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猫”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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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正坦然走到书案前，用手依次点着本册向应随星介绍：“这是上任里正，也就是我爹在任时登记的手实。如今十数年过去，人口、田亩多有变更 ，因此，我在双列之间以小字补充。”
“后来补得太多，密密麻麻看不清楚，我便以色料为墨增补文字。”里正随手翻了几页，应随星只觉眼晕：黑色大字旁边是黑色小字，黑色小字上面是靛蓝小字，靛蓝小字旁边又叠一层赭石小字，交错重叠，让她联想到不戴3D眼镜看3D电影时的不适感。
应随星的反应似乎在里正料想之中：“为此，想请你帮忙整理誊抄，使字迹清楚可认。”
……
好无意义的重复劳动，而且伤眼。
但她没有贸然将所想说出口，走近那些本册，强忍晕眩辨识上面的字迹。
盯了一会儿，应随星发现：大字登记的是各户人口数量、男女，田产亩数、四至，由于大部分田地都被城中巨富勋贵瓜分，各家租种的地块相对稳定，小地主有心兼并，也无多少施展空间，因而田亩变更不大。
与之相对，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则是常事，人口的变动构成了大部分注脚。
若要记录相对稳定的田产，有更直观的方式，或许没有传播到村寨，或许这个世界尚未演化出来。
“里正拜托之事，我自然不敢推辞，”应随星随意拿起一本册子，“不过我有一个法子，比誊抄省力，而且直观可看，今后修改也方便。”
“哦？”这手实乃是数百年经用的登记之法，必然是无数人验证过的好用，里正不相信应随星能够提出三全其美的办法，“随星莫要说笑了，成规还是不变的好。”
“便拿我王秀大娘家来说，手实所录她家的十五亩田，四至在道边、杨明家田、杨三家田与杨立冬家田，里正能够想出这是怎样一块土地吗？”应随星问道。
“这、需要时一勘察便知。”里正支支吾吾半晌，给出一个万金油的答案。
应随星在空中比划着：“倘若我用墨笔将每户田亩的形状大小画在纸上，圈出这么四四方方一块地，一眼便知东边是谁家的田地，西边又是与什么相邻，里正无需勘察，也能得知了。”
“至于兄弟分家，外加一栏登记，其后在地块中以线分割即可。”
“人口变更，另造一册，查考赋税时与田亩图两相对照，岂不便宜？”
里正边听边思索着，似乎……是个好法子？
依应随星所言，自己今后再也不用找缝隙填字进去，在灯烛下看得老眼昏花，年年拎起来一笔糊涂账了？
见里正有所动摇，应随星故作为难：“这办法有万般好处，只是耗费心神太多，一时半刻难以完工，还请里正三思。”
以退为进，把好处摆在里正面前，再后撤，有使人恍然若失之效。
“随星，都好说，你慢慢来，明岁秋收前将新册造好就行。”里正生怕应随星知难而退了，面容分外和蔼。
“到里正处帮忙我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可若有人需要代笔，我恐怕难以全部接待了，这可如何是好呢？”
应随星乘胜追击。
“我堂堂里正怎么能让你白做事？”里正急慌慌从荷包里取出一串铜板，约莫有五十文，不由分说塞进应随星手里，“这五十文先算作定金，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五十文，假设每个休沐日都有人寻她代笔，相当于代笔到明年的收入了。
她决定下回赶集多买点精米白面，犒劳一下自己！
收钱办事，天经地义。
应随星喜滋滋地收拾起桌案上的手实：“那我这便开始了，还请里正自便。”
鱼鳞图册嘛，照着历史书上的葫芦画瓢总是会的。
离开里正家中已是日暮，临出门里正夫人给了她两块糕点，聊表谢意，应随星大方收下，然后微调路线到了杨春生家门口。
杨春生一家俱在院中围坐，杨春生挨着妻子，二人面向子女们，杨禾紧紧贴着同胞姐姐，杨柏坐得距离三人稍远一些。
见到应随星来，一家人脸上却全然没有平时的欣喜，反倒是神色僵硬，一时无语。
应随星试探着问：“我是来找杨穗的，打扰你们的话我就先回家去了？”
杨穗也不复往日的亲昵，沉默地看着娘亲。
王秀终究长叹一口气：“你先去吧，高兴一点儿。”
“哦。”杨穗慢慢起身，慢慢扯出一个笑容，应随星快跑两步揽上她的胳膊，识趣地不去问发生了什么。
走出院门，拐进应随星家中，她才取出用帕子包着的两块糕点，托到杨穗面前，语调尽量活泼：“里正家给的，快拿一块尝尝，我自己都没舍得吃呢！”
“好，我也没见过这样精巧的点心。”杨穗拈起一块放入口中，绵密清甜，甜味儿和砂糖又有不同，仿佛间带着点花香。这味道把她的烦恼驱散了大半。
一块糕点下肚，杨穗的面色明显好了不少，应随星从炉火上取下杨穗用糕点时煮上的山楂水递过去，此时正好润嗓另加暖手。
“我娘说我到嫁人的年纪了，给我寻了门亲事，但我还不想嫁人。”不等应随星关怀，杨穗一股脑把话全吐了出来，“我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他的面都没见过，他们就把婚期定下了，就在年底。哪有这样欺负人的？”
不必问，应随星理解她的处境。
若不是两月以前她问起，恐怕二姨和姨丈未必会直接把“未来夫婿”的信息透露给她。
不必问，对方的聘礼给得足足的，一下子打动了杨春生夫妇。
不必问，急着将女儿赶出家门，无非是嫌她们多吃家中一口饭。自己之于杨二姨家如此，杨穗作为有哥哥的“妹妹”，在杨春生夫妇的潜意识中也是如此。
于杨穗而言，只可能更加一层：哥哥，杨柏，同样到了该娶亲的年纪，家中刚好缺一间新房，缺一些聘礼。
“你打算怎么办？”应随星等待杨穗的答案，手指攥紧，紧张而又期待。
“我不嫁。方才你来，他们不苟言笑的，就是因为我说不嫁。”
应随星微微舒了一口气。
“他们应该不会强迫我，大不了装装绝食，我娘会疼我的。”
但愿如此。
应随星出言提醒：“阿穗，你不要太难过，但是，最好想想别的退路。”
她在这个世界没有见过亲生母亲，不敢妄言杨穗家中究竟是什么样的母女关系，但她的直觉预感不妙。
她不能教唆杨穗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离家出逃向更危险的外界，也无法让她迅速地像自己一样自力更生摆脱桎梏。
杨穗似是听进去了，垂头不语，应随星起身给她杯中添了些热水：“阿穗，婚嫁绝非小事，你若不情愿盲婚哑嫁、任人摆布，我永远会站在你这一边。”
“如果在我这里坐坐能让你的思绪更加清楚，心情更加缓和，我欢迎你一直待在这儿，山楂水管够。”
说罢一番话，应随星自顾自找到书案，点燃灯烛，开始备课。
明天又要上课了，她五日后的课还没有备出来呢，想起来就焦躁。
杨穗格外安静，绞着手帕。
孤灯，入夜，两名十四五岁的少女各怀心事。
室内火烛时而噼噼啪啪，应随星翻动纸张的声音成为最大的响动。
忽而，杨穗抬头问她：“阿星，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应随星停笔侧耳去听，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等等。
细细的、微弱的，从窗外不远处传来幼猫的呜咽，断断续续。应随星和杨穗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出门，举着蜡烛，循着声源的方向找寻。
此夜月色如银，照见菜园角落土墙根上蜷缩着一只花色的猫崽，看样子不过三四个月大，正在瑟瑟发抖。
应随星一手秉烛，一手轻轻抱起三花小猫，四下张望，却没有见到大猫的身影。
杨穗用帕子盖在小猫身上：“这么小，是自己流浪到这儿来的？还是被娘亲抛弃了呀？”
小猫喵呜喵呜地回答她。
“阿穗，幸好你耳朵灵，不然它熬不过这个冬天的。”应随星如释重负，“快回屋吧。”
借着室内的光线，应随星得以仔细观察这只小小的生物。
喂过一点稀粥，它暖和过来后很是活泼胆大，在屋内四处行走，像是在巡视它的新领地。
好像她小时候养的那只三花。是她六岁的生日礼物，她很爱它，悉心养育，把它从小小一条养成多抱一会儿胳膊酸痛的健康大猫，长毛顺滑，毛色鲜亮。
一切戛然而止在她出期末成绩的那天。
她考了年级第一，几乎是三张满分的试卷，妈妈破格允许她买猫罐头和猫条，也给小猫一点奖励，所以她们出门去了超市。
爸爸和她们说完早去早回，忘记关好门。
小猫溜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家。
应随星多年以来常常会梦到小猫，可无论是带笑还是带泪地醒来，都不再有她的小猫。
她开始怀疑这个平行世界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因为未能如愿教书育人，就设定一座学堂让她接管；因为心中有失去的小猫，就刷新一只三花还给她。
“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拿着棉线团逗弄小猫的杨穗如是说。
“起好了，就叫‘在在’。在下的在。”永在的在。
诸般阴霾，恍若无存。
转眼间教授柳君柔开蒙已经月余，应随星特别备下一份月测试题带给她。
鉴于本朝并无女子科举之途，柳君柔的重点与学堂里的几位学生不同，她需要的是识文断字，然后通晓道理、以文字作为工具去了解这个世界的文化知识财富。
所以应随星这回出题并不依赖《科场觉迷录》，而是自己斟酌写就。
“柳嫂嫂，第一题是默写，《千字文》中，我出半句，你补充上下句。”
应随星指着试卷，依次向柳君柔解释。
“第二题是释读，需要写出第一题中各句的具体含义，如有典故，需要一并写明。”
“第三题是句读，嫂嫂需要尝试在所给文段中标出停顿。这一项此前所讲不多，嫂嫂单凭平日言语、常识一试即可。”
柳君柔颔首，执笔：“是要限时吧？我听说你教他们都这样。”
“自然。”应随星笑笑，“我不会因为嫂嫂同我关系好就降低要求的，半个时辰，我不打扰嫂嫂月考了。”
应随星轻手轻脚地退出门去，见周安倚着床栏小睡，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却还是在落座的一瞬惊醒了周安。
“周婆婆，打扰您休憩了。”
“闭目养神而已。”周安缓慢地动了动身子，“你那日问我酒方，后面如何了？”
原来应随星多日不再提起酿酒的事，周安且猜测她小姑娘家家一时兴起罢了，也许说过去便忘了。
然而她仍然怀有一些希冀，希望应家女儿如她当年一般“不安分”。自己可是哪怕偷听、偷学、挨打都要学来手艺的人，现在甘心选择把东西灌给应随星，她若是个机灵的，理应知道其中珍贵。
“说来惭愧，我还没有成功制曲。”应随星面有歉意，她也有趁此机会请教周安之意，“婆婆上回说要置之于暖房之中，现下严冬，我只得在火炉附近反复衡量‘暖’的程度，只是，尚未试出合适的。”
“哼。酿酒本非容易事，非得亲身领教不可。”周安脸上浮现微不可查的笑意，这话是她从小耳朵听出茧子的，现在顺理成章地传递给了应随星，“暖嘛，你着单衣微微发汗，或流汗而不湿衣的地方，就对了。”
“晚辈记下了。”应随星起身行了个男子揖礼，周安笑骂她像什么样子。
安闲的傍晚突然被一声凄厉的叫喊划破。
周安眼皮不抬，似是司空见惯。
柳君柔心思难以集中，推窗查看。
应随星发觉这声音隐隐有些耳熟。
，还差 