都珍珍重重地收着。从前是送到夫人房中,被夫人勒令好生收藏,如今小姐长大了,便送入小姐房中,由小姐自己收着。
十五年来,年年如此,纸鹤只负责将那人心意带到,其余什么讯息也未曾留下。他们也试着想要去寻,每到院门外,都是空旷无人,一丝踪迹也寻不到。
后来便索性放弃了。反正没有感受到恶意,于他们的生活而言,只是每年这时候,带来一袭温和柔软的风,轻轻抚慰着人心,飘来又飘走,掀起一阵微妙的涟漪,又很快平复下来。
秋风虽落寞,但温柔不扰人,便是讨喜的。
昭阳城。
竹林内,小院中。
祝璃往那庭中竹椅上一躺,一副力竭疲累的模样,眼皮却微微掀开,望向一旁淡然斟茶的郑微。
“怎么不去见她?”
“没有必要。”
“十五年,你从未见过她的长相?”祝璃坐起来,怎么都不敢相信。
郑微瞥她一眼,颇有些看白痴的意味:“远远看过几次。”顿了顿,又补充道,“很平凡,很普通,也很……健康。”
祝璃坐到她对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仰头喝尽,擦擦嘴角,问:“你不是不信那人是她么?”
“是不信。”郑微已经摘下幕离,眉眼稍微长开了些,准确来说,是停留在了十七岁的模样,之后衰老便异常缓慢,故而与十五年前的容颜,区别不甚。
只是神态间总有三四分落寞,三四分冷淡,和一分隐隐的执狂。眼皮永远半耷着,世间一切美好的,丑恶的,任何事物都落不进那双眸子里。唇角永远平直着,偶尔遇到些趣意,微微勾一下,又抿直,笑得总不尽兴,或许是因为彻底失了尽情笑的理由。姿态却更自由了,失了束缚,也失了拘谨收敛的理由,身形总是放松着,行事也是随心所欲的,仿佛对一切都不屑一顾,对一切都无所谓。
“那为何年年要去送生辰礼?”
“不信,但,不一定我就是对的。”这时候落寞占了七八分,将那点冷淡驱散,“或许她真的就是沈青烛的转世,但她终究不是沈青烛。”
“我在意的,从来惟沈青烛一人而已。哪怕是装了她魂魄的躯壳,那魂魄不记得前尘,心中无我,便都算不上是她。”
郑微仰头,看了看天色。
昭阳城四季如夏,烈日炎炎,晒在身上暖意十足却不灼人,很奇怪。
郑微第一次来时,便问祝璃,若是沈青烛出生在这里,结局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可祝璃却说,昭阳城是魔城,若是沈青烛出生在这里,便不会是凡人,甚至她们连相遇的机会都没有。
“要是这样,你也不介意吗?”
郑微那时的笑并不会消失得那么快,绵绵的,笑中含泪,有一点苦涩,她点头说:“只要她活着,就很好了。”
她又幻想道:“沈青烛那么厉害,若是魔,修为也许不比你差,寿命绵延不绝,我们之间,总有机会相遇的。”
祝璃只是笑笑,不置一词。美好但脆弱的梦泡,不必施加外力,自己便碎了。
热意绵软的夕阳沉到地平线以下,显现出暗红的血色。
郑微起身,道:“我走了。”
每次从青州城回来,她总要在祝璃院子里坐一会,等夕阳西下,她便会离开,回到自己那个处在闹市的客栈。
郑微来到昭阳城不久,便向祝璃借了银子,开了这家名为“望归”的客栈。
这里的人来往不绝,生意很好,客栈的房间从未空过。郑微便住在顶楼,楼下喧闹不断,人气便能把孤寂落寞冲淡一点。
往常郑微离开,祝璃便躺在竹椅上阖着眼瞌睡,不寒暄也不挽留,今日却在她转身后开口:“既然不信,我们便去冥府再问问。”
脚步立时顿住,郑微晃了晃神,方才转头:“你不是说,她有意瞒着我们,不会告诉我们实情么?”
祝璃弯唇笑道:“可是府君换人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