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这个世界！》葭月廿四

26、世界二

　　屋外夜色无声，归一已然没了困意，慵懒地倚靠在原地，又看了一眼白纱后的天尊。

　　最后还是将目光放在了窗外摇曳的树影上出神。

　　便是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终于泛起了鱼肚白。

　　直到看着第一缕阳光破开晨雾落进这间房内，归一才撑着一双早已麻木的腿站起来。

　　三日之期，到了。

　　归一才走到门口，屋外却传来一声下人的尖叫，刺穿了这晨间的宁静。

　　听到这声，归一立即便打开了房门。时隔这么久，早已习惯灰暗环境的双眼在这阳光之下本能地闭上了。

　　再睁眼时，就看见门前水塘底下躺着一个小女孩的尸体，一群闻声而至地下人看着这一幕窃窃私语，却无一人敢上前。

　　姗姗来迟的女孩父母，再看到女孩冰冷的尸体时，放声大哭起来。

　　一遍又一遍唤着女孩的乳名，凄厉的哭声响彻整座郡侯府。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归一心底同样充满了震惊。

　　因为眼前这个手脚冰凉，面无血色的尸体，正是自己昨夜见到的那个女孩。

　　没过多久，陈修文也在下人禀告下匆匆赶了过来。

　　一见到陈修文，女孩的父母就朝陈修文哭喊着，求他做主。

　　陈修文皱着眉看着莫名死去的女孩，目光却穿过人群，看向远处的归一。

　　又或者，看的不是自己。

　　归一回头，看向身后端坐没有丝毫异常的天尊。

　　恰好一阵风吹来，不仅吹乱了归一的头发，就连那陈白纱也开始有了波动。

　　“或许是半夜贪玩失足摔进池子里，又恰好磕到了头。孙大娘，节哀。”

　　陈修文三言两语就为这件事下了定论。

　　归一出了房门，走到人群之中，看着“失足”而亡的女孩，如今小脸苍白，与昨夜灵动的样子截然不同。

　　“我的彤彤……”

　　女孩父母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试图通过自己让女孩的身体重新拥有温度。

　　归一蹲下身子，余光落在女孩伸出来的那只手上，手掌里还抓着昨晚自己给她的糕点。

　　人群渐渐散去，就连女孩的父母也在他人的劝说下，抱着女孩的尸首离开了。

　　唯独归一和陈修文还留在原地。

　　陈修文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归一，转身欲走。

　　“等等！”

　　归一叫住陈修文。

　　“这不是意外。”

　　听到归一的话，陈修文怔愣地看着归一良久，最终无奈一笑：“这不重要。”

　　陈修文说完这句，又将目光送向天尊所待的房间，语气怅然：“还有四日，通天塔修不成，我们所有人都要完蛋。”

　　“所以，只是一个人的话，就不重要了吗？”归一诘问。

　　“怎么会不重要？！”陈修文突然朝归一吼道。

　　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陈修文突然哑了声音。可是再看到归一倔强的眼神，只能嘲讽地笑道：“还真是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

　　说完这句，陈修文转身离去，再不理归一。

　　最后，只剩归一一人独留原地。

　　彤彤的死，让归一再次想起了当日的狗伢子。明明半个月不到的事情，却久远的仿佛过了很久。

　　当日死去的人又被活着的人遗忘了多少呢？

　　死亡，从来不是最终结局。

　　归一突然觉得自己脸颊有些许湿润，抬手轻轻擦去。

　　低头一看，是些许晶莹的水渍。

　　“你在哭？”

　　眼前突然出现一抹白色。

　　归一抬头，是双眼写着疑惑的禺姑娘。

　　归一愣愣地看着对方，没有回话。

　　禺姑娘看着归一，继续不解地问道：“你为什么哭？”

　　归一低头将脸擦干净，站起身来说道：“禺姑娘，护法三日时限，已经到了。”

　　见归一没有回答自己，禺姑娘也不在意，而是道：“我知道了，你可以回来继续做天尊的弟子了。”

　　“多谢禺姑娘不计前嫌。”归一说得敷衍，转身就回去了。

　　到了曾经住的院落，果然又见到几位其他“弟子”，其中一个看到归一，立即热情地迎上来：“你的房间还是之前那个，我带你去吧。”

　　归一盯着对方看了许久，直到对方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疑惑地问道：“我……你，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良久，归一却粲然一笑：“谢谢你。”

　　闻言，对方也才松了一口气，道：“没什么的……”

　　“我是说昨日，谢谢你。”归一见对方误会了，补充道。

　　听到这话，对方显然慌乱了一下，心虚道：“你说什么呢……”

　　见对方不承认，归一也不在意，而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了之前的房间。

　　看到归一甩开别人，独自回去，又有一名女子走过来，嘲讽道：“你对她那么殷勤做什么？你瞧瞧人家领情吗？”

　　听到这话，一开始的少女讪讪一笑，道：“念姐姐，归一她只是太累了。”

　　刘念闻言，嗤笑一声，不再管这档子闲事。

　　归一才坐下，刚刚那个少女又走了过来，将自己准备的糕点递给归一，说道：“吃点东西吧。”

　　看着和昨日一模一样的糕点，归一失笑一声：“你这样，不就露馅了吗？”

　　那人闻言，却是憨笑两声，解释道：“刚刚我是怕别人知道了，告诉禺姑娘。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对不起啊……”

　　听到对方道歉，归一说道：“我明白的。”

　　说完，便咬了一口手中的糕点，饿了许久的胃早已都没知觉了，这会好不容易有了食物，那些被强忍下去的饥饿感便找准时机，都涌了上来。

　　见归一一连吃了好几个，对方连忙从桌上给归一倒了杯水：“对了，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归一喝着水将最后一点糕点顺了下去，看到对方疑惑的眼神，解释道：“我记得你的眼睛。”

　　对方听了，羞赧地低下头，随即道：“你先休息吧，其实我们平时都没什么事做，就是每日轮换着去给天尊打扫房间。”

　　说完，对方便退出了房间。

　　吃完那些糕点，归一肚子里的饥饿感并没有消失多少，只是如今府内下人没剩几个了，自己又不知道厨房在哪。

　　再加上几日坐在一处想，无处动弹。如今终于有个可以好好躺着休息的地方，便更觉得身心俱疲，倒下没多久便睡了。

　　等归一再醒来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

　　这会身体的疲累减轻后，之前饱腹的那些东西也早已消失得没有踪影了。

　　归一抚着自己发出抗议的肚子默默出了房门，准备找找厨房在哪。

　　看着空空如也的院子，想着之前陈修文说的修塔期限。怕是还能使上些力气的或自愿或被迫修塔去了。

　　如此一来，这府内岂不是来去如入无人之境了？

　　归一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如今院内下人稀少，岂不是更方便她行动？

　　眼瞧着四下无人，归一心中原本沉默下来的心思又都活络了起来。

　　她来这，便是要找出所谓天尊以及禺姑娘的秘密。自古以来，凡是想成仙者，皆有世人为其立庙修塔，供奉香火。

　　而且当初自己第一次来的时候，就从他们嘴中听到了“成仙”之类的词。

　　天尊和禺姑娘来到凤仙郡，又恰好是这样特殊的时间，实在难以让人相信他们无所图。

　　归一心中思绪万千，一时半会却理不干净。

　　不知不觉间竟然到了前院，身前正对着的便是灵堂。

　　按道理家中人员去世，停灵三日就该下葬了，如今这都不知几日了，郡侯夫人的棺椁怎么还在这院子里？

　　归一心下生疑，还没走近，就闻到了灵堂内传出来的浓重香味。

　　猛地被风一吹来，还将归一呛到了。

　　归一捂着鼻子低头咳了几声，再抬头时正好瞧见从灵堂内里出来的丫鬟。

　　“我想请问一下，这郡侯夫人是为何故去啊？从前我也瞧见过郡侯夫人，不像是身体有恙的样子啊？”

　　归一眼疾手快地拦住对方，才一靠近，就闻到对方身上被浸染透的香灰味。

　　丫鬟抬眼看了一眼归一，恭敬地行了一礼，便道：“回姑娘话，夫人是突发病症。”

　　见对方不欲多说，归一也不好再细问缘由，便问道：“我记得郡侯夫人的棺椁停放在这也有好几日了，怎么还不下葬？”

　　闻言，丫鬟解释道：“如今修塔时间紧张，禺姑娘不愿空出人手安排夫人下葬，小郡侯没办法，这才将夫人的棺椁一直停放在灵堂。”

　　难怪堂内要点这么多香火，如今天气干旱，棺椁迟迟不葬，多半是要掩盖灵堂内的异味。

　　“原来如此，诶？说到小郡侯，这些日子一直都是小郡侯来往忙碌，倒是许久不见郡侯了。”

　　归一的话音刚落，就见丫鬟的神色一变，不过只是一瞬的惊惶与害怕，随即便面色如常回答道：“郡侯身体本就不好，如今夫人去世，忧思更甚。小郡侯便将郡侯安排至别院休养了。”

　　“姑娘，我还有事，就先不奉陪了。”

　　匆匆说完，丫鬟便急急走开，似乎是害怕归一继续问下去。

　　见此情形，归一也不好再问，看着丫鬟匆忙的背影，又看了一眼灵堂内的棺椁。

　　归一上前为郡侯夫人上了一炷香。

　　身处其中，扑面而来的香火味，险些要熏坏了归一的鼻子。

　　不过只是上炷香的功夫，归一就已经闻到了掩藏在熏香之下的尸体腐败的臭味。哪怕是棺椁已经严严封死，依旧掩盖不了其中的腐烂。

　　凡是故去之人，皆讲究入土为安。

　　那日看陈修文在灵堂前沉默不语的模样，如今母亲尸首被迫停放于此，怕是心中也不好过。

　　归一上完香后，刚一出灵堂才恍然惊觉：刚刚应该再问一下对方厨房在哪的。

　　如今再看，空旷的院子竟是再无一人。

　　归一无奈，只得继续在这郡侯府内闲逛了。

　　若是换成以前，哪有这样的机会。

　　不过自己醒来时，那些白衣服的小姑娘也是一个也不见，也不知是去哪了。

　　归一脚下穿过假山湖水，游廊楼阁，终于看到一个人下人打扮的人在一处大鼎下取水。

　　那鼎通身青铜铸成，有半个成年人高，正是那日自己看到的禺姑娘的法器。

　　如今凤仙郡所有的水皆出自于此。

　　前一个人刚从鼎内取完水，归一便上前想要查看鼎的情况，结果那鼎与归一齐高，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目光正好落在鼎身的浮雕上面，竟是一只猴面雕饰，只是比起普通的猿猴多了两只耳朵。

　　四耳猕猴？

　　归一伸手拂过上面的雕饰，心中疑窦丛生。

　　归一四下查看了一番，从别处搬来一块石头垫在脚下。

　　这才勉强高出鼎半个头，归一踮着脚努力朝鼎内看去。里面蓄满了清水，哪怕被取了这么多水，依旧没有见底的情况，这种东西又怎么会是普通物件？

　　况且这鼎在禺姑娘手中可大可小，多半是她或是天尊的法器。

　　既是修仙之人，又有此等神通，缘何这样巧，在凤仙郡触发天罚天怒之后出现？

　　且出现后，天尊从不出面，全是禺姑娘一人交际。

　　那日自己虽是匆匆一眼，可归一断定自己并没有看错，天尊绝对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全身木头，像是木偶。偏偏那双眼却是人眼，午夜梦回之际，归一也难以忘记那只狡黠的眼睛。

　　而另一只，漠视一切，仿佛众生皆为蝼蚁。

　　归一见暂时在这鼎上查不出异常，只得先撤回了自己探出去的头，先去解决自己饱腹的问题才是。

　　功夫不负有心人，归一在这宅院里像只无头苍蝇一般乱转，终于找到了厨房所在。

　　可惜厨房此时无人，看着冷锅冷灶，以及纯天然的食材实在无处下嘴。翻遍了厨房，归一最后也只找到了几根萝卜黄瓜，好在这些东西洗洗就能吃，没那么麻烦。

　　归一啃着半根黄瓜铩羽而归，这会再回到院子里，终于见到那些白衣服的“同伴”了。

　　这会院子里那些人正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什么。

　　见到归一，都默契地沉默了。

　　归一啃到一半的黄瓜，也被迫因这诡异的气氛停顿了下来。

　　还是其中一个较矮的“同伴”走到归一身边，问道：“归一姐姐，之前见你睡得熟就没叫你。禺姑娘刚刚告诉我们，待通天塔修成，就准我们随天尊修行。我们才从天尊那回来，很快，我们也是修行之人了。”

　　归一认得眼前这个女孩，正是帮自己给自己糕点的杏眼女孩。

　　正如归一之前所说，她认得她的眼睛。

　　听到对方这话，归一有一瞬的沉默，目光落在每个人兴奋的眼神中，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对：“修行，很好吗？”

　　“废话！”

　　这个人的声音，归一也认得。

　　只听刘念讥讽道：“修行的机缘多么难得，若不是天尊开恩，我们早就和那些府外的凡夫俗子一般，面对天灾毫无办法，只能等死。”

　　听到刘念这样说，归一顿时皱起了眉头，反驳道：“你要知道，你口中府外的凡夫俗子，有你的亲人朋友，况且若真如你们所说，他们此时修建的通天塔，岂不是都是为了你们？”

　　“若不是天尊，他们早死了，哪里还有机会修塔？”

　　面对归一的质问，刘念却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对。

　　闻言，归一冷笑两声：“他们……别忘了，你也曾是“他们”中的一个。”

　　“你！”

　　刘念怒目圆瞪，一时半会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一开始的杏眼女孩看到二人如此剑拔弩张，眼中顿时流露出担忧：“归一姐姐，念姐姐，你们……”

　　听到杏眼女孩胆怯的声音，归一身上的气势也收敛了几分，面对杏眼女孩面色也柔和了几分。

　　刘念则大步上前，一把将人从归一身边拉到自己身旁，冷眼瞧了归一一眼，意有所指道：“阿满，你别管她。谁不知道当时她第一个被禺姑娘看中，占尽了天时地利。如今这般假惺惺地同我们说什么修行不好，怕是她想独占机缘。如此心思歹毒之人，你何必与她亲近？你年纪小，性子单纯，怕是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归一懒得与对方辩白，自己也不愿再徒增是非。

　　待归一转头就要离开，边走还不忘啃完自己手里的半截黄瓜。

　　争吵的当事人离开了，众人见无戏可看，便也就各自散了。

　　晚间时候，有丫鬟送来晚膳，归一这才终于吃到点正经食物。就在别人或多或少还端着“天尊弟子”虚名而有所犹疑，顾及形象，不敢放肆吃饭时。

　　归一则猛猛干了几大碗饭，生生将丫鬟带来的饭桶吃见了底，实在是因为饿了好几天，实在受不住一点了。

　　归一这举动，也是生生看呆了不少人。

　　阿满默默将自己碗里剩下的半碗饭递给归一，轻声道：“归一姐姐，我这还有……”

　　“嗝~”

　　归一心满意足地地打了一个嗝，随即看向阿满。

　　之前都戴了面纱，只能瞧见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如今吃饭了，才算看到众人的长相。

　　阿满一张圆脸，脸颊处的婴儿肥尚未褪完。

　　“阿满，你今年多大了？”归一摇摇头，拒绝了阿满的好意，问道。

　　闻言，阿满脸上浮起羞涩的红晕，回答道：“上个月才满的十二。”

　　才十二……

　　归一给阿满夹了一筷子肉，说道：“你吃吧，正是吃饭的年纪。”

　　也不知是自己这个举动惹到了刘念，只见刘念冷笑一声，随即也给阿满夹了一块肉，话里话外挤兑着归一：“阿满，这种心思不纯的人给你夹的东西，也就你这个没心眼的敢吃。”

　　见状，归一懒得与对方计较，放下碗筷便离开了。

　　看着府内下人早就为自己烧好的热水，归一看着满满一桶的热水。

　　便是这样平常的生活，其实对如今的凤仙郡来说，也是无比奢侈了。

　　若不是之前自己被罚跪于通天塔，瞧见了一眼府外世界，怕是面对这些也都在潜移默化中习以为常了。

　　若说是“山中不知岁月”，归一倒觉得，如今是这郡侯府内不知民生之艰。

　　想起自己刚来时，尚且还能坦然接受这一大桶洗澡的热水。换成现在，却总觉得良心不安。

　　归一只取了一小盆水擦拭身体，剩下的，便叫人原封不动地带了回去。

　　至于会怎么处理，却不是归一能知道的。

　　躺在床上时，归一还辗转难眠。

　　想起很多人很多事，归一有时候也会怀疑真的是自己一意孤行，妄自揣测吗？

　　窗外夜色渐浓，耳边也传来其他人逐渐平稳的呼吸声。

　　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冷风萧瑟，尽是荒凉。

　　正如现在的凤仙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